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作嘔
“寂靜湖心的綠洲上,
一棵椴樹正在垂下新芽。
向水面展開了枝葉,
綠樹成蔭的地方,
有三隻小鳥在歌唱。
——
它們不是真的鳥,
而是三兄弟。
訴說著蜜語甜言,
來贏得女孩的青睞,
讓她的世界只有他。
——
其中一個說:‘你是我的’,
另一個說:‘是神明給我了個信號’。
第三個人說:
‘我最親愛的,
是什麼讓你如此難過?’
——
當他們告訴我,要嫁給一個老頭子的時候,
我怎麼能不難過呢?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只有兩個滿月,
可以陪你,我的愛人。”
薊縣城東緊密排列的參差茅屋,是雜役奴僕、身份低賤之人的安身之所。自古以來薊縣的茶館酒家、阡陌坊間便有:“居城東者,不可觸碰也。”的說法,尤其是在經受過西桀汗國鐵蹄的洗禮后,絕大部分的衙役官差都被抽調去維持“上風上水”的城北的治安,從而導致這裏成了無家可歸的囚人、逃兵和流民的聚集地。
只不過,無論是之前的雜役奴僕還是現在歇斯底里的囚犯惡徒,有一間平房從始至終都無人敢於染指,就算是最肆無忌憚的亡命之徒都只能避之若浼,而究其原因,只是因為那平房的門楣上刻有麻雀鉤爪樣式的紋章。
建興五年,三月十五,(一個月前)宜打掃、祭祀、求醫,餘事勿取。
彷彿是感應到了些什麼,芙蕖在午夜時分突然蘇醒,她緩緩起身,任由被褥從孱弱纖細的身體上褪下,長大了嘴,仰着腦袋,由於長時間沒有正常飲食而深深向內凹陷的眼眶隱隱的向外泛着一股無所適從的絕望氣息。
暴風穿堂而過時的轟鳴聲,周圍住客旅人熟睡的鼾聲,微弱炭火跳動時所發出的啪啪聲,還有女孩局促的喘息聲。
由於身體過於虛弱,少女已經有兩年沒有經血來潮了。
(“喂喂,怎麼樣?怎麼樣?離了嗎?”
“離了,離了。
不但直接就批准了,男方還被要求把嫁妝全退了回去。”)
“咔。。。。。。咔。。。。。。咔。。。。。。咔。。。。。。”
隨着柴刀的揮舞而支離破碎的是這十尺見方的窄屋裏唯一一件可以被稱得上是傢具的缺腳木榻。與空蕩的房間和散發著惡臭的街道格格不入的一雙纖細長手不緊不慢的把被劈成長條的木柴塞進了煮着雪融水的土灶之中,而這用盡身邊可燃之物卻依舊是冰冷刺骨的洗澡水,在女孩看來倒是恰到好處的通透。
(“嫁妝都退回去了?
為什麼?
我看那人斯斯文文的,工作也體面,是幹了什麼不檢點的事兒嗎?”
“沒聽說哇。
也就是吃吃喝喝,嚼嚼檳榔,要麼就是一會兒這兒臟,一會兒那兒不幹凈,逼逼叨叨個沒完,說那女子幹什麼活都不如他媽媽做得好。”)(口欲期)
瞳孔逐漸收縮,眼睛慢慢恢復了神色,芙蕖環視四周,是數九寒冬才會用到的厚實棉被,一面佈滿了划痕的殘缺銅鏡,一把柴刀,一扇漏風木門,最後把眼光停在了木門旁爬滿青苔的青磚灶台之上。她一邊嘟嘟囔囔的像是盤算着些什麼,一邊俯身解開了髮髻,用手撩着清水,一寸一寸的開始清潔自己的身體髮膚。
油燈忽閃之間,是透過寬大交領右衽,芙蕖深深向內凹陷的腹部和胸前異常分明的兩根鎖骨。
在接下去的一個月時間裏,她開始了在旁人看來是報復性的飲食和採買。食材之名貴,定製傢具服飾之華麗,胭脂首飾之明艷,僅是一夕之間,彷彿是從冬眠中蘇醒了一般,她的居所衣妝便已是煥然一新,生活也已重歸正軌,變得井井有條。
“就這些?”
“嗯,就這點事兒。
荀洋大人批了一句,那你就回去和你媽過去吧,就打發那男的走了。”
“哈?
荀洋大人?
怎麼會。。。?”
“老實說,我也弄不太明白。。。。。。
但我聽說啊,
荀洋大人從俘虜的羌人那兒得了幾本奇書,是愛不釋手的。
你說,會不會是那書里藏着什麼魔道?”
“不至於,不至於,孟嬸、姜嬸。”
芙蕖微笑着點頭打招呼,微微抬手,牽扯着淡紅色琵琶袖輕輕掩住了嘴唇,繼續說道:
“被以妻子的名義,拿來當作慾望的宣洩口,任誰都是會忍受不了的吧?
無論他們如何偽裝掩飾,女人吶,對於眼前的男人是否喜歡自己這件事,是非常敏感的。”
在這個話題上,芙蕖自認為是最有發言權的,因為這是她唯一擁有的東西,唯一期望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願失去的東西。
“你說。
我那樣說對嗎?”
現在,她正躺在男人的懷中。
建興五年,四月十六,宜結網塞穴,餘事勿取,諸事不宜。
被整個剷平再重新粉刷過的牆壁,擦得錚亮的木製地板,雕花小方几上疊放着幾隻被一掃而空的碗碟。向上翻起的梳妝枱檯面下方的木製方格中整齊的羅列着胭脂水分和細軟首飾,一旁閃爍的燭台後面立着的是一面嶄新的重圈銘文鏡,以及一把被緊緊包裹起來的教尺。
舒展的平躺在被完全展開的繡花長袍上,周錆只是獃滯的直視着平房的天棚,半張的嘴角像是在訴說著些什麼,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光滑的觸感,順着胳膊一直到了指尖,十指相扣。
芙蕖原本形同枯骨的身形奇迹般的再次豐盈了起來,與之前的盲漠與極度虛弱再也扯不上什麼關係,眼角眉梢所流出嫵媚反而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出塵脫俗,姿色有佳。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眯着眼,用臉頰蹭了蹭周錆的胸口,一半是滿足,一半是迷離。
“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真是不可思議,肩膀上的血肉像是綻開的花苞一般,整個翻了出來,就連前來為你縫合療傷的父親都被嚇得手抖個不停,而你,卻任由鋼針刺入脫出,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沉默。
“你那時的表情好可怕。。。。。。我好喜歡。。。呵,因為那在我看來很不真實,我喜歡不真實的東西。”
沉默。
“從那之後,我一直對你有種感覺,那種感覺越是關注你,就越發的確定。
你這個人吶,
是個十足的笨蛋。
大家都說你是天才,說什麼,真正的天才劍士就是能夠在最危急的時刻做出最正確的判斷,在萬千錯誤選擇中找到那唯一致勝的劍路。
呵。
一個三天兩頭臉上挂彩的人,也能被稱為天才?
說實話,我只覺得可笑。”
沉默。
“當然了,那時候我覺得這倒也沒什麼所謂。
反而能多和你待一會,家裏也能多賺一點。”
芙蕖拉着周錆緩緩起身,跨坐在了他的大腿上,雙手扶着他的面龐,上下左右的任意擺弄着。
“太好了。
沒有留下任何傷痕。”
沉默。
“讓我猜猜你現在在想些什麼吧。”
輕撫着芙蕖後背的周錆緩緩抬手,抽去了芙蕖髮髻上最後一顆金釵。如同爆瀑一般傾斜而下的青絲,被燭光穿透的瞬間微微的閃閃發光。
“那首歌。
還是不要再唱了吧。”
“哪首歌?”
沉默。
“呵。
那就算是我猜對了噢。
瞧瞧你這一臉可怕的表情。”
芙蕖的嘴角向兩邊高高的咧起,臉頰上的紅暈向周圍彌散化開,變得更濃重了一些。
“話說,今年你還會再回來的吧?”
“不。
我二十日之前要趕到琢縣大營去帶些新兵,還要接手一個當地的道場。”
“道場?
啊。。。琢縣。。。道場。。。
極意?
是張鎹的吧?
是那個在武科上暈厥的槍術師範?”
芙蕖刻意拉高了聲調,右手食指點着下巴,是毫無掩飾的矯揉造作。
“啊,對了,對了,說到張鎹啊。。。
他還真是倒霉吶。
明明是個為人謙遜,一心鑽研槍法的名家,結果卻被李安縣令硬推上了武科,鬧得現在是妻離子散,眾叛親離的。
那李安也是的,選誰不好,偏要選個有饑飽癆的,還說是要露個臉,沒成想,是出了個大洋相。(胃潰瘍,當時很多人把低血糖也成為饑飽癆。)”
沉默。
“但最可憐的應該還是他的女兒了吧。
本是說了門好親事,都過了門了,又被硬生生的退了回來。
據說是一連哭了三天三夜,到現在晚上還看不清東西。”
沉默。
“不過呀,那女孩還真是堅強呢。
現在是親手劈柴烹飯,說是要幫父親再次振作起來。”
沉默。
“真是讓人不禁動容呢。”
沉默。
“喂,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芙蕖把臉湊了上去,額頭頂着額頭,鼻尖碰着鼻尖。
“你這次去,是要取下他的眼睛呢?
還是要打掉他的耳朵呀?”
挑釁戲弄一般的喋喋不休,全無忌憚的惡語相向。
討厭。
噁心。
令人作嘔。
但,
還想再聽下去。
“張鎹拒絕了老師的邀請。
老師吩咐了,
我會拿下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