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一九二五年的春天,硝煙伴着春雨瀰漫在蘇州城中,經久未散。少時的白舒晚停學在家,每天與娘親編織着各種織料,同廚房中靜靜發酵的春酒一起,等待着父親回家。

直到那日,大雨漫過青石板,迎來了一位神色匆匆的客人。

“…我記得很清楚,他說,‘我是蔡少將的秘書,奉命前來護送白夫人及小姐返回滇南。’說完,他還拿出了一封信,那封信的落款,正是‘陸軍第三軍軍長蔡駿堯’!”

白艷不自覺攥緊了穆星的手,道:“這麼多年,我從不敢忘,因為我實在想弄明白,當初我父親,他究竟是…如何犧牲的…只是這麼多年,我從未打聽到這個‘蔡駿堯’究竟是什麼人,身在何處。倘若現在這個部長果然真是他…”

“恐怕,正是這位了。他的履歷我也有所聽聞,當年正是在馮玉祥的第三軍手下做事,後來直奉交戰時,馮玉祥臨陣倒戈…”沉思了一會兒,穆伯父斟酌道:“白小姐,你的父親…是否叫做白信忠?”

白艷驀地抬起頭,顫聲道:“伯父您…認識我父親?”

沉默了一會兒,穆伯父道:“你父親,聽聞是犧牲在了山海關。那時馮玉祥倒戈,放任奉軍直入山海關,勢如破竹,白軍長…激戰至死,毫無退避。當時我還是國會議員,所以對此事有所耳聞。”

“啊…”短短的驚呼后,所有情緒都被白艷掩在了手中,她捂住臉,無法控制地戰慄起來。穆星忙攬住她:“晚兒,晚兒…”安慰的話竟無從說起。

“白小姐,你方才說,蔡部長是受你父親所託而派人來照顧你們母女。而據我了解,當時馮玉祥所率的第三軍都返回了北平,沒有理由能接到你父親的託付。所以,你若想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恐怕除了蔡駿堯,沒有人能告訴你了。”

哽咽一聲,白艷漸漸冷靜下來。

她聽懂了穆伯父的話外之音,穆家眾人也都明白。

穆家要想救穆卿,勢必要投靠某一勢力,而這些虎狼之中,蔡駿堯背後的黃埔系是最穩妥的選擇。但蔡駿堯蟄伏多年,相投無門,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麼是比舊友相托的遺女更合適的敲門磚?

在場眾人都看向了白艷,唯有穆星皺起眉,護住白艷道:“伯父!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誰知道那蔡駿堯還記不記得舒晚這樁事?何況,您方才說他是叛將的手下,和舒晚的父親立場相悖,萬一…”念及白艷,她沒有將猜測再說下去。

穆伯父道:“二五年戰亂未平,正是鯨吞直系殘部,各方勢力爭奪北平的時候。蔡駿堯在那樣關鍵的時刻派人來照顧白小姐母女,且不論結果如何,至少能看出他對白軍長的託付是上心的。”

咬住唇,白艷抬起頭看向穆伯父:“伯父,我知道了,需要我做什麼?”

穆星急道:“這風險太大…”

“阿璇!”白艷打斷了她的話,“試試也無妨,即便他不記得我與我的父親,也不過是再找一條路來幫大哥罷了。何況又能有什麼風險,一個軍政部的部長,總不至於和我一個小女子過不去。而且…如果他還記得當年的事,我娘在九泉之下,也終於能安心了罷…”

白艷決心已定,穆星思前想後,事情關涉到白艷的父親,她到底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一切只能聽穆伯父吩咐。

而穆伯父在打過幾個電話后,很快便有了計劃:由白艷親筆寫就書信一封,只寫白艷自己的事而不提穆家半分,由穆伯父找關係將書信送上。屆時蔡部長若願意相見,自然有辦法了解到白艷的現狀,那就能與穆家牽扯上,一切便有了辦法。倘若不見,那隻能再另尋門路罷了。

穆伯父做決定時,同在書房的還有穆家幾位長輩。聽罷計劃,穆夫人幾番躊躇,終於還是道:“倘若…這條路行得通,最後救出了卿兒,那算上此前阿璇的一次,咱們家可是欠了白小姐兩條性命!我們能拿什麼還?”

沉默一會兒,穆益謙問:“你的意思,是怕白小姐以此為要挾,逼迫我們同意她與阿璇的事?”

攥緊手,穆夫人咬牙道:“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她要報酬,莫說金銀錢財,便是讓我用我的命換卿兒的命,我也願意!但要以此讓我同意她與阿璇的事…那我豈不是在賣女兒來救兒子?我做不出這樣的事!”

“清嘉。”穆伯父道:“白小姐的事,咱們暫且放過不提罷,當務之急,是救卿兒出來。何況,我冷眼看着,以白小姐的品行,也不像是那等挾恩圖報的人,她若有這樣的心性,在一開始大可以不用管我們長輩如何想,自將阿璇哄騙走便是,何必來請求我們的認同?”

穆益謙亦道:“為今之計,也不過此一招。拖的越久,對卿兒只會越不利,一旦他將報告整理完畢,中統那邊就再沒有任何顧慮。時間緊迫,實在容不得我們再猶豫了。”

考慮良久,最終,穆夫人還是點了頭。

了解了穆伯父的計劃后,白艷當然也沒有異議,馬上與穆星來到書房開始着墨。

在書局工作了小半年,寫書信難不倒白艷,倘若只當做寫故事,也算易事一樁。但若要注入真情實意去寫時,拿起筆來,卻是筆筆是血淚,處處見辛酸,一時之間竟無處可落筆。

見白艷難以下筆,穆星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想了想,她乾脆拿過筆來,自己開始寫,卻是下筆如有神助一般,很快便寫出大段。

白艷心中奇怪,倒也顧不上傷神,湊過去一看。只見穆星照着自己所了解的事,將白艷當年至今幾年之間的事用極簡的筆法書寫下,又哭訴失怙之痛與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辛酸。但一切皆點到為止,不作過分鋪陳以致起反作用。通篇看下來,竟是悲而不怨,哀而不傷,倒也適宜。

通讀一遍,穆星將信紙遞給白艷:“你照着謄寫一遍罷,省得多思傷神。”

白艷揶揄道:“沒想到咱們阿璇還有這份文采。”

笑了笑,穆星道:“這是我照着當年我的家教替我寫給學校的請假條改編的。當時姑媽逝世,我什麼事都不管,家教先生便替我寫了請假條。我後來一看居然還挺好,便把原文背了下來,這幾年但凡請假就把這篇往請假條上套,百試百靈。”

聞言,白艷又想笑又心疼,嘆了口氣,只能拿起信紙開始謄抄。被穆星一打岔,她心頭再次翻滾的陰鬱不覺沖淡了許多,很快便將信謄抄好。

想了想,白艷又在信尾畫了一個符號。

“這是什麼?”穆星問。

吹了吹信紙,白艷道:“當年父親每每寄信回來,信封上總會戳一個這樣的圖章,我想應當是他們軍隊中的某種符號。我將它畫上,那蔡部長應當會更信幾分罷。”

這邊寫好信,穆伯父那邊也將一切人事打點妥當,安排了最快的一條途徑,將信送了出去。

從事發到穆家送出信,不過半日而已。

但這半日,已足夠發生太多事情:奉天鐵路被日方炸毀后的當夜,中國軍隊在奉天的駐地北大營和奉天城遭到日軍大舉進攻,到十九日上午,奉天等幾大城鎮淪陷。隨後而來的是南京政府對日提出抗議,各方外駐大使向國際提出申訴或求助…

相關消息尚未在民間大規模報道,往窗外看去,街頭巷尾串游的行當,榕樹下嬉笑的孩童;賭場球場千金一擲砸不出半點兒聲響,長三堂子鹹肉莊裏淫.詞浪語笑似哭也,亂鬨哄密匝匝的聲歌言語直要哄向天上去,太平盛世的光景!

只是那屋檐下的黑影,祥雲后的陰翳,早已蠢蠢欲動地等待着吞天食地。昨夜那奉天城裏一聲炮響,已快要傳過山海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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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小姐與金絲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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