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話本子裏都是騙人的
洛小引留下秦八帶來的兩個廚子,每天想吃什麼就直接點菜,總不至於年紀輕輕因為口味不合香消玉殞餓死在武林盟,臉蛋又找回了一點失去的肉肉。
倆廚子跟下八門沾着關係,下八門雖然沒到人人喊打邪魔外道的地步,但做的營生到底不怎麼正派,在天下正道之首的武林盟人眼裏總歸顯得有點兒賊眉鼠眼。秦八爺送來的兩個廚子說是擅長京城菜式,來伺候新盟主胃口,焉能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居心?況且新盟主看着像是和秦八爺有舊,倆廚子也並不安分守己,這些天總藉著採買的名義出去不知幹什麼,回來的時候又大包小包往浩然居里送,說不準就是蛇鼠一窩另有所圖呢?
掌事對此深覺不妥,唯恐他們帶壞了門風,對武林盟不利,為此跑了幾次到老夫人和副盟主那兒去說此事,說來說去,總之是想把倆廚子趕出去。
但是老夫人回來以後便把自己關在屋裏生悶氣,少盟主對除了種田以外的事又不上心,只好吩咐人把那倆廚子看嚴實了,別惹出什麼亂子來。
掌事天天記掛武林盟的安危被幾個釘子給撬了,因此愁得不行,一頭荒草原本就老來越發稀疏,這下更是一掉好幾根,把他心疼得好幾天都沒吃下飯。
今早才剛剛放晴,正午的日頭一下子毒辣起來,厲降雲緊急領着一幫人在菜地里忙活一晌午,搭了架子蒙上布給菜苗擋太陽,免得陽光把他那些嬌弱的秧苗曬蔫了。
掌事本來是過來跟他說下八門那兩枚眼線的事兒,過來以後一見這陣仗當即想調頭悄悄溜,卻稀里糊塗被厲降雲一把逮住抓了壯丁。
掌事慌忙說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厲降雲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了他,動作迅捷堪比餓虎撲食,可憐掌事只是個乾瘦的小老頭兒,於是跑也沒跑成。
厲降雲淡淡地把一捆剖成細條條的竹篾塞進他手裏,肯定道:“不,你來得正是時候。”
等這活幹完,難為掌事一把老腰都快直不起來了,還記得自己最初來是為了什麼。他苦口婆心分析利害勸少盟主把倆廚子打包掃地出門,厲降雲聽了點點頭,掌事以為他聽進去了,正準備去灶房趕人,誰知厲降雲緊接着的一句話是——
“不必,留着他們吧。”
掌事一瞬間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少主,您說什麼?”
厲降雲……厲降雲居然是認真的:“嗯,留着他們。洛俠士畢竟是京城人氏,吃不慣我們這兒的口味也是有的,是我們照顧不周,既然秦八爺送來的人合他心意,就不用再挪動了。”
“至於你說恐怕他們是下八門暗樁,行事鬼祟,時候久了會敗壞門風……說得有理,但眼下他們也沒犯什麼過錯,不好無緣無故拂下八門的面子,況且我武林盟向來行得正坐得端,也不怕他們窺探。”
掌事一更:您是真實心眼兒啊……
厲降雲又道:“哦對,聽說洛俠士近兩天安分不少,不再嚷嚷要走,也肯學着接過盟主一應事務,可見吃好睡好還是要緊的,你把這些菜帶給他,加緊些教他上手理事,我這兒忙得很,你也都看見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彎腰從田揪了幾根早熟的青菜蘿蔔,隨手一旋一拽,菜拔出來都帶不了幾塊土渣。
原本少盟主一雙手遠看也是骨節分明的,這會兒近了才發現,上邊不止有習武手握刀劍形成的繭子,還有耕作留下的各種細碎傷痕。他皮膚白得快黑得也快,整個人常年像只換毛的貓似的,經過這一上午毒辣的日光,膚色立竿見影地暗沉了下去,這會兒頂着太陽手提蘿蔔,當真比庄稼人還像庄稼人。
掌事接過少盟主親自培土養育這麼大的蘿蔔,蘿蔔長得很好,分量足,水頭大。可掌事的心和兩根蘿蔔一樣沉重。
他忽然體會到了盟主夫人被逆子氣得帶上長老們去老盟主靈前告狀的心情。
都說虎父無犬子,誰能想老盟主一代風雲人物,年輕時武功獨步天下,補失傳心法,平魔教禍亂,他的後代獨苗卻是個愛種地的歪脖子苗呢?這獨苗種地種得心如草木一般,也太過平和木訥與世無爭了。
大概是一樣的無奈吧……
洛小引一邊滿懷感激地啃着厲降雲親自種的水蘿蔔,喝着京城師傅做的地道玉米羹,一邊指揮兩個廚子照着秦八給的“禮單”給陸陸續續聚在武林盟的前輩們預備見禮,好平安度過向各大派一把手拜碼頭的過場,終於覺得生活又有了希望,順便知恩圖報,給這尚未謀面的少盟主也備了一份禮物。
給各門派主人的禮物準備起來並不難,左不過是按圖索驥,武林盟也不多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管她幹什麼,看樣子還是有幾分真拿她當盟主備用的意思。只是似乎是作為交換,武林盟的掌事三天兩頭抱一堆東西過來讓她學、弄一堆事教她如何處理,亂七八糟精打細算簡直什麼技藝都有,事兒更是五花八門幾乎無所不包,洛小引學得頭都大了。
不過在此之間,洛小引倒是也更弄明白些事。
武林盟的盟主令可號令天下英雄,權力極大,相應的職責當然也不輕鬆,江湖但凡有點什麼動蕩,武林盟都得出面清掃。若說先前洛小引還對秦八說的武林面和心不和有所懷疑,真正上手看到近來各門派乾的好事,她才知道秦八所言都是真的。
這段時間他們有點兒什麼雞毛蒜皮的事兒都來煩武林盟,只怕是放個屁都比這動靜大:哪座山頭有山匪打劫門中弟子,可你們自己不就是習武之人嗎?難道還對付不了幾個拿着木棍菜刀的土匪?至於哪座荒廟鬧鬼,半夜燈火通明傳出嬉笑聲,嚇得好幾個人神智失常,則更是無稽之談了,冤有頭債有主,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況且這樣就被嚇破了膽子,將來又該怎麼扶危濟困、匡扶正義呢?難道能指望這樣的“大俠”威武不能屈么。
他們自己分內該管的事卻不去管,分明是想用這些瑣事來費武林盟的精力,使武林盟煩不勝煩,最終忍無可忍,自己提出廢了盟主令。
加之最近因為盟主之位被橫刀奪走,這樣的事顯然更多了,各大門派面上一團和氣,個個要麼說自己近年好苗子少,日漸勢單力薄,要麼說當地勢力盤根錯節,自己不好出面,還是得強龍來壓地頭蛇。話里話外一股怨氣,字裏行間都是在藉此表達對武林盟的不滿。
橫刀奪愛的事雖然是洛無印乾的,洛小引到底作為他的家人也難免心虛。她覺得武林盟這樣的局面追本溯源,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當下對武林盟生了幾分贖罪的真心。
她學得認真,掌事自然看得出來。天下沒有不喜歡用功徒弟的先生,老頭因禍得福,得了洛小引這麼個勤懇好學的,暫且不再想着眾人眼中爛泥扶不上牆的甩手掌柜厲降雲,也不盤算着怎麼把洛小引並兩個廚子打包扔走了,一應事務如何處理越發教得盡心儘力,只是洛小引偶爾拋出的問題,呃,實在是令人頗為無語。
比如……
“先生,為何他們都說自己門下後繼無人?”
“回稟盟主,這不是因為惡犬盤踞京城,許多讀書人都棄了科考轉投入各江湖門派嘛,功夫都是從童子練起的,他們這半路出家的根基不行,再如何修鍊也難有成就……自然他們到了門派中多是做些算賬或教習弟子的文墨差事,其中不乏有學問高深舌燦生花的,講學講得過於好,以至於不少功夫紮實的弟子反而起了入仕之心,做聖人門生去了。”
洛小引先是驚嘆,隨後因想到自己竟是罪魁禍首而略有汗顏,急忙掩飾過去:“咳咳,竟還有這樣的事……可功夫根基不行,便不能成為武功蓋世的大俠么?我記得有很多武功秘籍的,就是,呃,掉個山洞、關個密室都能找到的那種,有些還必須得是不會武功的人才能學有所成。”
掌事額頭掛下一滴汗珠:“盟主,那隻不過是話本傳奇寫來好玩的。倘若世上真有那麼多奇書秘籍,還要數十年如一日的苦練做什麼呢?人人都想着天上掉餡餅砸自己頭上,誰還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扎紮實實地下功夫?”
世上並沒有一步登天的捷徑,撕開擋在眼前的傳奇話本,露出來的才是血淋淋的現實——洛小引想到自己大俠夢無望,蔫了。
小時候看着話本想當女俠,當然也是想過學武功的,但當時她已經名聲不怎麼樣了,爹怕她再習武更會嫁不出去,於是也沒正經教,給她打了倆鐵鐲子說是練練基本功,強身健體罷了,要說起洛小引從小練的功夫,也就只有串着爹給的大鐵鐲子滿地亂竄。
但這,想必不能算是童子功吧……
她原本神情一團期待,這下希望破滅,頭登時就垂下去了。
掌事看盟主臉色不好,怕是戳到了什麼痛處,儘管奇怪盟主連崆峒少主慕月成都打得過,武學一道上必定造詣不低,這方面沒什麼好遺憾的,怎麼還跟個小娃娃似的這麼天真地相信世上有秘籍,畢竟還是於心不忍,連忙續道:“不過當一門之主也不是非得武功登峰造極,某某派和某某門就是讀書人當家,沒人敢低看他們,這便是以德服人了。”
“況且盟主接任后,只要不是自行禪位,或者行事傷天害理有悖倫常使群情激憤,一般都是終身任職,盟主不用太擔心。”
洛小引嘴角抽動了一下,用本子擋住苦笑:傷天害理有悖倫常,我做的那些事要是給他們知道了可怎麼辦?這可不能怪我沒提前說……
但這話怎麼能說,洛小引只好轉移話題:“不是我,是我的一個朋友,一個朋友哈哈哈,她一直想做大俠來着,我就是替她問問!先生,你剛才說到哪兒了?咱們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