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謝燃頭暈目眩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他有心裝作沒聽見,但坐了幾分鐘,門外的敲門聲也沒斷過,大有他不開門就不放棄的意思。
最後,謝燃嘆了口氣,認命似的起床去開門。
夏季的夜晚仍有些悶熱,謝燃一開門,一股熱流就撲面而來,他頓了頓,才說:“我沒想到你這麼執着……”
“但是店長您看上去一點也不意外呢,”門外的男人笑了一下,笑容中帶着幾分苦澀:“我這也是沒辦法了。”
“進來吧。”謝燃把門開得大了些,錯身讓人進來。
他打開燈,在男人後方走進廳中,“坐。”
男人朝他的小廚房看了一眼:“我能要杯水嗎?您這兒有點冷。”
謝燃走向座椅的腳步一頓,轉身向廚房走去。
往常他是不會主動給客人倒水的,不過現在那個女助理還塞在廚房裏,只用簡單的障眼法擋了一下,他不敢讓客人自己去倒水,只好紆尊降貴地跑一趟。
“能要杯熱水嗎?”男人問,“您這兒真有點冷。”
彷彿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話,他甚至抖了一下。
“沒有熱的。”謝燃回頭看他。
“那就要杯冷的吧。”
謝燃神色淡淡地給他倒水,一邊卻在暗中默不作聲地提高了自己的體溫。
他的畫室常年陰冷,全靠他一個人的熱量平衡,但是剛才……他的體溫好像在睡夢中降了下來,以至於現在,屋裏的確不太像夏季的室內應有的溫度。
他不動聲色地從女助理旁邊繞了過去,將那杯水放在桌上,欲蓋彌彰地解釋道:“剛剛才把空調關掉。”
“您這空調也開太冷了,對身體不好的。”男人道了謝,舉起杯子喝水。
“沒事,”謝燃說,“我火氣旺。”
男人喝了兩口水,笑道:“您這兒真奇怪,屋子裏這麼冷,冷水反而有點餘溫。”
那水自然是被謝燃端着的時候捂熱的,他抽了抽嘴角,“……傍晚燒的開水,可能沒涼透。”
兩人隨便閑聊了幾句,男人才終於言歸正傳,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他叫褚榮,是謝燃的老客了,時不時就會到他這裏來訂一幅畫,有時是風景,有時是人像,說是要掛在家裏當裝飾。
謝燃根據他訂購的油畫數量和大小,判斷這人家境殷實,不過,直到聽見他的敘述,謝燃才知道褚榮家有多“殷實”。
褚榮父親是當地有名的富商,這些年已經逐漸退休放權,將公司大小事宜交給褚榮打理。這次是褚榮的弟弟失蹤,褚榮動用了各種力量也沒找到人,擔心弟弟被競爭對手綁架滅口,因此找到了謝燃這裏,希望謝燃能幫忙招回弟弟的魂魄,好讓他親口問一問發生了什麼事。
“畢竟是我唯一的弟弟,”褚榮眉眼間縈繞着一股焦躁的神色,“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儘快解決這件事,否則父親那邊就要瞞不過去了。”
謝燃“唔”了一聲:“你父親還不知道?”
“沒敢告訴他。”
聽他這麼說,謝燃低頭沉思起來,一時沒吱聲。
“店長……”
“其實我有點好奇,你從哪裏聽說我能招魂的。”謝燃突然問。
褚榮一愣:“我家經商多年,商人最講究一個‘吉利’,自然有些隱秘的消息渠道……”
這其實是個託詞,意思就是“不方便說”,謝燃在人界待了許多年,對這種程度的委婉已經能聽明白了,因此也沒追問,只道,“這樣啊。”
他光思考,也沒說同不同意接這單生意,褚榮沒得到準確答覆,仍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房間裏的溫度在不知不覺間似乎回升了一點,這讓褚榮的緊張緩解了些,他猶豫片刻,開口問道:“店長,您看……?”
“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謝燃偏頭看了他一眼,“人死後化為亡魂,接着渡三途川,而後是殿前宣判,入輪迴……自有一套規則,這套規則若是打破,亡魂容易找不到回去的路。你弟弟若是沒死還好,充其量也就是招不到魂,若是他真已經死了,我應你要求招他的魂,他可能入不了輪迴……即便這樣,你也想要我招魂嗎?”
褚榮想過很多種謝燃不肯接生意的理由,什麼錢沒給夠、時機不對……唯獨沒想過這種可能。聞言,他愣住了,半晌沒說出話來。
“而且……”謝燃冷淡的目光在他的頭頂到肩頸處逡巡了一圈,淡然地說,“冒昧問一句,你和你弟弟關係好嗎?”
他本來以為,褚榮會說關係不錯。
然而褚榮在猶豫片刻之後,居然嘆了口氣,無奈地問:“我必須得說實話,是嗎?”
人在醫生面前最好不要隱瞞真實情況,在術士面前也是一樣。
褚榮好歹受過高等教育,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他想了想說:“我小時候,父親還沒發家,我們一家人還住在偏遠的郊區,那邊治安不太好……我弟弟調皮,那個時候被人販子拐走了。父母找了很久沒找到,要不是還有我這個孩子在,可能早就崩潰了吧。”
預感到這會是個有點長的故事,謝燃坐直了,作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弟弟被拐這件事大概也是後來促成我父親創業發家的原因之一,在這個世界上沒點人脈和經濟實力,找個人實在難找……扯遠了,弟弟是三年前被找回來的,聽說他被人拐走後,被賣到了一個偏遠山村,教育沒跟上,生活環境、習俗、觀念這些統統不同,我給他安排了家庭教師慢慢學習,但還是……”
謝燃瞭然:“但還是相處不太融洽?”
褚榮低頭摸了下鼻子,無奈地點點頭:“畢竟我們分別太久了。”
謝燃若有所思:“說實話,我本來以為他很喜歡你呢。”
“怎麼說?”褚榮有些意外。
“你第一天來取畫的時候,我在你身上感覺到了一絲亡魂的氣息。”謝燃看着他的肩頭,“上一次來更濃了點,至於這次……”
褚榮肩膀上浮着一層常人不可見的黑灰色,像宇宙塵埃那樣,寂靜地懸浮着,一動不動。
他說,“陰氣就更重了。說不定你再等一等,他就會跟着你一起過來,到時候你有什麼問題想問,我幫你問便是,不收你錢。”
“您的意思是……他跟着我?”褚榮明顯很吃驚。
“還沒有結論,”謝燃從他肩頭拈下一縷陰氣捻了捻,“八成可能。”
“可是……”褚榮蹙眉想了想,道,“過幾天我父親和母親會結束度假回國,到時候就瞞不住他們了。父母因為當年拐賣的事情,一直都覺得虧欠我弟弟,要不是他還得補上功課,這次父親和母親本來打算帶他一起去度假的……我不敢相信母親知道這件事後會哭成什麼樣。”
而且他還有一個心事——他接手公司沒兩年,弟弟就出了這種事,實在不想讓父親覺得他無能。
再說,那畢竟是他弟弟。
相處再不融洽,也是血濃於水的親人。
“這樣吧。”謝燃歪頭想了想,忽然拍了一下手,聲線抬高,“景暄,你出來一下。”
褚榮正在詫異這深更半夜的畫室里居然還有別人,就震驚地看見一個穿着襯衣西褲,文質彬彬且面容英俊的高大男人從那位據說“生人勿近,熟人不理”的冷淡畫室店長的房間裏走了出來。
在褚榮的印象里,那間屋子除了謝燃本人之外,他沒見第二個人進去過。
當然,客人進不去的店鋪“裏間”,若是有老闆的熟人進去,放在其他地方並不是很罕見的事情,但也許是謝燃給人的印象太過“拒人千里之外”,以至於褚榮一時有些風中凌亂,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世界線。
景暄化了個肉眼可見的形,人五人六地走到桌邊坐下,嘴角帶着一點恰到好處的微笑,溫聲道:“叫我什麼事?”
“你看他肩膀,”謝燃一點沒看見他的“孔雀開屏”,指了指褚榮,“這事你比較專業——這是殘魂嗎?”
“嗯。”
說到正事,景暄立刻正經了起來,從褚榮肩上取下一絲黑氣來回碾弄,仔細辨認着,“尚有一些殘留的意識……不過不足以說出點什麼。”
“如果再多一點呢?”
“也許可以試着溝通……”景暄想了想說,“不過我不能保證,有時候能不能溝通,得看亡魂本人的傾訴慾望強不強烈……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只有這麼點,這個人多半還活着。”
“啊?”
疑問是褚榮發出來的,不過謝燃看過來的目光顯然也是帶着問號的。
景暄只好耐心解釋道:“人在瀕死的時候,會有一些死氣出來,如果執念很深的話,發生這種‘殘魂自行尋找到親人’的事情並非不可能。”
褚榮本來真以為弟弟已經涼透了,畢竟他失蹤快半個月,期間杳無音訊,聽到景暄這樣說,他半信半疑地燃起了一絲新的希望。
如果弟弟還能活着,那當然是最好。
他還在低頭思考着,謝燃已經開了口:“如果還活着,那最好還是再回去找找……”
“不瞞您說,店長。”褚榮長吁短嘆道,“我已經委託了警方,也託了些‘不怎麼上得了檯面的朋友’幫忙,但是至今沒得到有用的線索,所以才想問問他……至少他知道自己被關在怎樣的地方吧?”
弟弟失蹤近半個月,幾乎不可能一直保持昏迷狀態,人會餓,需要吃東西,也需要排泄,總能有睜眼看一看自己所在之處的機會。
景暄:“我試試看吧。”
他閉上眼,隨後,謝燃就看見他周身像冒煙一樣飄起黑色的霧氣,絲絲縷縷朝褚榮肩膀的方向飄了過去,兩種黑氣在半空中短兵相接,各自停頓了片刻,而後就像是展開了交談一般,試探着相互碰觸。
也不知他們“交流”了什麼,過了很久,景暄才睜開眼睛,“他很痛,在流血,被關在漆黑的房間裏,見過一根很高的煙囪,我只感受到這些,以及,最好儘快找到他,他的狀況很不好。”
“煙囪……”褚榮皺着眉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站了起來,“多謝店長,還有這位……”
“謝他就好。”景暄說。
“那就多謝店長!”他匆匆向外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對謝燃說,“若是能順利找到我弟弟,一定重謝您!”
他匆匆離去,店門口的玻璃門被他開關得來回作響。
“哐哐”的。
這麼晚,想來也不會有其他生意,謝燃象徵性地走到門口把門鎖了,回來的時候路過廚房,想起剛才給褚榮倒水的事情,忍不住問道:“她老師還沒到?”
“這才幾天……你很急?”景暄走了過來,“之前他說有個儀式要主持,算算時間,大概後天能到吧?”
謝燃那隻手機放着不太用,為了聯繫女助理那位神秘的“老師”,他暫時把手機丟給了景暄。
景暄對人界的新科技不太熟悉,卻不笨,摸了一下午已經知道該怎麼使用了,他跟“老師”聯繫的事情沒告訴謝燃,是以謝燃不太清楚他們具體會在什麼時候見面。
謝燃“哦”了一聲。
只要景暄還記得處理她,他其實不太在意具體什麼時候,謝燃從景暄旁邊走過去,打開房門,準備把畫板搬出來畫點什麼。
——然後被景暄一把拉住。
謝燃側頭:“嗯?”
“明明睡了那麼久……”景暄疑惑地盯着他的眼圈看,“為什麼看起來還是那麼累……”
“……我怎麼知道。”
謝燃說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呵欠,慵懶的眼角沁出一點生理性的淚花。
那顆小水珠莫名地撥動了一下景暄的心,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你最近吃飯沒?”
“我不是每天都跟你一起吃……”
“我說的是吃‘飯’。”景暄重申了一遍。
謝燃的眼睛一下子睜大,無辜地看着他說:“吃了。”
“騙人可不是什麼好習慣……”景暄看着他的眼睛,自行判斷了一下,“剛剛你睡覺的時候,體溫降下去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