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回到聞江后,一切都回到正軌。穆家為東三省救助忙碌,穆星也奔忙在醫館和救援會之間,現在還得再去藥房管事——托《申報》呼籲抵制日貨的福,國產西藥銷路大暢,事情自然也相應地多了。
白艷這邊也同樣繁忙,為著緊跟時事,她這個編輯不得不兼職作者,撰寫時事評論文章。從原本自由的小說創作轉變為議論文本就需要適應,何況議論的是國事,越發地需要謹小慎微又不失犀利,為此白艷真是頭髮都快要撓掉一把。
如此巨大的壓力下,穆園也好,兩位當事人也罷,誰都沒有再提起關於兩人關係的事,沒時間,也沒有了突破口——所有人都在為民生奔忙疾走,倘若這時候穆星突然蹦到父母面前談論兒女私情,不等爸媽做反應,恐怕她自己都想給自己一巴掌。
於是穆星便只能假裝着若無其事,照樣的上班下班,照樣的回家,照樣的…去找白艷。對此,穆園也毫無反應,大有一種“默許”的意味。
然而人性本賤,未事發時穆星只求着家裏別發現;等家裏發現了,又希望能裝無事發生;到如今眾人都裝無事了,她卻又焦急地希望能趕緊把話說透,是死是活給個明白,腦袋落了碗大個疤…
總之,穆星很焦急。
到了中秋節前夕的一日夜裏,她正在書房一邊焦急一邊核對募捐書目,穆夫人突然敲了敲門。
穆星忙站起來:“娘,您怎麼還沒休息?”
擺擺手示意她坐下,穆夫人把餐盤裏的熱牛奶放到桌上:“這幾日你這樣忙,睡眠怕是不好,我讓她們熱了牛奶,你睡之前記得喝。”
穆星向來是聞一知十的性子,怎麼想這杯牛奶都有問題,登時有些忐忑。她惴惴地坐下,再看面前的賬本,只覺字都是扭曲的。
穆夫人坐在穆星旁邊,先只是問一些醫館和募捐的事,穆星一一照實說了,正揣測娘親究竟要怎麼引入話題時,穆夫人突然從餐盤下面拿出一本書來。
翻了翻書,她道:“你之前說,白小姐她現在是在幼丞的書局做事?”
穆星眼尖,瞥見了穆夫人手裏的書正是宋幼丞主編的雜誌,忙應聲:“對,她先前只是做編輯,最近書局想轉型,她便也幫着寫一些小文章。”
穆夫人嘖了一聲,指着她正看的文章說:“這篇就是她寫的吧?我看署名是她。這篇說女子也應該多關注時事政治,為國家發展獻一份力量。她這政治立場…是不是有點兒‘左’啊?”
穆星差點兒嚇的跳進杯子裏:“娘!這話可不能亂說!”她真是被大哥的事嚇怕了,“這會兒輿論上就是主張國民關注政治,她只是迎合讀者罷了。”
穆夫人不置可否,又看了一段,念道:“‘吾觀國患日亟,思之難寐,值此危難之際。唯願祖國榮光自萬千女子中發揚,共抗日寇之暴行…’文字倒也通暢,用詞也好。白小姐之前說她上過中學,但也是經年往事,怎麼現在提筆也不見困難?”
穆星便將白艷曾在督軍顧問宅上學習過,在長三堂子裏時也偶然寫文章發表之類的事細細說給了穆夫人。
穆星有心想讓娘親喜歡白艷,話里話外總是讚揚不絕,說到興頭上,還將她收在床頭櫃裏的各種雜誌拿出來,翻出白艷寫的小說給穆夫人看。
這一說就更是剎不住車,等穆星意識到娘親半響沒說話時才忙停下,沉默一會兒,她不由羞紅了臉。
但想一想,她還是堅定地,認真地看着穆夫人說:“娘,舒晚她真的,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姑娘,我也很喜歡她。我不敢說什麼這輩子非她不可的話,可是至少此時此刻,我很想她。”
穆夫人看着眼前的女兒,看着她紅彤彤的臉,一併染紅的眼睛,看着她說起白小姐時藏不住的笑意…這樣的笑容,不正是他們做父母最想看到的嗎?
輕輕嘆口氣,穆夫人拍了拍穆星的手:“娘知道了。”
…
第二日忙碌依舊,下班后穆星沒有回穆園,而是往她與白艷的小家過去。腳步輕快地上樓,剛打開房門,她便聞到了一股飯菜的香味。
聽到開門的響動,白艷從廚房探出頭來,一見是穆星,她笑道:“你怎麼來了?”
“當然是想你了。”放下東西,穆星走進廚房。
鍋里正煮着小白菜豆腐湯,淡白的湯汁咕咕冒泡,剛下的蜂窩豆腐隨之翻滾,蠻橫地把香味甩向鼻尖。白艷站在灶前攪動着湯,不似往日穿着各式艷麗新奇的旗袍,她今日只穿了一件琥珀色格紋旗袍,中規中矩的長度,普通的款式,不算驚艷,卻與面前的鍋碗、熱湯;與這間小小的廚房;與一切的瑣碎冗雜平淡,分外相襯。
白艷一邊舀湯一邊與穆星說書局的事,半響沒聽見回應,轉過頭來,恰見穆星正直直地看着她,不由臉上一紅:“怎麼這樣看着我。”放下勺,她撫了撫身上的旗袍,“這條裙子不好看嗎?”
“好看,很適合你。”穆星回過神,“晚兒,我有事與你說。”
“是嗎。”白艷道,“剛好我也有事與你說,等一下。”她轉身往卧室里走,穆星便將湯碗端出來放好,坐在餐桌旁等。
不多時,白艷拿着一個白信封回來。
信封里是此前出版社承諾給她的稿費,前幾日耽擱了沒與穆星說,這時正好可以做一個驚喜。
“你先說還是我先說?”白艷笑盈盈地將白信封放到桌上,一抬頭,只見穆星也拿出了一個信封,推到她面前。
白艷一愣:“這是什麼?”
“這是,穆園的謝禮。”穆星說。
白艷不由地慌道:“什麼意思?阿璇,我說過不需要任何謝禮的,這…”
“晚兒,你先聽我說。”穆星忙伸手牽住她的手,安撫地捏了捏。
白艷咬住唇,輕輕點頭:“你說吧。”
“我不會贖你,穆家也不會贖你。”穆星一字一句道。
沒想到她會如此說,白艷頓時愕然,愣愣地看向她。
穆星也坦然地回望,目光澄澈。
這個眼神白艷曾見過。
在最初的地方,在崔家洋行里,穆星也是這樣看她的。乾淨,純粹,不帶一絲猥褻,只有欣賞。
但曾經的穆星只是一個好奇的路人,現在她知道,穆星對她不只是欣賞與憐惜。
“你救了大哥,穆園必然是要報答的。而除了錢,家裏也再沒有其他東西能答謝你,也不需要。”穆星又道。
“這筆錢你拿了,不僅能讓你給自己贖身,也夠你尋一個好地界安家。你可以繼續寫作,也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你自己想做的工作。”
白艷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一個念頭在她的腦海中漸漸成型,心頭不由重重地一顫,叫她順不過氣來。
“我與我娘說,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她不需要因為你的恩情而勉強自己接納你。因為你的本身,就值得,也一定能夠讓她喜歡和接納。”
穆星微笑地看着她,素來鋒利的眉眼也柔和下來,鈍成了溫柔的模樣。
“我愛你,我會在你倒下時候接住你,會給你做飯,會珍惜你擁抱你,但我不會拯救你,我不想掌握你的生命,你也不需要英雄。你可以擁有自由,但這不是因為我的愛,不是因為我的錢,而是因為你的勇敢,你對穆家的援手。晚兒,你可以自己拯救自己。”
“你不必依附於我,為我歌唱;你也不是我的陪襯,需要為我妝點。你可以擁有你的意志,你的選擇,你的尊嚴。”
“你是自由的,而我就站在你的身旁,隨時可以和你一起前進。”
在白艷的思維反應過來之前,她眼中的淚已先一步掉了下來。
在這一刻她想起了許多事情,她曾與穆星談起過的,曾經為之困擾的…
她曾與穆星說過,即便像緋華那樣被富貴之人贖出去,也仍是囚鳥而已。她還說過不願意讓蔡部長替她拿回契書,因為那對她而言意義非凡。
這些事她與穆星談起時不過有感而發,可穆星都記住了。
她也必須承認,自己曾經暗暗地希望過,希望穆家能因為她幫了忙,而允許她與穆星在一起。哪怕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哪怕帶有怨懟,哪怕…名不正言不順,她都無所謂。她願意悉數奉送給穆星,她的自由,她的聲名,她的一切。
只要她能和穆星在一起。
而穆星給了她另一個選擇。
因為她愛她,所以她願意給她自由,給她獨立,給她選擇的權力。
她不再是一隻被人玩弄的鳥兒,她不必再困囿於一方天地,她不再是十年前那個倉惶無力的小姑娘。
她終於可以脫掉這身華麗的囚服,站到陽光下,成為一個真正自由的人了。
“哭吧,舒晚。”穆星上前抱住白艷,輕輕吻在她的眼角,“從今以後,你的眼淚可以為自己而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