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里銀霜十里荒,二兩白雪一兩黃。”說的就是這立了冬以來的塔吉爾戈壁灘。起伏不定黃土坡,好似波浪,披着片片猶如浪花般的白雪,向著碧藍的天際邊奔涌而去。
孫亦邈牽着那匹晃晃悠悠乾癟瘦弱的老馬已經在戈壁灘上走了十天了,人是倦頓極了,抿了抿乾裂的嘴唇,皺了皺滿是褶子的眉眼向遠方看去,像在確定方向,可又更像是想努力憑空瞪出一個並不存在的目的地來。
“爹爹到底還有多遠啊?”一個裹着一身碎花棉襖子的小姑娘正兩手插着口袋,用那微微沙啞卻遮不住稚嫩的童聲問道。她低着頭跟在老馬屁股後面賭氣一般邁着步子跺着腳,聲音在這荒涼的戈壁灘上顯得格外清脆。
“就在前面了,就在前面了,爹爹這次真沒騙你。”孫亦邈回頭安慰着自己的寶貝女兒,看着兩手插兜聳拉着腦袋,個頭剛到馬屁股的小丫頭失落的樣子,剛想再找個什麼借口安慰幾句的孫亦邈赫然發現她哪裏是垂頭喪氣,分明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把自己的羊角辮兒綁在那老馬的尾巴上,拖曳着自己往前走。
“盈盈你這丫頭,快解下來,老馬兒待會吃痛了,一腳給你踢回了家,這路你可就白走了這麼遠,那些絕世可口的糕點吃食,爹爹就不等盈盈,自個兒獨自享用了。”
小丫頭一聽,甚覺有理,趕緊給辮子從馬尾巴上解了下來,一溜煙的跑到了孫亦邈前面回過頭來指着一人一馬說道:“爹爹一不許做騙子,二不許吃獨食。”接着插着腰撅着嘴巴道:“我可不管,你說過這趟離家是要帶我去那熱鬧的煙火地兒吃那神仙見了都流口水的薄皮包子,你還跟老馬哥說了要帶它睡一晚這世上最好的馬廄,老馬哥本來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信了爹爹才跟着我們走了這些天,你可不許食言吶,對吧老馬哥?”那原本低着頭,歪歪扭扭走着路的瘦弱老馬竟如真的聽懂了一樣昂起腦袋,像人一般上下點起了頭,小丫頭剛驕傲的想誇讚一番頗給面子的老馬兒,緊接着就看老馬接連響了幾聲噴嚏,竟又低下了頭,歪歪扭扭的向前走着,所謂的點頭看來不過是噴嚏前的蓄勢罷了。
“哼”決心不理這隻不給自己三分薄面的老馬兒,孫盈盈氣鼓鼓的轉過身向前方跑去,心想着要在爹爹和這隻不識好歹的笨馬兒之前先找着那個神仙地兒,為自己扳回一城。
望着小丫頭一溜小跑的背影,孫亦邈那黝黑乾裂的臉上笑了出來。自打西邊的赫蘭國新王登基,這些胡人便和梁國摩擦不斷,這可苦了他這些在邊境上做些小買賣的大梁商人。赫蘭新王也許是忌憚了大梁的文化底蘊,害怕同化了他們赫蘭人,在登基不久先是下達了一道通商禁令,斷了兩國民間的商業來往,隨後又是一道驅逐令,把孫亦邈這種家業置在赫蘭境內的梁人統統趕回了梁國。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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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為妻子早些年被胡人強盜殺害已然心灰意冷的孫亦邈,便帶着女兒一路向東,打算回老家再謀份營生安度晚年了。
想到這寶貝丫頭,孫亦邈可是真高興,本就老來得女,這小丫頭又生來活潑可愛,不論多大的委屈,從不過一個時辰便又活蹦亂跳。這一路行來,萬里戈壁,荒無人煙,換做別家閨女,先不說吃不吃得住這無聊苦悶,光是觸得到的寒風刺骨、晝夜溫差,早就哭哭啼啼的打退堂鼓了。可這丫頭一路上,不是跑的遠遠的把小腦袋插在雪堆里再拔出來,用凍得紅撲撲的臉蛋衝著他傻笑,就是晚上睡覺靠着石頭用氈布給自己完全裹住,一動不動的扮演一塊石頭,還非得給老馬兒栓在自己身上,說這樣方才像的全了。孫亦邈其實心裏明白小丫頭這除了是天性活潑,更多的是怕自己這個當爹爹的撐不下去,總想逗自己開心,想到這孫亦邈的心頭可比喝了那西域的蜜瓜酒還要甜上三分。
“到了落星鎮,得帶盈盈好好吃上一頓薄皮包子。”孫亦邈心裏暗想。這他可真沒說半句謊話。在梁國最西邊有個小鎮叫落星鎮,相傳古時候有人見到漫天星河有數顆斗大的星星落在鎮上,星光久久不散,之後這裏接連出了數位皇帝,小鎮便因此得名。這些早已無從考究,但這落星鎮因為地理位置特殊,算得上是大梁的邊陲重鎮。
好些年前孫亦邈回梁國進些布料曾路過這落星鎮,鎮上有間酒樓,叫做誠豐酒樓,讓他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於鎮上其他的事物這些年都記不太清了。那酒樓和他所去過的都不相同,大廳分為兩個堂,一名為“上人堂”,一名為“下人堂”,當時人困馬乏的孫亦邈一進酒樓便被那掌柜的直接帶進了“上人堂”。堂廳不大,卻做工講究,四周擺放着幾張桌腿雕着花的海梨木八仙桌,正中央用的南越老酸枝木頭撐着一個六七張桌子大小的架子,架子上琳琅滿目擺着各種不曾見過,聞所未聞的菜肴糕點,無論刀工還是菜色可都是一等一的水準,估摸着遠不是自己這種層次的小商販消費的起,便剛想找個借口溜之大吉,身後那年過半百,紅光滿面,一副富家翁的模樣的掌柜卻拍了拍自己,說想吃什麼就夾到碗裏,二兩銀子儘管吃,只一點不許浪費便是。那掌柜說話不急不緩卻讓人聽得很是舒服,猶如春風撲面,沁人心脾。做生意的孫亦邈笑裏藏刀的人和事經歷的多了去了,天生對這種人本能的排斥,滿桌珍饈任君品嘗,本就是從未聽過的稀奇事兒,還二兩銀子管飽,再加上這說話做事滴水不漏的掌柜,確信這是入了黑店無疑了,不過奔波勞累難免確實飢腸轆轆,盯着架子上的一屜包子心想二兩銀子吃幾個包子怎麼也是夠的,不算佔了他多大便宜,真要這黑店結賬時坐地起價,我到了官府衙門也有理兒說去。主意已定便大步向前將那一屜包子拿到了邊上的小桌上吃了起來。
這一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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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很是不同,茶碗口大小一屜四隻,每隻包子面上一十一道褶子分毫不差,各個通體透亮,包子皮薄如蟬翼,吹彈可破,筷子夾上一夾,清清楚楚見那裏頭湯汁蔓延開來撐的包子鼓鼓囊囊,可就是一滴也不見灑落出來。輕輕在包子皮咬上一口,吮那裏麵湯汁,只入口一瞬,千百種味道,在舌頭尖兒上炸開了花,可到最後孫亦邈卻只說的上個“鮮”字。不同於尋常湯包,汁水固然也是鮮香,可那乃是豬肉皮熬成汁兒,再涼上一宿,隔天成了肉凍子包進陷里,蒸籠里的高溫讓肉凍融化所成,味道可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肉鮮味兒,但這誠豐酒樓薄皮包子的鮮,像是夾裹着萬千魚蝦的江河湖泊,排山倒海的呼嘯而來,卻在牙冠喉口匯聚成一道悠長婉轉的小溪,緩緩流進五臟廟,澆的人七魂八竅都直打激靈。咬上一口包子餡兒,先是膘子肉的肥美充斥口腔,緊接着的蟹黃便將多餘的油膩盡數吸去,最後便是那味道極鮮卻叫不上名字的白嫩細肉做成的餡料竟能把那蟹黃的腥氣遮蓋的半分不漏。三種餡料的滋味循序漸進,環環相扣,各自取長補短,缺一不可,彷彿天底下的包子餡兒皆該如此。
只一口,當時的孫亦邈便將什麼舟車勞頓,什麼黑店宰客全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口氣將那老酸枝木頭架子上的六屜包子吃的一乾二淨,直到實在抬不起筷子,張不動嘴了,方才想起自己身處在這處處透着古怪勁兒的酒樓,包子本不是值錢的吃食,可這等做法這等手藝,便是皇宮御廚親自和面剁餡,上籠蒸包,想來也不過如此,方才着了魔般給人桌上包子吃個精光,這店家要漫天要價,自己也沒臉跟人說道幾句。想到這,孫亦邈便戰戰兢兢的來到賬台前,故作鎮定的問道:“二兩銀子嗎。”只見那八字鬍須的算賬先生,頭也不抬的左手撥弄着桌上的算盤,右手伸出個討錢的手勢,“是了”。孫亦邈深怕這算賬先生往裏堂望上一眼發現那桌上摞着的一縱空屜子,趕緊從懷裏掏出二兩銀子遞到手上,便佯裝鎮定卻頭也不回的邁着大步,走出了誠豐酒樓。
“那是真香啊。”想到這,孫亦邈咽了咽口水,哪怕過了這麼多年,那薄皮包子入口的滋味依舊讓他念念不忘。“要是真再去了那誠豐酒樓,一定問問掌柜的那包子餡兒裏頭的白嫩細肉,到底是個啥。”
“爹爹,快看!”突然一聲叫喊,把孫亦邈的心神又拉回了這好似走不到頭的戈壁灘,抬眼望去,盈盈那丫頭在一個小土坡斷崖前指着前方一動不動,只見她手指的方向一縷炊煙正悠悠揚揚的掛在天際邊,向天空散去,彷彿這萬里晴空下的朵朵雲彩皆是這縷炊煙匯聚而成。孫亦邈趕緊追上小丫頭向斷崖下看去,一座小鎮,正依着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在戈壁灘上安靜的佇立着。孫盈盈轉過頭,陽光照在紅撲撲的笑臉上,像極了那一顆顆熟透待摘的番茄果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