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是啊,皇后挑在今天可見用心。”溫愈舒嘴角揚起,不無諷刺:“不知該說她可憐還是說她可悲?一個生來體弱又未長成的皇長子,能得皇上多少憐心?”更何況,皇家多薄情。
不過再薄情,皇帝也比溫棠峻好上許多。張進欺世盜名,還可能算計了文昭皇帝,皇后竟仍敢有今天作為,可見皇上不曾虧待。
雲崇青覆上媳婦圈着他的手,側回頭:“皇后…看錯皇上了。”在她拿已逝的皇長子來搏個尚不知是男女的胎時,便已經輸了聖心。
“這麼多年來勉力維持的可憐模樣,也沒了。”溫愈舒輕嗤:“說到底,她最愛的是自己,是張家,皇長子得往後排。”
“皇后…”雲崇青在思慮為何會如此:“生於張進步入高位時,張家勢力迅速膨脹,但家學並未跟進。她因着祖父、父親,在族裏可謂是人人捧,無憂無慮,長久下去,性子上有些自大屬正常。一朝嫁予皇子,又是正妃。
相比她,沐貴妃就不一樣了。她雖是金尊玉貴的侯門嫡女,但因家中掌兵權,自懂事時就明白要慎獨卑以自牧,後來再有輔國公府之悲,她又被賜予太子做側。克己,已經被融入骨子裏了。”
沒錯。溫愈舒傾慕地望着她的丈夫,雙目奕奕:“分析得真好。”
瞧她那樣,雲崇青不禁笑開,轉過身,將人納入懷裏:“我當你對為夫很滿意。”
“就是很滿意嘛。”溫愈舒噘嘴親吻他的下巴:“你說皇后如此行為,她爹知道嗎?”
張太傅啊?雲崇青唇貼上她的鼻尖:“應該已經知…”
“哎呀…”常汐匆匆頂開門帘,就見屋裏兩位這般親密,立馬捂眼背過身:“姑爺姑娘,嫦丫發動了。”
聞言,兩人一愣,然後又急道:“趕緊請大夫。”異口同聲,“娘呢?”
“大夫去請了,親家太太也過去了。”
這頭在忙着生孩子,那頭丹陽衚衕張府,張方越正因個胎,氣得心口抽疼。
挨着書案站的張博衡也不明白他那妹妹是怎麼想的,一個宮女懷胎,扯皇長子做什麼?還皇長子回來了…簡直荒謬!
張方越認同皇后抬舉個貌美年輕的宮女來穩皇上,但卻無法理解皇后今日作為。早跟她說了,想要皇子,宮裏有沒娘的皇子。一個宮女生養的,她以為皇上會多看重,更別說記嫡一事了。
“糊塗了…真的是糊塗至極。”
您是想罵愚蠢吧?張博衡不敢在這時觸霉頭,小心翼翼地上前給老父順氣:“還沒生下來,是男是女都不知,我們稍安勿躁。”
“你除了詩詞歌賦,還懂個什麼?”不瞅見他,張方越還沒那麼氣,一把將長子攘開:“皇上對張家已非過去了。”就是過去那點子好,也是因父親走了,皇后膝下無子,張家掌握的實權不重。
原本盧家那事無法查明,張家再隱忍示弱一番,就能草草過去了。現在皇后一着,可謂是將心境表露無遺。有此心境,那孟籟鎮算計沐晨煥就有了動機。
皇上沒那麼好騙。
被推開的張博衡冤得很:“那您說怎麼辦?”
張方越後悔當初張家起勢時,忽略了女兒教養:“遞信給朝花,問清楚皇後到底要做何?”自打皇長子夭折,沐瑩然進宮,他就教她萬事要忍,身為中宮,不要去爭寵,只要大方,為皇上管好後宮,就是在爭。
她是忍了,還三天兩頭裝病着人去請皇上。一次兩次,皇帝憐憫。一年兩年三年,宮權就被沐瑩然拿走了一半。沐瑩然把住了後宮,然後再懷龍嗣。一步一腳印,走得極穩。
她呢?
貴妃生子,皇后大病。她一點臉面都不給皇帝,賢名也不要了,就為阻沐瑩然成皇貴妃。沐瑩然已是貴妃,膝下有子,又掌宮權,需要皇貴妃那虛名嗎?再看今日,大皇子忌辰,後宮妃妾懷喜,皇后鬧貴妃勸,皇上沒進後宮卻叫了八皇子去乾雍殿。
不能再想了,張方越氣都快喘不上了。沐寧侯不給坤寧宮送份厚禮,都算不厚道,對不住皇後為沐貴妃的這份心。
“爹,您彆氣壞…”
“你滾,都給我滾。”張方越拿了案上的硯台就砸向長子,這些個東西但凡出息點,他也不會把心思放到扶植皇子上,保張氏榮華。
“我走我走,您彆氣。”
天黑漆漆的,寒風撒歡。銘誠街明親王府善水堂,燈光昏黃。封銘啟背手站在檐下,目視着前方,不知在想什麼。同那年去孟籟鎮尋沐晨煥時一般黑裝的韓東林,陪在側。
風肆意呼嘯,襯得這方圓尤為靜謐。捲來雪沙挑逗,封銘啟淡而笑之,抬手去接。
韓東林留了短須,褪盡了青年模樣,輕吐一口氣,嚴寒下生白霧。
“王爺,近來皇上是愈發頻繁召八皇子侍墨了。”
這是他最不願看到的。封銘啟臉上的淺笑散去,目光悠遠:“本王欠晨煥一次。”雖然皇上封了晨煥三品武散官,但那一劍確是替他受的。
“王爺也無需總記着這情。沐三替您擋那一劍,除了護主,也是勢在必行。左耳被傷而已,他要真有建功立業的心,悠然山、南境、金岸哪裏都去的。”不像他,韓東林彎唇一笑,眼裏儘是寂寥。
跟輔國公府韓氏都出了五服了,他還得受着罪。雖沒被流放,但入仕卻難比登天。
不過也不怪,當初他能被選做皇子伴讀,也是得虧了輔國公府。只誰曾想那樣的擎天樹,一朝就被連根拔?
雪沙漸大,成片片鵝毛。封銘啟再抬手接了一片,不等拿近細看,就化成了水,冰涼沁心:“話是如此說,但在外,他的前程是毀於那場刺殺。”當時年少,他還天真的以為他們分開只是暫時。
後來經歷多了,他漸漸明白,晨煥並不想給他做伴讀。可…他不想放手沐寧侯府小公子背後的三十萬西北軍。輕捻指上的濕,封銘啟斂目,人算不如天算啊,怎麼就叫沐瑩然有子了呢?
韓東林眼睫輕顫,慢慢落下,外界那聲也非沐三要的,而是王爺縱容。說到底還是因沐寧侯府勢強,王爺尚想保留幾分情誼在。
“皇后…”
封銘啟嗤笑,手背回身後:“皇后太不了解皇兄了,她的心思還留在張家做姑娘時,想着人人都該順着捧着她。可惜,後宮不是她張家內院。”還想靠拿捏個小皇子來把控他,當真是可笑!
“那沐貴妃呢?”一片雪被風吹打在韓東林頰上,快速萎縮融化。
沐貴妃?封銘啟抿唇,對晨煥這個雙生妹妹,他的心思有些複雜。曾經…有想過娶她,可不等他與母妃謀划好怎麼向父皇提時,父皇就下旨將其指給了皇兄做側。
天意盡會戲弄人。如今他們是和睦不了了,不過卻不得不承認那是個能人,堪得大婦。他這才藉著皇后的手,換了宮裏幾個宮人,沒幾天,就全被清了。
當然此中肯定有皇后的故意,但沐瑩然能找准,已屬相當厲害,只不知其是否有懷疑芍伊?
“八皇子人品出眾,又有沐寧侯府那樣的外家,皇上難免看重些。只太過了,未必是佳。本王倒希望封卓瑧現在就被推為東宮。”如此,他這的勝算還要大點。
大雪至,京城一夜白了,仿若仙境。喜燕衚衕雲府團華苑,小廚房熱氣騰騰,兩張大鍋煮着水,中間小鍋里煨着老母雞湯。
在又一盆熱水送進產房后,一聲撕裂的尖叫,嚇得耳貼門的記恩兩腿一軟往下癱倒。一直陪着的雲崇青離得近,一把將他拉住,剛想安撫就聞嬰孩啼哭,不禁歡喜:“生了。”
“生了。”飛羽也是又驚又喜。
記恩愣愣的,聽着啼哭,漸漸有力,兩手扒門縫:“快…快來個人告訴我一聲,她娘倆是不是都好?”
“都好,母子平安。”正在看韋阿婆給孩子擦洗的溫愈舒,兩眼蒙淚,太稀罕了。
孫女誕下個帶把的,韋阿婆心滿意足:“以後飛羽能帶着孩子上山下水,到處亂淘了。”小心擦洗乾淨,也不穿衣,直接用塊細綿包上,然後裹小包被,“姑娘不該進產房的。”
“沒事。”她不信鬼神不講忌諱。溫愈舒看着小圓包尖尖的腦袋,心裏在期盼着她和夫君的孩子。
韋阿婆笑了:“您看了血腥,不怕就好。”見那邊臟褥子換下來了,親家太太和常汐又把她孫女挪回小炕上,忙將襁褓抱過去,趁着清醒讓孫女瞧瞧孩子。
面色蒼白的嫦丫,尚沒緩過勁,渾身骨頭跟移位一樣,疼得很。可這疼在見着那個委屈巴巴的小東西時,似全不見了,心裏頭暖流洶湧,這是她生的。
“不能哭。”溫愈舒拿帕子輕輕給嫂子摁了摁淚濕的眼角:“月子裏忌諱。”
“不醜,瞧小臉上的肉…嘴肯定隨爹娘。”王氏懸了一夜的心放下了。記恩一雙膝蓋頭上,趴一個了。
嫦丫笑開,肚子抽疼,頓時齜牙咧嘴:“快…抱去給他爹瞧瞧。眼沒睜,但看眼縫跟他爹是一模一樣。”
屋外,聽說母子平安,記恩活過來了,抱着同樣熬了一夜的岳父哭了會,聽常河叔說外頭雪還沒停,意識到什麼,丟開老丈人,眼淚一抹,一步跨到老弟跟前,緊緊抓住他那雙手。
“今天哥哥要佔你個便宜。太有緣了!你初雪生,我家小圓包也是初雪生。當爹的不求他趕上你,能有你一半清醒明智就行了。”
雲崇青樂道:“這便宜給你占。”
學着大小虎,挨個手指又摸又搓。十幾息后,記恩突然盯着自個兩手,問道:“是小圓包要佔你文氣,我在這做什麼?”
屋裏幾人哈哈大笑。雲崇青也不知該說他點什麼好,抽回自己的手,看了眼沙漏,他該上值了:“你好好照顧嫂子。”
“我就守着他們娘倆。”孩子生了,記恩魂也歸位了,又慶幸:“好在我家小圓包是十七生的,不然照皇后那說呵呵…”
雲崇青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回…”
“廚房有湯,用碗雞湯吃塊餅子再走也不遲。”記恩拉着人。一旁眼熬紅了的雲禾附和:“大冷的天,吃口熱的再回去。”
產房裏,溫愈舒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與嫂子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去顧一下我家那口子。”
“趕緊地回去歇着,我這沒事了。”
嫦丫撐起身,又被溫愈舒給按回了炕上。
“做什麼,好好躺着。我還用你送?”
韋阿婆也給小圓包裹實了,正好一道出產房。門一開,雖屋裏擺了炭盆,但還是冷颼颼。一跨出,立馬把門帶上。
幾人圍過來看孩子,記恩眼淚一滴接一滴地掉,抱又不敢抱。雲崇青默默攬住妻子,也在憧憬。
在團華苑用了湯,夫妻一同回了青斐院洗漱。
“還是告一天假吧?”
“不用。修書不累,今天也輪不到我進宮。下值后,我早點回來,你去睡吧。”雲崇青抱了抱妻子,推她進去裏間,拿了大氅,轉身走向門口,掀起門帘,步入雪中。
到翰林院時,已經有些遲了,苗暉和常俊鑫把墨都研好了。藏書室里不可放炭盆,雖冷了點,但三人也沒準備挪去外面。當初被排擠時,無人理會。現在,他們也不想虛與委蛇。
“你昨夜幹什麼了,兩眼通紅?”常俊鑫倒了杯茶送到他案上。
雲崇青捂嘴打了個哈切,甩了甩頭:“我義兄今晨添了個兒子。”
“恭喜恭喜。”苗暉心有遺憾,媳婦生產時,他在京里。等回鄉,孩子都滿月了。這份遺憾,就是再來一胎都難填補全。抱着孩子的時候,他就跟他媳婦撂話了,以後夫走婦隨,他在哪請她也在哪。
常俊鑫一口茶下肚,拍了拍心口,湊過頭小聲道:“宮裏事你們都聽說了嗎?”
雲崇青意外,與苗暉對視一眼,兩人側過頭盯着常俊鑫,肅起臉,同聲問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我…”常俊鑫沒法解釋了,兩手搓起尬笑道:“那什麼…東城挨南城那個盛景賭坊的掌柜是是是我老丈人他媳婦六表哥家的三嫂娘家弟妹的表舅母的二哥。”
盛景賭坊?苗暉佩服,這賭坊背後,可是有和盛錢行的背景。和盛錢行不是官身,但東家資助過太·祖打天下。至今,仍是皇帝的第三隻錢袋子。
三隻錢袋,戶部、私庫,和盛錢行。
“金俊兄,相識快一年了,還不知嫂夫人貴姓。”老丈夫他媳婦,不就是岳母?雲崇青一手托腮,兩眼含笑。這位藏得可真深,盛景賭坊的掌柜可非什麼人都能當的。
常俊鑫鬆了口氣:“不是姓金,也不姓盛。她姓殷。”
“殷實的殷嗎?”苗暉陰陽怪氣地問。
常俊鑫聽這調調又蔫了:“對,她家是挺殷實的。就是祖上賺了點偏財,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到她這輩,我老丈人連娶帶納十二房,就原配生下她這一根獨苗。”
老丈人可慘了。上回他衣錦還鄉,家裏辦宴,老頭一高興喝多了,拉他吐苦水,說懷疑得罪的不是哪路神仙,而是他岳母。
他站在兩步外,愛莫能助地看着那個五大三粗的老頭,是真想吼一聲,提醒老頭拉錯人了。可被拉着的媳婦,兩眼瞪他瞪得跟銅鈴似的,他氣都不敢大喘。
第二天,岳母就鬧着要跟老丈人分家,還讓他這個新科探花郎做見證。他原本是想幫一幫老丈人的,但岳母向他透露了一個事。說老丈人暗裏嫌他種不好,總生女兒。
五月攜家帶口進京,他都拒絕跟老丈人乘一輛馬車。
苗暉道:“現在不止一根了,你不是有兩漂亮閨女?”
“對。但我老丈人還是不滿足。”常俊鑫嘆氣:“自個生不出來,就把希望全寄托在我媳婦身。還好我媳婦仗着是獨苗,不大聽從我老丈人。”
夫妻敦倫是件情到濃時水來渠成的美事。他可不想抱着娘子快樂時,心裏默念,來個男娃來個男娃…得,不快樂了。
雲崇青彎唇:“親生的,是男是女不都要好好教養?”
“對。”言歸正傳,常俊鑫瞄了一眼門口,壓低聲:“記恩家小子今晨到,算是給皇後面兒了。”
苗暉挺樂見皇后如此行為的,張家要都像了張進,唯利是從又假仁假義,那不知要有多少人喪於他們手。
翰林院平平靜靜。宮裏皇后病了,皇帝去看了一眼,一盞茶的工夫便出來了,之後連着三天讓八皇子到乾雍殿侍墨。
十月二十,天晴。雲崇青巳時就被叫進了宮,午後八皇子來,兩人照面。這還是他們頭次見,不意外但少有驚喜。
“臣請八皇子安。”
封卓瑧回頭看了眼父皇,一點沒有要避諱的意思:“崇青舅舅,不必多禮。”
“謝八皇子。”雲崇青直起身,目光與少年撞上,頷首一笑。這位長相與姐夫似了六分,臉模子像皇上,周身沉定的氣韻隨沐家。
聽沐伯父說,貴妃在教八皇子內家功夫時,就給皇上透了意,十八歲之前不給八皇子婚配,滿了二十才可成親沾女色。
“早就慕名,今日可算見着人了。”雖晚了點,但封卓瑧覺不遲。崇青舅舅如兩隻虎誇得那般,長得好的,不定比他有才學。有才學的,幾乎沒他長得好。
皇帝欣賞小八這種坦蕩,本來雲家與沐寧侯府就是正經的親家:“別杵着了,都過來給朕看看這殘局怎麼破?”
“父皇都擺上殘棋了,是泊林那來了好消息?”封卓瑧走到龍案那看棋盤,雲崇青隨後。
皇帝沒瞞:“是好消息。”但他不甚高興。海山島的事,有無京中插手,還待查。
“能儘快驅逐倭寇,還泊林以安寧,是最好不過。”封卓瑧取了一顆白子落到上角。
“這片全舍了?”皇帝嘴上如是問,但深刻了些微的眼角笑紋卻泄露了心中所想。
“後有追兵,前有堵截,難救又留了個口子,不是引君入瓮絞殺之,便是拖主力。與其耗着,還不如圍堵後方,把難題交給您。”封卓瑧彎唇:“父皇,您是要繼續殺這塊,還是來守營地?”
皇帝舉棋不落定:“崇青,你來說朕該如何抉擇?”
“那就要看皇上在意哪方?”雲崇青小小臣子,可不敢為皇上做抉擇。
黑子落細口,皇帝圍殺白子。當初既將陳熾昌調離泊林,他就不會再把泊林交到陳熾昌手上。誠黔伯府,在海山島之事上最好是乾淨的。不然姚成死了,陳熾昌父子…也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