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後來謝燃才想起這股熟悉感從何而來。
他自己不就總掛着這麼個表情嗎?
這老太太長得像六十來歲,頭髮還是黑的,老頭卻是雙鬢花白,反差明顯。
謝燃一見到她,就先在心裏“哦”了一聲。
老夫少妻,難怪老頭愛得這麼深。
……深到有點瘋魔。
來的路上,老頭就一直痴痴的,謝燃還在擔心他會不會見到人說不出話,沒想到一見面,老頭扯着嗓子就朝那老太太喊:“老太婆,是我,家齊啊!我回來看你了啊!”
謝燃:“……”
我去,您老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個死人啊?
還頂着別人的臉呢,這樣說也不怕嚇着人!
他當時就去拉老頭的衣服,想制止對方繼續說下去,結果這對夫妻一個比一個酷,那老太太根本沒半點害怕,反而露出一個像是看見了垃圾的表情:“你說你是誰?”
“我、我是家齊……”老頭一下子呆住了。
“呵,”老太太冷笑道,“死都死了,以後橋歸橋路歸路,我不耽誤你前程似錦了!”
她說著就要關門。
謝燃也沒料到會是這麼個展開,情急之下,先用肩膀別住了門再說。
他這才回過味來——這對夫婦好像不是他所理解的那樣感情深厚。
“幹什麼,小夥子?”老太太瞪着他。
為了幫客人達成心愿,謝燃也是拼了,他乾巴巴地喊了句“奶奶”,說:“你別急着關門呀,這……這位是……”
老頭:“我是家齊!”
“……”謝燃頓了頓,艱難地說,“是你的丈夫,特地回來是為了……有話跟你說。”
老太太站定了,狐疑地往老頭那兒看了一眼:“這真是樓家齊?”
老頭點頭如搗蒜。
“我不信你的,我聽他的。”
老太太看向了謝燃,謝燃只好也點了點頭。
“這是什麼玄術?”老太太有點好奇了,“借屍還魂?”
“不是……”謝燃頭一次見到對“封建迷信”這麼坦然的人族,自己反倒尷尬了,糾結了好半天才小聲說道,“奶、奶奶……你知道畫皮嗎?”
“知道,那不是老蒲寫的故事嘛!”老太太上下打量着這個截然不同的“丈夫”,看上去有點想摸,又有點嫌棄,“沒想到老太婆我活着活着還能有看故事書的一天。”
謝燃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聊齋志異》——謝燃到了人界之後為了了解人族,花過一點時間拜讀人界的大作。
其實二者不太相同,不過為了便於理解,他還是違心地說:“是,差不多。”
“不過我真沒想到你還能有話跟我說。”老太太這句話是對老頭說的,或許是想到了什麼,她的眼神又變得冷淡,“說吧,我就在這兒聽。”
“我……”老頭的臉一下脹紅了。
“說不出來就走吧,幾十年了,有什麼話連死了都說不出來,也不用說了。”
謝燃在門口擋着,老太太不好關門,只好抱臂看着老頭。
這是個防備感很重的姿勢,光看老太太的動作,謝燃很難想像他們竟然是幾十年的夫妻。
他覺得自己得說點什麼。
總不好眼睜睜地看着老先生付出了代價,卻連想說的話都沒說出來吧?
他賣臉賣得順溜了,熟練地喊了聲“奶奶”,也不管自己實際年齡是不是能做對方的曾曾曾祖,和和氣氣地說:“要不我們進門再聊?總不能一直站在門口。”
“小帥哥進我家做客我歡迎得很,一個糟老頭子進來做什麼。”
“……”謝燃語塞了。
這時,就聽老頭忽然嘆了口氣:“麗萍啊。”
老太太倏地沉默了,半晌才道:“進來吧……記得關門。”
她回身往屋裏走。
一旦走起來,謝燃就發現老太太的腿腳不太靈便。她慢吞吞地走到客廳里,面對電視機窩進了沙發:“廚房有水,自己倒吧。”
老頭低頭走進廚房,倒了三杯水出來,放在客廳的茶几上。
屋子裏半拉着窗帘,不夠亮的地方就點了燈,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青煙的氣味,謝燃分辨了一下,氣味是從其中一間開着門的房間裏傳出來的。
“是靈堂嗎?”他問。
“嗯。”老太太說,“想看可以去看……讓樓家齊看看他的靈堂,我可半點沒虧待他。”
謝燃:“……”
這對老夫妻之間的□□味真重。
還沒等他做出什麼反應,老頭已經站了起來,這張“畫皮”腿腳靈便,他幾步就走到了那個房間,神色複雜地站在了房間門口。
謝燃只好跟了過去。
房間裏是空的,從牆上地板上留下的痕迹來看,這裏原先應該放過床和衣櫃。老人的遺照就掛在其中一面牆上,照片下方靠牆擺了張矮几,上面香燭瓜果滿滿當當。
青煙就是從點燃的線香上冒出來的。
謝燃注意到,那張遺照上的老人頭髮仍是黑的,並不顯老態,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拍的照片。
“這是我跟她的房間……最早的時候。”老頭低聲說,“後來……後來她就搬到次卧去了。”
“你怎麼不告訴人家我為什麼要換房間?”老太太在後面不陰不陽地刺了一句。
“我哪知道?”老頭轉過身朝她嚷嚷,“當初我問你為什麼要換房間你也沒說!”
“自己做了什麼事自己心裏沒點數?”
“我都說了我沒有!”
“沒有?”老太太冷哼一聲,“人都死了還當我是傻子呢?你要沒話可說,趁早趕緊走,該投胎就投胎去,少在這裏噁心人。”
老頭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只好又閉上了。
屋子裏瞬間寂靜下去。
被迫圍觀了一場速戰速決的罵架的謝燃猶豫了一會兒,輕聲問道:“……是什麼事啊?”
“……她說我找了小三,三十多歲的時候。”老頭說,“女人嘛,有時候疑心病重,我以為讓她冷靜一段時間會想明白的,沒想到她這一想,就想了幾十年。”
老太太在背後冷聲嗤笑:“年輕人,知道老婆子這兩條腿怎麼傷的嗎?我28歲那年,他過30歲生日的時候,被單位外派到漠北。那年漠北下了好大的雪,他衣服沒帶夠,說凍死了,我一想給他送衣服,二想給他過生日,帶着大包小包,坐了幾十個小時的火車……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啊!這雙腳,就在那雪地里凍的……結果他呢?他摟着個年輕女同事笑得開心!”
謝燃一時不知該為兩夫妻只差2歲感到驚訝還是為老頭“城會玩”感到驚訝。
“我沒摟她!當時我只是跟她站在一起……傘只有一把!”
在這件事上,樓家齊彷彿夢回幾十年前,原地變成了一個毛頭小伙,臉紅脖子粗地急着證明自己。
只可惜,對面的人是他朝夕相處了幾十年的老婆。
“是,你沒摟她。”梅麗萍說話的腔調特別平靜,帶着一種看透以後的滿不在乎,“要我翻舊賬嗎?”
她也沒等對方回答,真的自顧自地數了起來,老人家的記性一般都不太好,她卻對那些往事如數家珍,也不知道在心裏琢磨過多少遍。
什麼某年在樓家齊車上撿到陌生女人的頭髮,深夜的曖昧短訊,應酬后袖口的口紅印……林林總總,加在一起竟是一下子說不完。
聽過老先生瘋魔般的“我還沒跟老婆說句話”,再聽到這些故事,謝燃有種被割裂的荒誕感。
但他從老太太的神情里能看出,這些話並不是假的。
而最奇怪的是,老太太說這些的時候,老先生露出了迷茫的表情,顯然對此一無所知。
眼看着屋子裏的氣氛越發靠近冰點,謝燃不由得嘆了口氣。
“都陰陽相隔了,二位不如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一聊?”他好聲好氣地勸道,“我看這裏面像是有什麼誤會。”
……
城市濱海區域有一塊亟待開發的地,說要開發,結果幾方利益相關的單位扯皮扯了好多年,地就一直荒廢着。
好處是,這裏方圓幾公里都沒什麼人。
看中這一點的景暄來到此處,從懷中摸出一個很小的口袋。
這口袋看起來小,裏面能裝的東西卻是不少,他將口袋拉開,簌簌抖落出一堆高矮胖瘦不一的……鬼族。
這群鬼族手腳上都牽着一縷黑色的絲線狀霧氣,一根根,最終彙集到景暄手中。
“大人,您帶我們來這裏究竟要做什麼啊?”有個愁眉苦臉的胖鬼族哀求道,“我們知道的都交代了,您看是不是能……”
“放了你們?”景暄笑笑。
他掃眼望去,所有被他抓住的鬼族都在這句話音落之後連連點頭。
這些鬼族全是他這些天到處去抓來的,他們中有的欺騙人族殺人,有的直接以自身陰氣影響活人陽壽,總之沒幹什麼好事。
欺騙也好,以陰氣影響也罷,全都是在天道“各族互不干涉”規則內打的擦邊球,沒人管,也管不了,但非常可惡。
可惡的孩子需要一點懲罰才行。
景暄故意停頓了一會兒,看着那些鬼族眼底的驚喜變成失望,最後再回歸到驚恐絕望,這才漫不經心地開了口:“放了你們也可以,今天把大家帶到這裏來,無非是希望諸位能幫我一個忙。”
一個“很小”的忙。
景暄勾唇笑了笑,對着那些連聲問“什麼忙”的鬼族說:“我要你們……替我打開去鬼界的門。”
“現在?!”
那些鬼族驚了——這大白天的,還是陽氣極重的日子,強行開鬼門?
這是要他們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