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20

第21章 Chapter 20

莉齊盤算得極為美妙,實踐起來卻感到了困難。對方的韁繩——黑絲緞還蒙在她的眼睛上,她就開始浮想聯翩,實在是過於樂觀了一些。

她絞盡腦汁琢磨着怎麼扳回一城,不求他立刻銜住馬嚼鐵,像馬一樣任她驅使,至少得報一下他捏她下頜之仇。

黑絲緞遮住了她眼中撲閃撲閃的壞心眼。她垂下濃眼睫毛,把聲音放得很輕:“幽靈先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莉齊深深吸氣,極力緩和着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那一吻之後,你為什麼對我避而不見?”

他拿韁繩的手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莉齊也沒指望他會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想看他尷尬而已。問完以後,她就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他的懷裏,愜意地閉目養神起來。感到他手臂的肌肉繃緊了以後,她更加愜意了。

然而不到片刻,他就以冷靜的口吻答道:“我以為當時你只想接吻,並不在意接吻對象是誰。”

莉齊頓時怒容滿面,直起身來。

這人總是能輕易挑起她的怒火,太沒有道理了。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喜歡這種人。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她板著臉,竭力按住內心的怒火,“如果不是——我怎麼會吻你?你這齷齪的討厭鬼,如果你還有點兒紳士作風的話,現在就該滾得遠遠的!”

“送你回家后,我很樂於從命。”他毫不在意她的臭罵,平淡地說道,“不過,德·夏洛萊太太,如果你很在意接吻對象的話,怎麼會讓一個剛認識的人吻你呢?”

“天哪,他看到了我和e先生調情!”她像幹壞事被逮住的孩子似的,慌張了一下,就倔強地想道,“我心虛什麼?我之所以會想跟e先生接吻,還不是因為e先生跟他有幾分相似。”

莉齊硬邦邦地說:“我根本沒有跟他接吻,你不要轉移話題。”

“是的,你們沒有接吻。”幽靈輕描淡寫地說,說出來的話卻令她氣惱異常,“那位戴鴕羽帽子、眨眼睛賣弄風情的太太,應該只是我的錯覺。”

莉齊雖然容易生氣,卻也容易在極度氣憤中冷靜下來。她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女帽店裏明明只有她和e先生兩個人,店員知情識趣地去了裁縫室,他是怎麼知道那麼多細節的,還知道她眨眼睛賣弄風情?

她直接問了出來:“你怎麼知道的?你是蝙蝠嗎,喜歡掛在牆上偷窺別人?”

“可能因為你賣弄風情的時候,賣弄得太過專註,沒注意到櫥窗外驚訝的我。”他淡淡地說,語氣一點兒也不驚訝,“我當時難過極了。沒想到美麗的德·夏洛萊太太對誰都是這副模樣。在此之前,我還以為愛情降臨在了自己的頭上。”

莉齊越聽越惱火,忍不住嚷嚷起來:“噢,你這討厭的傢伙——”

她完全不信他會驚訝、難過,反倒是她因為沒收到他的信,氣得大哭了一場。

想到這點,她不禁越發惱怒,冷冰冰地說:“是的,我並不在意接吻對象是誰。只要對方長得足夠英俊,我都會想跟他接吻。你可能不知道,接吻是一件多麼有益健康的趣事!”最後一句話,她幾乎是惡狠狠地拋出來的。

她氣得胸口不住起伏,他卻漫不經心:“可否請你小聲一點,德·夏洛萊太太。現在這個時間點,應該只有我願意當你的聽眾,聆聽你關於接吻的高見,你覺得呢。”

她被他平靜的態度氣昏了頭,幾乎是口無遮攔地說道:“哦,不能——我還有許多高見沒說呢,比如,愛情絕不會降臨在一個不露臉、隱姓埋名、神出鬼沒的幽靈身上,e先生英俊又有才華,我為什麼不能跟他——”

“夠了!”他冷漠生硬地打斷她,“多謝你的忠告,我聽夠了。”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粗暴地截住她的話頭,也是他第一次沒有叫她“德·夏洛萊太太”,說一些語義雙關的揶揄話。

很明顯,他被她激怒了,那些話刺中了他的痛處。

在被他踩中無數次痛腳以後,她終於打贏了一場嘴仗。

可明明打了勝仗,她卻開心不起來,甚至比之前更加難受。

有一回,她跟父親吵架,為了爭一時之氣,她用狠話傷到了父親,心裏就是這麼難受。難道不知不覺間,幽靈對她來說已經跟父親一樣重要了嗎?

就算他沒有那麼重要,她也不該說那些話傷害他。她還要靠他找父親呢。

莉齊忽然感到很愧疚,她真不該那麼做。雖然他的一些話,也曾刺痛過她,可他畢竟救過她的命。

噢,她垂下頭,懊惱地想,今天怎麼什麼都搞砸了?再沒有比今天更倒霉的一天了。

“對不起,把剛才的事情都忘了吧。”她說,“我氣瘋了。你不該那麼嗆我,你知道我是什麼脾氣。”

他頓了好一會兒,才說:“沒事。”

糟糕,他真的生氣了。

有那麼一剎那,她簡直想把全盤托出。

比如,那一吻以後,他避而不見她,她是多麼難過,幾乎是嚎啕大哭,連蘭斯都為她的哭泣感到震驚。但自尊心不允許她說出這麼丟臉的事情。

她還想告訴他,她非常喜歡他,喜歡的程度前所未有——她用了一天的時間忘記初戀情人,卻好幾天都沒有忘記他。

然而,即將脫口的一瞬間,她猛地想到了家庭女教師的教誨。

雖然那位女教師教的東西大多都迂腐無用,有關男女之事的理論,卻可以適當借鑒一下。

女教師曾說,女孩碰到心上人時,絕不可以莽撞地示愛,只有未開化的野蠻女人才會那麼做。男人都喜歡柔弱、膽小、靦腆的女性,眨着一雙天真無知的大眼睛,崇拜而溫順地望着他們。

要是一個女人表現得像狼一樣充滿攻擊性,見到喜歡的男人就粗率地告白,會被認為輕佻、放-盪,優秀的單身漢也會離她而去。她最後的結局,極有可能是當一個充滿攻擊性的老處-女,而人們都知道老處-女的下場多麼凄涼。

莉齊雖然不怕被罵放-盪,也無法成為老處-女,可她仍然感到顧慮,似乎有一層無形的屏障,在阻攔她痛快地告白。

那層屏障存在於社會之中,男女之間,摸不到碰不到,卻會在關鍵時刻如同一頭黑魆魆的巨獸般,攔在她的面前,扼殺她一些過分出格的想法。

她不知道那層屏障是什麼,也疲於去思考。今天一整天發生了太多事,她的腦筋有些轉不過來了。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想,我們可以在這裏分別了。”莉齊說,“侯爵夫人喜歡舉行舞會,現在正是賓客乘車離開的時間,要是被人撞見,我和你同騎一匹馬,我的名聲就碎得撿不起來啦。”

“我不會讓別人污衊你。”

“噢,我相信你,”她說,極度的憤怒過後,是極度的心平氣和,“我們似乎對彼此有不少誤會——但明天再說吧,我今天提不起勁兒了。”

說完,她摸黑着跳下了馬。這次她學乖了,不等他反應過來,就摘下了眼睛上的黑絲緞。

本以為眼前的人會像之前一樣,毫不留念地轉身離開,誰知,他還騎在馬上。

可惜,她還是沒能看清他的長相——他穿着長斗篷,兜帽又寬又大,別說整張臉龐,連下顎線都看不太清,只能看見修長的頸項,以及快速滑動的喉結。

他似乎遠沒有她想像的那麼無動於衷,也沒有她想像的那麼遊刃有餘。

她的情緒簡單、熱烈、浮於表面,連一隻山羊都能感受到她直白的愛與恨。

他的情感卻潛伏在謎團中,潛伏在一句又一句看似譏諷的話語裏。他的冷漠與平靜是異樣的,令人感到害怕,沒人會不怕暴風雨之前的寧靜。

這種感覺卻深深吸引了她。

跟他打交道,就像是行走於危險重重的沼澤中。泥沼如同黏稠的黑色鎖鏈,隨時會銬住她,吞沒她。她必須馬上逃離,不然就會被拽進去,沉沒到底,但因為一路上撞見了不少奇花異草珍禽,給她帶去了不菲的收穫,她居然不想離開。

這是一個貪婪而危險的想法,彷彿與野獸為伍的人,總是喜歡把手放進野獸的口中一般,被冷漠殘忍的野獸信任的滿足感,完全足以抵消隨時會被咬傷的心驚膽戰。

莉齊覺得,也許自己該主動一些,過去摘下他的斗篷,畢竟他已經默許她摘下黑絲緞。

然而,她剛上前一步,他就翻身下馬,一隻手扣住她的雙腕,拽着她,朝旁邊的衚衕走去。

莉齊以為他只是想換個地方說話,順從地跟着他,誰知下一秒鐘,她就被推到了花園的柵欄上,雙腕被高高舉過頭頂,他用另一隻手捂住她的眼睛,俯身吻上了她的嘴唇。

這是一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徹底的吻,他貼着她的唇,用力將舌伸入了她的齒間。

她的心重重地跳了起來,胸口幾乎感到了疼痛,彷彿他吻的不是她的嘴唇,而是一條快要結痂的傷口。

這個吻如此濃烈,如此掠奪,如此瘋狂,輕而易舉地就撕開了那條傷口,使其流血,使其發炎,使其潰爛。

她頭腦一片空白,呼吸困難,險些在這個吻里暈過去。

他鼻尖滴落的汗水、喉嚨的吞咽聲、冷峻卻柔軟的雙唇、亡命之徒一般危險的氣息,又使她戰慄着清醒過來。

興奮與恐懼在她的腦海中搏鬥,她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做“悸懼”。

這個冷靜而剋制的人終於失控了一次。

她一面因他的失控而感到快樂,一面又感到了無法形容的恐懼,彷彿打開了什麼關不上的盒子。

她下意識想要逃離,還沒有邁開步子,他就用兩隻腳封住了她的退路,強硬地將她固定在原地。

那種沉沒的感覺又出現了。

在濃郁的黑暗中,被一個不知長相的幽靈鉗制住強吻,的確就像在黏濕的沼澤中沉沒。

各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緊緊地揪着她的心。她不知道作何反應,雙唇卻先一步做出了行動。她開始回吻他。

感到她的回吻后,他不知是過於亢奮,還是過於焦躁,居然用力地咬了她一下。她的下嘴唇破了條小小的口子,滲出紅艷的血。吻里多了一絲鐵鏽味,但很快就被彼此的口-涎沖淡了。

假如有人看見這一幕,肯定會覺得幽靈在攻擊她,莉齊卻覺得,那一咬更像是一次痙攣,一種情感壓抑到極點才會出現的痙攣。

好半天,這個吻才結束。

他微微側頭,不動聲色地平穩着氣息。然而,即使他竭力壓抑着聲響,呼吸仍然如蛇的恐嚇聲般粗重。

莉齊也在大口吸氣,要不是他始終扣着她的手腕,她可能會兩腿一軟,滑坐在地上。

就在這時,衚衕外傳來說話聲,仔細一聽,居然是蘭斯的聲音。

他正在跟一個女人說話。那個女人的聲音異常嬌柔,莉齊還從來沒有聽過哪個上等女人用這樣嬌滴滴的嗓音說話,半晌才反應過來,那個女人應該就是和他通信的交際花。

“伯爵先生,您一定會幫我的,對嗎?”交際花的聲音中帶着顫抖,“日子太苦了,日子太苦了!所有人都在挨餓,宅子裏那麼多人,已經好幾天沒有吃上葷腥了。債主們不願意再寬限我啦,他們說我是個騙子——哦,多麼傷人的話!要是有錢,我肯定會還債的,可他們每天像鬣狗一樣守在公寓前,先生們都被他們嚇跑了,我找誰去借錢呢,你說他們過不過分?”

蘭斯語氣溫和地說道:“當然過分。可是,親愛的,我是個窮人,從前還要靠你接濟,恐怕幫不了你什麼。”

“哦,蘭斯,別再耍我了!”交際花急切地說,“你現在明明很有錢!”

“那是我妻子的錢。”

幽靈冷不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莉齊的手腕差點被他折斷,忍不住痛苦地吸了一口涼氣。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他把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他另一隻手仍然捂着她的眼睛。她看不見他的動作,卻能感到那個吻像火一般滾燙,針一般刺扎着她的手背,似乎帶着濃濃的妒意與佔有欲。

“哎呀,”莉齊毫無危機感地想,“這下真成偷-情了。”

交際花說:“您在騙我!您明明說過,您對您的妻子根本沒有感情,您甚至不願意碰她……難道……”她的聲音劇烈顫抖着,“您都是騙我的?您愛上了您的混血兒妻子,不願意再跟我來往,對嗎?哦,蘭斯,你不能這樣對我!”

蘭斯沉默了一下,說道:“親愛的,你知道我對你的心。但我不能用妻子的錢去接濟你,這不是紳士該有的作為。”

“可是,我接濟過你!四萬法郎——”交際花差一點就尖叫了,可她硬生生把怒火壓了下去,聲音又變得柔弱無助起來,“我會還你的,蘭斯。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債主真的太多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債主,好像一夜之間整個巴黎都在逼我還債,逼我賣掉香榭麗舍的公寓……求求你,可憐可憐我。”

外面兩個人似乎擁抱在了一起。

蘭斯開始安慰那位交際花,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低成了耳語,低成了一個溫柔的吻。

他們就站在衚衕口,莉齊甚至能想像出他親吻交際花的姿勢。半分鐘后,哭泣聲消失了,他們開始交換露-骨的情話。

莉齊的興緻立刻被激了起來,豎起耳朵,想聽他們在說什麼,下巴卻被幽靈轉了過去。

他一言不發,再次吻上了她的唇。

一切就像一出荒唐的戲劇。

她和蘭斯作為夫妻——雖然只是因利益而結合的表面夫妻,卻仍然是夫妻關係——隔着一堵牆,與不同的人接吻。

莉齊被這種犯禁的錯覺刺激得頭皮發麻,已經感覺不到幽靈在怎麼吻她了,只能感到心臟在瘋狂地泵送着血液,她的血管快要迸裂了。

這時,那邊又傳來了動靜。

交際花問道:“您同意了——您同意了,對嗎?”

“是的,”蘭斯低聲說道,“我同意了。你是我以前的情人,我無法不同意。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受苦。拿妻子的錢,實在不是紳士所為,但為了拯救你於水火,我願意當一次卑鄙小人。”

“別那麼說,只有您願意幫我,整個巴黎再沒有比您更紳士的人了!”

兩人又吻了起來。

莉齊也想吻幽靈,卻被他單手推開了。

她有些摸不着頭腦,他又怎麼了?

幾秒鐘后,蘭斯問道:“你要多少錢?”

“五十萬法郎。”

“你瘋了?”蘭斯冷冷地說道。

“哦,蘭斯,求求你——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只是小錢而已——這不能怪我,蘭斯,你知道那些僕人的手腳多麼不幹凈,賬單在他們的手上轉一轉就會翻倍。”

“我很早以前就讓你把他們辭了。”

“除了他們,沒人願意當我的僕人。”

蘭斯嘆了一口氣:“我只能給你二十萬法郎。”

這句話說完,他們又吻在了一起。接着,一輛馬車轆轆駛來,停在了他們身邊。交際花提着裙子,窸窸窣窣地登上馬車,依依不捨地離開了。蘭斯也轉身離去。

直到這時,幽靈才鬆開她的手腕,冷漠地問道:“這就是你眼中老派的丈夫。你嫁給他之前,知道他私底下是這副模樣嗎?”

莉齊愣了一下:“啊?”

好一會兒,她才艱難地回想起來,“老派”是她對蘭斯的形容詞。

當時,她以為幽靈是個專門破壞夫妻感情的變態,擔心他發現她和蘭斯的感情沒有破壞的餘地后,就不再幫她救爸爸,便編了一個她和蘭斯相愛的謊言。

她沉溺在愛河裏,居然忘了一層——幽靈很可能是為了破壞她和蘭斯的感情,才這樣若即若離地引誘她,她卻差點把一切都告訴他。知道真相后,他也許不會再幫她。

但有沒有一種可能,他接近她,不是為了所謂的破壞夫妻感情呢?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然而這樣,又無法解釋他為什麼要幫她,為什麼一開始就要她和蘭斯離婚。

她可以確定,她過去從沒有接觸過幽靈這樣的人。

他神秘、危險而又十分可靠,彷彿鬼魅一般無所不能。

她非常需要他,不敢去賭他在想什麼。

假如她和他之間沒有父親這一層關係,她大可以把所有疑慮都說出來,讓他解答。

可她不敢拿父親的安全開玩笑。

莉齊眉毛蹙成一團,真話和假話輪流在她的舌頭上打轉。感情上,她想要說真話,理智卻告訴她必須說假話。

她閉了閉眼,剛要心一橫,把真話說出來,幽靈卻像是耐心盡失一般,用兩根手指迫使她仰頭張嘴。

剎那間,莉齊的腦海中閃電般掠過一個想法——是了,假如她實話實說,向他表露出愛意,他說不定會像那天一樣,毫無徵兆地轉身離開。

她甚至覺得,要不是中途殺出一個蘭斯,他原本是準備吻完就跑的。

就憑蘭斯無意間幫了她這個大忙,她就決定暫時不去計較,他打算偷她二十萬法郎這件事。

見她遲遲不開口,幽靈頓了頓,低下頭,毫不留情地咬了一下她唇上的傷口。

“你必須和他離婚。”他離她很近,每說一個字,炙熱的呼吸就會在她的唇上灼燒,口吻卻冰冷而不容違逆,“不然我可能會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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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劇魅影]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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