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安正人君子教科書
悄摸趴屋裏觀戰的百姓們不約而同眼前一亮,精神大振,又燃起了熊熊的希望。
那忽然現身滄雲書坊二樓雅閣的公子修眉星目,雖看起來正當風華年少,卻自成一身沉穩端方的儒雅氣度,比起離羊入虎口只差一步的辛豫來,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段風姿,令人觀之賞心悅目。
有人按捺不住,見了救星般激動地小聲叫道:“是陸家長孫,陸禁陸公子!這下好了,他一定能治住那不要臉的小妖女!”
陸禁身為陸老丞相的嫡長孫,得祖父言傳身教,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一舉一動如尺子量過般規矩得宜,一言一語盡顯書香門第大家風範,簡直就是四書五經成精,行走的知書達理。
此時他和洛小引一高一低、一藍一紅遙遙相對,昭然詮釋了什麼是正義之師與邪魔外道。
而實際上,鎮北將軍府才是由慶和帝御批的“鐵血正義之師”,金字牌匾至今高懸洛家門楣,多少顯得有些諷刺。
不過凡事有利弊,規矩得過頭便有些死板了,陸禁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日常板着一張端肅的臉不苟言笑,難免通身老氣橫秋,一股子書堆里扒拉出來的陳年味兒。
洛陸兩家各為太后一黨與清流一派之首,向來勢同水火不共戴天,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洛小引自是沒見過陸禁。
但這位從小活在家家戶戶長輩嘴裏的世家公子楷模實在聲名遠揚,洛震天明面上雖然不屑,心裏也到底是艷羨的,每逢對洛小引哥哥洛無印恨鐵不成鋼情急之下就忍不住說漏嘴,和全天下人一般車軲轆似的翻來覆去講陸禁如何如何,洛無印又如何如何。
加上平日貴女姐姐們不少議論,洛小引連看帶蒙,猜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就是陸禁,招來身側家將一問,果然不錯。
洛小引頭不痛了,心裏直犯起嘀咕:陸禁這傢伙看來是一早就在書坊里獃著,他如果要救人一早出手便是,還能替我省許多功夫。可他半天沒動靜,看來是沒有管事的意思,那現在又現身做什麼?
嘀咕歸嘀咕,洛小引氣勢半分不落:“好狗不擋道。陸公子,有屁快放。”
圍觀正邪大戰眾人汗顏:聽到這位說別人是狗……還真是怪稀奇的。
陸禁眉心微皺了一下,很快收斂無蹤,禮數周全地向樓下的洛小引施了一禮,身後隨侍的兩個小廝亦跟着主子躬身。
洛小引翻了個白眼,內心卻在驚濤駭浪:我的天爺,一主二仆三個人行禮居然能那麼板正,躬得幅度都一模一樣!洛無印說的竟然都是真的,陸家別真是一群機關人吧?!
陸禁全然不知她腹誹了些什麼,直起身道:“在下方才於書閣之中將來龍去脈聽得分明,這位辛兄與洛二小姐似乎素日並無瓜葛,更罔論結下冤讎。”
這意思聽來還是要救人?洛小引暗中一喜。
“你想說什麼?”她面上依舊跋扈得目中無人,眼珠一轉,向陸禁拋了個眸光流轉的媚眼,“難不成陸公子見我瞧上這小相公,眼饞心熱,也想我把你帶回家去么。”
樓上陸禁的身形似乎僵了那麼一瞬,平板板的語氣有了一絲起伏,規勸道:“二小姐尚未出閣,閨閣清譽為重,當謹言慎行。”
洛小引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陸禁,我是給你臉才在這裏耽擱聽你說話,旁人真心假意恭維一句世家楷模,你倒是機靈點兒。”
她話音陡然一沉:“我爹都不管我如何行事,你算地里的哪頭蒜,居然也敢說我的是非?”
洛小引十句有九句出言不遜,這副不可救藥的驕狂模樣落在陸禁眼裏,看得他一雙眉頭蹙得更深。
有道是正邪不兩立,行端言謹的正人君子遇見如此刁蠻潑皮,就像眼皮底下塞了顆沙子,沒有能不厭棄嫌惡的,何況是洛小引這個狂得要死的茅坑石頭。
陸禁嗓音轉冷,沉聲道:“洛小姐可知,你當街擄掠欲行不軌的這位兄台乃是今科試子,不日更或與令尊同殿為臣。”
“我朝眼下正值用人之際,聖上求賢若渴,欲廣納天下俊才。綱常人倫有雲,君為臣綱,父為子綱。令尊護國大將軍為君殿上之臣,小姐為令尊膝下之女,亦為聖上子民,怎可背離聖意,絕大安未來棟樑於此時今日?”
洛小引握緊手中韁繩,一旁被五花大綁堵着嘴的辛豫幾乎熱淚盈眶,進京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春天的溫暖。
陸禁一番正氣凜然的仗義執言后,復又放緩了聲音,拱手道:“久聞洛將軍軍紀嚴明,嚴守法度,想必二小姐亦是。於情於理,小姐應當鬆綁這位兄台,向其賠禮致歉,方是君子所為。”
誰人不知當今聖上無力自主,手握實權的其實是珠簾后的太后白氏。陸禁明裡提皇上,實際上是搬太后出來壓她,眨眼就給洛家摁一個忤逆上意的嫌疑。
太后對陸家有所忌憚,每每欲升母族親信官職或修律改令總要被陸相一通陰陽怪氣綿里藏針,戳着脊梁骨指桑罵槐惹一身晦氣。洛家身為太后鷹犬,什麼都得跟着上邊風向來,平日朝堂上嗆歸嗆,到底還是有所顧忌,陸家有天下讀書人為倚仗,遇事終歸得給他們三分薄面。
陸禁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將家國大義利害攸關都說得清楚明白,來完硬的最後來軟的,一番說教條分縷析,邏輯嚴明,堪稱典範,令圍觀百姓撫掌拍案,無聲叫絕。
這就叫做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終不壓正!
洛小引被他不顯山露水地指着鼻子罵了一通,不但被他說得心悅誠服,甚至也和眾人想得一樣:陸禁不愧是陸相膝下長孫、世家公子典範,確實不負盛名,假以時日,必為大安股肱!
道理她都懂,陸禁說得也沒錯,可洛小引盯着那個居高臨下的藍衣人影,不知是將落的日頭太耀眼還是怎麼,她的眼眶竟有些發酸。
不僅僅因為嬌生慣養長到這麼大,頭回被當場不留情面地厲聲駁斥,更因為……這一切作為全然並非出自她的本心,就算成功把人抓回去,她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再不動聲色地偷偷放掉,該賠的一點都不會落下。
可是沒人會知道,說出去大概也沒人會相信吧……
陸禁立於高處,滿袖楊柳清風,幾乎有一種飄飄欲仙之感。
而這麼一個恍然神仙的端莊公子,藏於廣袖下的手指隱在洛小引看不到的背後,卻正不住捻着衣角揉搓。像是遇見了什麼有趣新奇的小玩意兒,但礙於某些緣由不能當場表露興趣,只能將整個人的情緒深深憋在心底,唯有這連心的十指不經意泄露了端倪。
兩個小廝不愧是丞相府調教出來的,端端站在少爺身後充着門面目不斜視,看見了什麼也像沒看見,臉上一點多餘的表情都無。
家將押着辛豫,兀自巋然不動,安靜等着小姐吩咐。
洛小引手中韁繩緊了又松,忽然沖陸禁狡黠一笑:“陸公子,你在說什麼呀?我一個閨閣女兒,哪來的君子不君子。”
讓他救走辛豫自是可以,但她也不能就此落了下風。陸禁能說會道,洛小引自知引經據典不是他的對手,不過此路不通,那就另闢蹊徑,她難道不會撒潑打滾耍無賴么?
陸禁這種高潔的正人君子果然不願理會她滿嘴的歪門邪道,洛小引越發笑得開懷,乘勝追擊道:“你說的那些大道理我一句都沒聽懂,不過陸公子,咱們兩家長輩同殿為臣,自然要親切友愛。若是你看上了這位美人兒,又覺得橫刀奪愛有失臉面,私下來跟我說一聲就是,何必看人捆好了才出來撿現成,又浪費這許多口舌呢?”
誰人不知滄雲書坊隔音上佳,雖然開在鬧市,但內里十分幽靜,人在裏邊翻閱書冊根本聽不到外邊一絲響動。陸禁因此拔刀相助晚了些許,竟被洛小引抓住好一番歪曲,區區三言兩語便反按了陸禁一個斷袖的帽子。
真是好一口伶牙俐齒,好一身胡攪蠻纏的本事!眾人聽得血壓飆升,想這下陸公子總該怒而發飆了。
陸禁莊重自持半分未減,不欲與她多做無謂糾纏,簡短道:“無稽之談。”
“啊?你說什麼?”洛小引裝聾作啞,大方地一擺手:“既然你看上了他那便拿去,不過陸禁,要記得你可欠我一個人情!”
陸禁:“滄雲書坊鬧中取靜,內里清幽別緻,隔絕車馬喧囂,小姐若從未來過,不妨一試,或可靜下心讀些有益之卷,賬記在陸某名下便是。”
洛小引毛嘭一下又炸起來:“你敢譏諷我沒去過個破書坊?!還嘲我不讀書?”
陸禁整整衣袖:“在下只是推薦。敢問小姐平日讀什麼書?”
洛小引惡狠狠地:“千面女匪採花記、大盜俠女巧遇七仙男、絕對不能跟陌生人——”
身後家將驚天動地一陣咳嗽,洛小引反應過來,慌忙止住話頭:都怪娘天天考我背她寫的小冊子,害我都背順嘴了!
陸禁:“?”
這一停搞得洛小引理直氣壯的氣勢瞬間崩塌,多留無益,不見得能再從陸禁那兒討得好去。
家將們將灰頭土臉的辛豫撲通扔在原地,陸禁微微躬身。
洛小引回頭看了眼他,狠狠一甩鞭子,很難不讓人覺得,她那一鞭子想抽的其實是陸公子。
兩人狹路相逢初次交鋒,陸禁救下了試子,洛小引也不曾有損失,她無中生有說他斷袖,他溫文爾雅譏諷她是文盲,不過文盲又怎樣?洛小引不在乎,於是堪堪算是平手。
她坐在馬上,背筆直得近乎囂張,好像是勉為其難放陸禁一馬似的。
百姓們敬佩陸禁仗義執言,同時又不免替他擔憂,丞相府與將軍府本就勢同水火,這下算是又結了梁子,惡犬記仇,以後還不知會出什麼花招。
洛小引帶着浩浩蕩蕩的一百家將揚長而去,陸禁吩咐下人去查看辛豫傷勢,帶去醫館好生療治,他則立在原地,望着洛小引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
陸禁回身,往書坊內走去。
他捧起擱置下的那本書,就着原先看到之處繼續。手指翻動幾頁,目光卻遊離虛空。
半晌,陸禁忽然眼睛一眯,嘴角竟輕輕勾起,彷彿想到了什麼趣事,露出一個怎麼看都與端方不着邊的笑來。
暮色垂天,燈火初上,將軍府中又亂了套。
將軍和夫人守在洛小引房門外邊,身邊一群抱着食盒的丫鬟僕婦,人人愁眉緊鎖,夫人更是絞着帕子,一雙美目眼眶通紅。
洛震天輕輕拍響房門,柔聲道:“小引,小引?開門讓爹娘進去,咱們吃飯好不好?爹吩咐廚房做了你最喜歡的水晶肘子八寶鴨呢,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卧房裏寂寂無聲。
夫人氣憤地指着他:“每次你叫小引出門做惡事,她回來都要不吃不喝難受一天,即便強顏歡笑不叫我們擔心吃了東西半夜也會吐,水晶肘子又有什麼用!”
洛震天五大三粗一條漢子,被夫人數落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一張臉心疼愧疚交加,不住低聲嘆氣。
夫人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垂下淚來:“小引天生性子純良,自小奉家訓‘鐵血正義之師’為真理,誓要掃平世間一切不平邪惡,打根兒里做不來那些欺男霸女的事。女兒孝順,為了全家跟着你忍辱負重,可是你……捫心自問,你這個爹當得夠格么?”
洛震天捂住臉,聲音有些更咽:“是我,是我不好……可這都是為了……”
夫人一面哭,一面不依不饒:“是!你有你的大事要做,可女兒何辜!當年就算推說身子不好,把她送去郊外當道士,難道不比如今受這折磨好?你的心是鐵做的,一點兒都不心疼她,可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
洛震天虎目微紅,一言不發。
洛小引是他親生的小女兒,從小性子天真軟糯單純善良,正義感爆棚,和她那個舞槍弄棒粗聲粗氣的大姐洛小晴一點兒也不一樣,作為父親自然要偏寵她一些。
要是世道安平,洛震天怎麼說也捨不得委屈洛小引做一點兒她不願意的事情。
可眼下大安並不太平,慶和帝太子因白氏追殺而流落民間,皇室正統岌岌可危,白氏接連暗害數帝,自立竊國只是時間問題。洛震天奉慶和帝臨終前留下的密詔,一面在民間找尋太子下落,一面假意投靠白后,掌握可令那毒婦弒君大罪昭然天下的證據,以便知己知彼,將來可以同陸相裏應外合,一舉將白氏一族連根拔起。
然而假意投靠又豈是容易的,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洛家非得自毀忠君護國的聲名才能得太后信任。
正是因此,洛家的一部分兒女只要長到懂事的年紀,就如將上戲台的角兒們,由長輩擬定戲本,性情喜惡全然大變,一旦出了家門便要換一副臉孔,魚肉百姓,橫行霸道,做足奸臣的樣子;另一部分則被安排裝作不滿家族此等惡行,頻頻對抗,尋機叛出家門,隱遁江湖或行伍,不僅控制民間風向,也能為將來舉事打下暗樁。
洛小引八歲時,被安排的戲本是“欺男霸女”、“跋扈惡毒”、“殺人如麻”——和她本人完全地背道而馳。家人告訴她必須如此,若在外暴露良善,全家都會遭滅頂之災。
這是最親近的家人跟她說的,洛小引懵懵懂懂,卻毫不猶豫地相信了。即便惡女戲本與內心掃黑除惡的正義撕扯得日夜不休、即便做下第一件壞事後她大病一場,也不哭不鬧,為了保護整個家族,日復一日兢兢業業,竭盡全力扮演着“大安第一惡犬”。
突然房裏幾聲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房門慢慢開了。
洛小引頂着一頭亂髮,身上披着一件單衣,趿拉着兩隻鞋,顯然是剛從被窩鑽出來,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
她臉色懨懨的,輕聲道:“娘,你別說爹了。”
夫人立刻抹乾凈眼淚,撇下洛震天把女兒摟進懷裏,柔聲道:“小引,是不是有些胃口了?穿這麼薄也不怕吹了風,趕緊進屋去。”
洛震天趕忙脫下自己外袍遞給夫人,將洛小引裹嚴實:“女兒,是不是水晶肘子你不想吃?想吃什麼,要不爹帶你出去。”
夫人立刻橫他一眼:“出去?出去再裝模作樣砸人攤子?你還嫌她不夠難受?”
洛震天小聲道:“可以戴面具……”
面具上臉要塗藥水,用多了傷膚,女兒家的容貌第一等要緊,那東西絕對不能多用。洛夫人簡直要給夫君氣死,深吸口氣準備劈頭蓋臉一頓痛罵,洛小引趕緊扯住娘的袖口阻止,強打精神道:“爹,娘,我不餓,自己待了會兒也沒什麼事了。”
“正好天晚了,不容易被認出來,我帶些東西去看看今天打傷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