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前塵舊事
陸長歌心中有許多個疑團,但她知道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回到雲州與慕千城他們共商大計。
陸長歌一路奔向雲州,而此時,安世與落竹霜已從無疆之城跨越山水,即將抵達雲州。
春暖花開的時節,人世間卻有那麼多身不由己的事需要去做。
陸長歌翻身下馬在茶館歇腳時,身後傳來熟悉而溫暖的聲音。她驀然回頭望去,看見安世與落竹霜正喝着茶,煩憂之事對他們來說,彷彿不值一提,能在此刻見到他們,她心底湧起暖意。
安世抬起頭看見陸長歌時,驚訝之餘也欣喜不已。
“安大哥,你們也是因為雲州聯合大央與洛州開戰才趕來的嗎?”
三人牽着馬離開,坐在湖畔的樹下,陸長歌這樣問道。
“長歌,大戰已經開始,這一路上我們聽說了大央和雲州軍隊在洛州的殘暴行徑,我們也不知能否改變這樣的局勢,只能盡全力一試。”
“大央與雲州聯合,大軍百萬,我們手中的兵力是萬萬不夠的。”
“不錯,但還有一個人可以幫我們。慕千城的兄長慕辰逸遠在嶺南,兵力眾多,加上無疆之城的兵,想來有把握獲勝。”
“若真能如此,再好不過。”
“可是長歌,事到如今,除了這些,還有一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做了斷。”安世看着她,語氣輕緩卻堅定。
陸長歌心中大約猜到是什麼事,可是她不敢問出來。只是看着安世,嘴唇微顫。
安世看着陸長歌的眼神,她渴望聽他說出來,卻又害怕聽他說出那些話。
安世先開口,卻在還沒來得及說出話的時候,陸長歌先說道:“陸祁淵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是不是?”
安世愣住,卻不覺得驚訝,他預料到陸長歌一定能知道一些消息。
“對。”他低着聲音道。他心疼她,那慘烈的過去,那令人心痛的真相,她能否接受呢?
陸長歌苦笑一聲,彷彿已經做好了接受所有未知消息的準備。
“安大哥,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的親生父母,當年你為什麼會找到我救了我,這一切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好,長歌,事已至此,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不論你能否接受,但是你放心,我和竹霜都會一直陪着你。”
陸長歌微笑點點頭。
安世緩緩道來:“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從一個卦象開始說起。二十年前,遊方大師是隱居的世外高人,擅占卦。所佔卦象皆能應驗,他的名號傳遍天下,人們不遠千里尋他只為佔得卦象。因不喜於世人紛擾,他便隱居,只收了兩個關門弟子,潛心研道。他曾佔得一卦,在雲州棋楠村一戶複姓仲孫人家中,己亥年將會降生一位女嬰,此處“內陽外陰,內健外順。乾坤之中,處於尊位。得之可得天下。”大師再三囑咐不可泄露此消息,不料其中一位弟子背叛師門,將此卦象告訴了一個人,以此換取高價報酬,但那個人心狠手辣,得到卦象后便將這弟子殺害。第二年,己亥年至,這一家果然生下一個女嬰,此人大喜,便立即集結手下,在嬰兒出生三天後,幾十個黑衣人,來到棋楠村,大肆屠殺。一夜之間,仲孫家家破人亡,村子裏許多人也無辜喪命。仲孫先生將女兒託付給他的世交。”
安世說著停頓了一下,又說道:“這位世交,就是我的父親。當年我八歲,他一手抱着這個女嬰,一手牽着我,在黑夜裏奔逃。可是敵人跑得快,他們追上了我們,父親讓我抱着女嬰先走。儘管萬般不舍,可是萬分緊急的情況下來不及考慮那麼多。爹爹為保護我們而死,敵人很快就追上了我,從我手中搶走了女嬰,我也被打下懸崖,幸得師父所救。但女嬰卻被黑衣人帶走,這一走,便是二十年。”
陸長歌心中彷彿一切都明了了,然而還是不敢相信地,輕啟嘴唇,彷彿試探性的語氣問道:“你說的這個女嬰?”
“長歌,你明白了嗎?這個女嬰,就是你。”安世終於在不忍心卻必須要說出來的心緒糾纏下,說出了這番話。
“而那個黑衣人,就是如今的雲州皇帝,你喊了二十多年的父皇,陸祁淵。”安世接着又道。
只覺得晴天霹靂,有人重重的在她頭上敲了一下。湖畔的風微涼,陸長歌感受到浸入骨髓的冷。
“所以,是陸祁淵殺害了我的親生父母,殺了你的父親,只是為了這個預言,為了得到我,利用我?”陸長歌顫着聲音,緩緩問道。
“不錯,遊方大師的卦象,算得你便是那‘得之可得天下’的人,陸祁淵從那個時候開始便野心勃勃,一心妄圖統領中原。因此便殺害了他們,奪得你去撫養。你我兩家本是世交,我父親也在那一晚被殺害。”
只一瞬間避開她的眼神,等安世再抬起頭時,看見陸長歌怔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有不停的微微搖着頭,抗拒着這一切。
落竹霜見狀,走過去握住她冰涼的手。
“長歌,我們知道這個真相很殘酷,可這是二十年前真實發生過的事,我們都不能逃避。”落竹霜的語氣永遠那麼溫柔。
感受到一絲溫度,許許多多的事情在她腦海里一閃而過。皇上對她的冷漠,皇上為何那般疼愛初兒,這一切無非是因為他根本不是她的父親。
最重要的是,他是她的仇人。
喊了二十年的父皇,才是殺害她親生父母的兇手。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一個虛妄的預言,只是因為他要利用她。
二十年的人生,想來如夢一場。命運給她開了一個多麼大的玩笑啊!
陸長歌想壓抑自己的哭聲,低下頭,雙手緊捂着臉。可是淚水早已不受控制的留下來,失聲痛哭起來。
半晌,安世走過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長歌,你不要怕,我和竹霜永遠都是你的家人。我恨自己二十年前沒有保護好你,否則不會到今天這步田地。”
陸長歌抬起頭,擦去淚水。“安大哥,這一切都是陸祁淵的錯,若非是他,我們都不會家破人亡。”她顫抖着聲音說道。
安世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遞給陸長歌,示意她打開看看。
陸長歌打開盒子,是一條夜明珠項鏈,發出幽微的、淡藍色的光。“這是?”
“長歌,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這是她最愛的項鏈,那一晚匆忙間,她將這條項鏈塞到了你的襁褓之中。後來我被陸祁淵一掌打下懸崖,手裏只抓到了這條項鏈。便一直保存着。”
“母親?”對陸長歌來說,這是多麼陌生的兩個字,若在皇宮中她有母親,她應該喊一句“母后”,仲孫家的,她的親生母親,她應該喊她一聲“娘親”。可無論是哪種稱呼,她這一生,從來沒有,也再也不會有機會說出。
她緊緊攥在手裏,痴痴地看着遠處微泛漣漪的湖水。
陸祁淵正襟危坐於椅上,良久,面對着眼前的人冷冷地道出一句:“慕千城,你信不信朕即刻就可以命人斬了你。”字字凌厲決絕。
慕千城沉默了片刻,看着他,抱拳道:“皇上是君王,千城只是臣子,臣服於陛下,自然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也知朕是君王,朕如此重用你,你卻造反且處處背叛朕,你本就該死。”
“臣敢來面見皇上,自然是知道皇上不會殺了臣。只是臣不知何謂造反,臣自年少開始便為皇上效力,忠心於陛下,助皇上平定邊疆、護衛雲州、馳騁沙場,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不僅臣,公主也是一樣。但皇上如今與大央的關係,實在是令臣不解,臣不得已遠赴洛州勸服退兵,臣無半點私心,只是以免皇上受大央蒙蔽而做出傷害百姓的事來。”
慕千城話音未落,皇上便迅速地從身旁的侍衛手中拔出劍來,下一瞬冰冷的劍鋒便落在了慕千城的脖頸之間。
“這雲州的天下乃是朕的天下,何時輪到你來指手畫腳!慕千城,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你嗎?”
慕千城並不畏懼,“雲州固然是陛下的天下,也許將來這中原九州也是皇上您的天下。可是這天下百姓的性命,不是草芥。他們同陛下一樣都是人,都有父母兒女。皇上為守護雲州二十年來勤勉於政,如今又怎忍心看着百姓血流成河呢?”
皇上瞪着他,然後緩緩將劍從慕千城頸上移開,繼而重重扔在地上,堅硬的長劍與冰冷的地板碰撞發出叮叮咣咣的聲音,像是抗拒命運的廝殺之聲。
這雲州是在他的統領下,在慕千城,陸長歌等眾人的輔佐下,一年年的變得強盛起來的。百姓在此安居樂業,如今大廈傾頹,也許自己是有過那麼一瞬間的顧念百姓的。但事已至此,他絕不會回頭。
“為了一統中原九州,無論付出什麼犧牲什麼,朕都在所不惜。”他思考片刻,只說出這樣一句話。
“可是皇上你可知,大央人怎會真心助你,若來日真奪得九州,只怕大央人也會反咬,到時候就真的來不及了。”
陸祁淵冷冷的笑笑,“你以為朕會相信大央的話?朕不過是利用大央罷了,利聚而來,他日必定因利而散。到那時,朕自有辦法。”
“可皇上,如今大央與雲州軍隊在洛州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百姓苦不堪言,這就是皇上你想看到的嗎?”
陸祁淵看着他,憤憤的說道:“朕說過了,無論犧牲什麼朕都在所不惜,就連你也不過是朕的一顆棋子罷了,朕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慕千城沒有辦法,他站在原地怔怔的搖了搖頭。到時候若真如陸祁淵所說他又要反攻大央,將又是一場綿延不知多久的戰火硝煙。
陸祁淵轉身坐下,“你說得對,朕的確不會殺你,留着你還有用處,朕且問你,長歌如今在哪裏?”
慕千城心頭一震,什麼?他不知道長歌的去處?
“皇上沒有見到長歌嗎?我們從洛州回來兵分三路,長歌是來找你的。”他有些急切地問道。
皇上不知道他們又在耍什麼把戲,可他確實未見到長歌。
看着慕千城有些着急的模樣,陸祁淵突然笑笑,一字一句問道:“你喜歡長歌,是不是?”
“是,我愛上她,超過我自己的生命。“慕千城亦堅定答道。
皇上笑笑,”長歌從小沒有母親,她心思細膩,一個人獨來獨往。因此每遇到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她總是真心相待的。也許她太孤獨了。“
他看向慕千城,“朕知道你們二人相知相許,也好,朕希望她能過的快樂一點。朕承認,這麼多年,朕也一直在利用她。但二十年了,我看着她從一個襁褓中的女嬰,長大成亭亭玉立,有勇有謀的姑娘,也許朕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朕雖利用她,但同時,也多出了些父女之情。”
聽着這話,慕千城有些不解,疑惑的看向他,“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祁淵站起身來,“朕今日便把一切都告訴你。”
“長歌,並非朕的親生女兒。”
慕千城驚訝的望向他,似乎在問為什麼。
片刻,他繼續道:“二十年前,應一大師卦象預言,佔得有一女嬰,得之可得天下。朕遠赴雲州棋楠村,找到了剛出生的那個女嬰,將她帶回了宮中撫養,一晃便是二十年。這個女嬰,就是長歌。”
慕千城不可置信,盯着陸祁淵,“你......你說什麼?”
陸祁淵又是笑笑,“這二十年,長歌為我雲州立下汗馬功勞,已經助朕一臂之力了,如今奪天下,需要朕親自去做。”
“那長歌的親生父母?”他顫抖着聲音問道。
“是朕殺的。”陸祁淵冰冷的聲音,冷酷的表情,說這話時看不出一絲波瀾。
慕千城注視着他,不可置信的搖搖頭,“原來你一直都在利用她,我們這些人,都只是你的棋子。長歌叫了你二十年的父皇,可居然是你殺了她的親生父母!你難道沒有想過,長歌知道后該如何傷心?”
“那又如何?”陸祁淵堅毅道:“為了心中大業,這些兒女私情皆可以拋之腦後。”
“天下究竟有何重要?一個人若沒有感情,和草木有什麼區別?”
“人生在世,若能成就一番霸業,後世留名,千秋萬載都記得你,這才是最大的榮耀。”皇上激昂道。
“可你為了成就霸業而犧牲那麼多無辜百姓,即使千古留名也會遭罵名。”
“夠了!”陸祁淵喝聲道,“朕把這些話告訴你,便不怕長歌知道。朕說了不會殺你,但你既然來了,也休想離開這裏。”
“來人!把慕千城給朕押下去關起來,重兵看守,絕不能讓他跑了。”
慕千城心中突然亂作一團,長歌到底在哪裏?她若知道自己的身世必定接受不了,他一定要找到她,要陪着她。
一眾士兵將慕千城圍在中間,手持長槍,直指慕千城。
“皇上不會真以為,這些人就可以攔住我吧。”他沉着聲音說道。
話音未落,慕千城拔劍出鞘,幾招便將幾名小兵打倒在地。破門而出,可更多的人涌了上來,冰冷的長槍對着他,他面無懼色。
“慕千城,朕知道你武藝高強,但你一人恐怕也難敵這近百人,束手就擒吧。”
慕千城絲毫沒有聽進去他的話,也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手中的劍再次義無反顧地揮起來。劍劍凌厲狠絕。
但皇上不會讓他走,雖是三腳貓功夫的小卒,但一批批湧上來,加之他數日未曾歇息,實在體力不支,有些寡不敵眾。
“千城哥哥!”熟悉的聲音朝這邊傳過來,慕千城抬起頭一看,是墨風和墨雨!
墨雨急匆匆的跑到他身邊,看着他佈滿血絲的眼眶,急切地問道:“千城哥哥,你沒事吧?”
他笑笑,“墨雨,我沒事。”
墨雨轉過頭便跪在地上“爹爹,求你求求皇上,放過千城哥哥吧。”
“墨雨!你這是做什麼,皇上自有決斷,你來搗什麼亂,墨風,你也任由你妹妹胡鬧嗎!”南宮彥厲聲道。
墨風站在原地欲言又止,他看向慕千城,“千城,與你數月未見,真不知再見會是這種局面。”
“墨風,當日你我兄弟一同對敵大央,護衛雲州,想不到你卻放棄了當初的理想。”
“你我不同,我有爹爹妹妹,權衡之下,我不得不選擇最重要的那個東西。”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也沒有立場責怪你。”
墨風看向他笑笑,“多謝,但你我既是兄弟,我雖不忍背棄爹爹,可也不會傷害你。”
說罷便跪向南宮彥和陸祁淵,“爹爹,皇上,臣斗膽請求,放過千城,臣願為皇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墨風!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南宮彥朝他吼道。
“這就是你的好兒子。”陸祁淵看向南宮彥說道。
“皇上,臣......臣無能,家教不嚴。”
“今日,不管是誰求情,朕絕不會放過慕千城。”
慕千城回過頭,眼神中既有無奈又滿是決絕,四周風聲凝固,他緩緩道:“皇上,千城效忠您二十年,感激陛下知遇之恩,二十年來給臣機會馳騁沙場得以報效家國。但千城不才,心中也有一番抱負,如今卻是無法再為皇上效力了。”
說罷單膝跪在地上,抱拳道:“臣這一拜,謝皇上多年信任,今日之後,君臣之義,就此斷絕。”
陸祁淵看着他:“呵呵呵,好!慕千城,從此以後,朕再也不會心慈手軟。來人啊,給我上,再有妄言者,格殺勿論!”
慕千城再次提起手中的劍,早已忘了身體的疲累。
墨風和墨雨站在一旁,眼見慕千城處於劣勢,不顧南宮彥阻攔,也上前幫助慕千城。
可是這麼打下去不是辦法,慕千城急於脫身。一個轉身,他與墨風靠在一起,聽見墨風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話后,他便直衝而上將眼前的士兵長劍割喉,隨後一個躍步到了陸祁淵身旁,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便將劍架在了陸祁淵的脖子上挾持了他,瞬間院子裏安靜了下來。
“皇上!”幾位大臣驚呼道。
“我不想大開殺戒,讓我走,否則我也不會手軟。”慕千城道。
士兵們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
“慕千城,你真的敢殺朕嗎?”
慕千城早已心急如焚,索性又加大了手中的力度,那把劍已微微割破了陸祁淵的皮肉,看着有血順着劍流下來,眾人慌亂。
“皇上,大局為重,一個慕千城不算什麼,您還要主持大局啊!”南宮彥急切道。
陸祁淵咬咬牙,“讓開!讓他走!”
士兵們四散開來。
“慕千城,日後你再落到朕手裏,朕一定將你千刀萬剮。”
“希望皇上日後能有這樣的機會。”
說罷他將陸祁淵一掌推向一旁,接着伸出手一把摟起墨雨輕功越牆而出。
這也是方才墨風囑咐他的,說墨雨一直跟隨着他們,若是再留在這裏,擔心皇上雖不會對他和爹爹如何,但或許會將一切過錯歸咎於墨雨,還是讓墨雨繼續跟隨慕千城最安全。
外面有墨風墨雨提前備好的馬,慕千城與墨雨即刻便揚長而去了。
“長歌,你一定要等着我。”慕千城心中這樣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