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地道
“班長!”安建軍從不遠處蹦跳着走過來,邊走邊喊,很快來到近前。
“班長,你們幹啥呢?”
“說點兒家裏的事兒。你剛才不是回家了嗎?”
“是呀,”安建軍左右看了看,然後從右褲兜露出半截手電筒,低聲說,“我回家去拿這個了,約好了去‘鑽地道’。班長去嗎?”
“地道”,是說的解放初期,為了防備敵人空襲減少損害而挖掘的一種人防工程,也就是防空洞,用於保障戰時人員與物資掩蔽、防空指揮以及醫療救護,生活區大院地下就有一組四通八達的“地道”。不過進入八十年代,此類人防工程已經脫離了當初的設定,很多都被人租賃做了倉庫或改成其他用途,生活區的地下防空洞則是荒廢了。
“鑽地道”,是指幾個小夥伴相約,配備手電筒、火柴、蠟燭等照明裝備,結隊去防空洞裏溜一圈。儘管李愷也參與過兩次,但他一直搞不懂這項活動的樂趣在哪兒,所以不是很熱衷。
大概“鑽地道”的行為,能夠彰顯男子漢的膽魄和勇氣吧,畢竟參與這項活動的都是男孩子。
“你和誰約好了?”李愷突然有了個想法,就問安建軍。
“鐵柱,小文兒,還有二班的大傻,二牛。”
知道李愷不喜歡這項活動,大家在“約鑽”時,一般不會考慮他,而常大龍因為自身的家庭情況,就被自動屏蔽了。
“別叫大傻二牛了,我帶大龍參加。”
“好嘞,那我去和大傻他們說一聲兒,改天再約他們。我叫鐵柱和小文兒在校門口集合。”話音剛落,安建軍已經興奮地跑出五米開外。
“走吧,大龍,今天放學早,一起去,你都很久沒參加大家的集體活動了。這地道你都沒鑽過,挺刺激的,一起去吧,耽誤不了多長時間。”
“……好。”
李愷看着興緻缺缺的常大龍,心裏想着,“既然你冥頑不靈,就別怪我下狠手了。”
生活區的防空洞李愷知道有六個入口,當然實際上應該不止這些。“小男子漢”們每次都會選擇生活區西北角的入口,也沒有什麼特殊原因,大概是開始就選擇了這裏,地形和路徑都熟悉,習慣成自然吧。
穿過幾排平房,又走了二十來步,防空洞的入口就到了。
防空洞入口外面看起來就是一間小房,貌似前世小區地下車庫的樓梯出口。出口有扇木門,門上已經沒有了鎖,只是用一根粗鐵絲穿過鎖鼻兒后擰了幾圈。
擰開鐵絲,五個人依次走進去,李愷把門關上,並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廢紙,摺疊幾下,準備擠在門縫間,防止門被風吹開。不過發現門的背面也有鐵絲纏繞着,這倒方便了,李愷把鐵絲綁在門框的釘子上,輕拉了兩下,打不開。
往裏走,是一條水泥面的下坡路,坡度不大,但很長,有七、八十米。
安建軍一馬當先,拿着手電筒在最前面開路,然後是李愷和緊緊抓住李愷衣角的常大龍,再後面是苑鐵柱和陳文。
坡道盡頭左拐,就進入防空洞主體,也就徹底進入了黑暗世界,真正的黑暗世界,如果關閉了手電筒,伸手不見五指。
李愷估計這裏距地面要有十多米的深度。
不同於外面零下十幾度的溫度以及凜冽寒風的肆虐,防空洞裏沒有一絲風,很暖和,尤其是往裏走上一段路,感覺溫度可能都達不到零度,因為偶爾會在牆角發現一汪牆壁滲透而匯聚的淺淺積水,而不是薄薄的結冰。
眾人繼續往前走。
防空洞高度三米左右,寬度大約兩米五六,地面是水泥地,牆面和拱形的頂部也是用水泥抹了厚厚一層,每隔幾步頂部會有個燈口,不過沒有燈泡。
地道很長,每過一段距離就會出現一個岔口,手電光照進去,有的深不見底,黑洞洞的透着陰森的氣息;有的在裏面七八米會出現一道銹跡斑斑的鐵門,上面掛着不常見的一種大鐵鎖。怕迷路,幾個人就一直沿着主道前行,沒有到深不見底的岔路去探險。
走了十多分鐘,又路過一個岔口時,李愷咳嗽了兩聲。
安建軍腳步停頓了一下,偏頭看了一眼岔口,然後繼續向前走。
進地道之前,李愷已經悄悄叮囑了安建軍,安建軍雖然不明白李愷的用意,但李愷的話,他歷來是絕對服從的,所以他記在了心裏,並找了個機會,跟苑鐵柱和陳文說了。這兩人倒沒什麼詫異的,因為類似惡作劇以前也發生過多次,是給新人的“見面禮”。
又走出三十多米的樣子,李愷提議停下來歇一歇。
大家聚攏在了一起,安建軍假模假式的晃着手電筒四下打量,常大龍也放開了抓緊李愷衣角的手。
突然,安建軍關掉手電筒,大家瞬間陷入一片黑暗,沒等常大龍反應過來,李愷四人摸着牆迅速向來路跑去,很快回到那個岔口,拐了進去。
“班長?”這時候常大龍才反應過來,叫着李愷。
李愷他們沒有回應。
“班長,班長,你們在哪兒?”
還是沒回應。
“班長,別丟下我,我還在這裏呢。”常大龍的聲音明顯變了,帶着顫抖。
依舊沒迴音。
“班長,你別不管我,我害怕,我害怕……”這次的聲音里,已經帶着哽咽了。
慢慢的,蹲在地上,無助的哭了起來,哭聲越來越大。
“大龍,怎麼哭了,是害怕嗎?”
終於,李愷的聲音響起來,常大龍立刻停止了哭泣。
“班長,你在哪兒,我害怕。”
“害怕什麼,是怕黑嗎?”
“我……怕黑……怕你不管我,連你都不管我了……我,我,我就更沒希望了……”
“可我管不了你呀,你把希望寄托在惡人的良心發現上,奢望他們的憐憫和手下留情,你自己不想着爭取改變,不想着抵制反抗,我能怎麼辦?去幫他們喚醒良知嗎?”
常大龍似乎明白了李愷的意思,喃喃的說著,“可他是我爸,我能怎麼辦,別人要說我不孝的呀。”
“不孝?父慈子孝,父不慈,子為什麼要孝,因為親情嗎?親情這個詞語,是由兩個獨立的字組成的。親有了,血緣這東西我們無法改變,得認。可情呢,父愛呢?你的父愛就是讓你每天吃他們剩下的殘羹冷炙,餓的飢腸轆轆嗎?你的父愛就是讓你一年到頭穿着破衣爛衫,凍得瑟瑟發抖嗎?你的父愛就是每天對你拳打腳踢,毫無緣由嗎?你的父愛就是覺得你不配去上學,甚至需要老師因為心疼你而去你家苦苦求情嗎?這就是你擁有的父愛?這是他媽什麼玩意兒!
你為什麼要覺得這是理所當然,誰的父母是這樣的,這他媽不對,他是在發泄,把對你媽,對你姥爺的怨恨發泄到你身上,這樣的父親,你還孝個屁呀!你還記得你媽不,記得你姥爺不,她們如果知道你的狀況,會是怎樣的心痛,會是怎樣的難過。而你呢,逆來順受,讓親者痛,讓仇者快,你這才是真正的不孝,大不孝,你讓她們的心在流血,你讓她們的在天之靈不得安寧。”
李愷的話說的很難聽,用侮辱性的言語刺激着常大龍。
“班長……別說了,我命硬,剋死她們,我對不起她們……嗚嗚……”常大龍嚎啕大哭。
常大龍母親和姥爺去世時,他才六歲,沒有什麼印象,只是隱約記得一個胖胖的女人,把他摟在懷裏,輕聲哼着歌,一個花白頭髮的的老人,牽着一輛孩子玩的小三輪車,在一旁笑呵呵的注視他們。
那時候,他應該也有和大多數孩子一樣的呵護和疼愛,也是很幸福很快樂的。後來她們不在了,一切就沒有了,再後來那個女人來了,所有的東西都徹底的被顛覆了,有時候常大龍覺得那些模糊的殘存記憶,其實只是夢,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並沒有在現實中發生過。
“大龍,我對你媽和你姥爺沒有印象,聽我爸說,你媽是個很善良的人,不僅疼愛你,對周圍的人也好;你姥爺也是個很熱情的人,誰家有事兒需要幫忙,他總是主動地伸出援手。你不應該忘記他們,讓他們失望,讓他們傷心。”
“可是這些事情,等我再長大一些,能給他們掙錢了,應該都會好起來的。”
“應該?好起來?憑什麼!你知道嗎,你認為的好起來,是不存在的,因為你已經適應了他們的虐待,他們也習慣了對你的榨取,到時候,你辛苦拚命掙到的錢,全部會被他們掠奪,你還是一無所有。
他們會吃着大魚大肉,而你依舊是殘羹剩飯;
他們冬天會穿厚重的棉衣,也許是皮衣,夏天會穿透氣的確良襯衣,你只能冬天穿破舊的單衣,也許還帶着破洞,夏天乾脆光着大膀子;
他們會住在寬敞明亮的大房子裏,冬天有暖氣,夏天有電扇;你只能找一間破舊漏風的小房子住,冬天有老鼠,夏天有蒼蠅;
你最好不要娶老婆,因為你給不了她幸福生活,她和你一起成為那個家裏免費的奴隸,而她辛苦掙的錢,連同你掙的錢被用來給你同父異母的弟弟賣房,買電視,買冰箱,娶老婆,然後他們過上幸福的生活,而你只能像一條狗一樣蹲在陰暗的角落裏看着他們幸福,他們的笑容會讓你覺得自己就是一堆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