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第 138 章
李肅今日沒有着龍袍,他上身着深藏青,下擺穿的是黛黑,腰間束帶也是黑的,上面沒有裝飾與配飾,很普通的一身衣服,但穿在李肅身上,他還是成功地成為了全場的焦點。
他走到王承柔面前,略抬了下劍尖,王承柔迎上他的目光,沒有給他什麼反應,她很平靜。倒是清香與清心驚呼出聲,急得眼淚都下來了。沒有人為這兩人的急狀而做出反應,除了嚴濤看向了清香。
李肅道:「別坐這裏了,這裏涼,我們進屋吧。」
提劍的是他,溫柔說話的也是他,沒有不搭,李肅從來都是這樣捉模不定,充滿矛盾的。
王承柔站起身來,先於他走進了屋內,李肅在後面跟隨着。二人進到屋內,唐九上前準備關門,管青山與一眾從來沒在宮中出現過的黑衣人出現在門口,看來是準備守門了。
看着唐總管在一點點地推門,管青山忽然跪地,大聲道:「主上!」
李肅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語重心長地道了一聲:「青山。」
管青山這樣的硬漢,熱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他狠狠地朝地下磕了三個響頭,再抬起頭時,眼前的大門已完全合上。
一進到屋內,李肅請王承柔坐到他對面,而他坐下后,把劍橫放在二人中間的塌桌上。寶劍泛着冷光,劍身有的地方已不光滑,看得出它的主人經常使用它,卻也維護地很好。
王承柔待他坐下后,先開口道:「管青山用死嗎?」
李肅微楞,沒想到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他如實告訴她:「不用,他會活很久很久,我希望他活得久。」
「那為什麼我的人就要去死?」
李肅搖頭:「不用,你的人也不用死,那院中的人誰都不用死。啊,這樣說不準確,是我不會要他們的命,但張憲空要不要他們的命,我就管不了了。」
這回換王承柔呆楞了,緩過神來,她雙手摳上塌桌,緊張又略帶興奮地問:「你說真的?你不會殺人?」
李肅又搖頭:「會殺,只不過不是他們。」
王承柔不在意道:「我知道的,你要殺我,沒關係的,我曾答應過你,只要你放過不相干的人,我可以陪你去。」
李肅:「把手放下,這把劍太利,小心傷了你。」
王承柔這才發現,她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攀上了桌邊,雖離那柄劍還有些距離,開刃的那邊也沒衝著她,但看上去確實給人不安全的感覺。
王承柔把手放下,聽李肅又說:「你身上的那柄小刀也是我的,按說比我這把長劍還要鋒利。能拿出來讓我看看嗎,給了晳白后,好久沒見了。」
王承柔看着李肅,慢慢地坐了回去,姿態松馳了下來,她道:「李肅,你可真本事,弄得我現在都開始期待,期待你的謎底究竟是什麼。」
李肅笑了一下:「現在不急了吧,不急的話咱們好好說說話,反正這也是我們最後的時光了。」
他說著朝外喊了一聲:「來人,上好酒好茶好菜。」
東西送來后,李肅說:「你喝茶,我喝酒。」
他給王承柔倒了杯茶,推向她,王承柔沒有猶豫拿起來喝了,他又笑了:「你也不怕我給你下毒。」
王承柔:「我有的選嗎,難得的好茶,用作上路,很好的。」
李肅不再糾纏這個話題:「你還記得我身上這套衣服嗎?」
王承柔朝他身上看去,很普通的配色,只是布料不錯,一看就是都城那家金記布店的好貨。
「這衣服的裁剪比起常服要精鍊一些,所以我只在一些特殊場合穿。那年,我以為我該是忘了的,可現在每每想起都是記憶如新。我甚至記得空氣中滿是初夏的清風,微躁。」
王承柔腦中也現出初夏的微風,還有鏢圓墜子的聲音,「丁零噹啷」地,很好聽。
李肅感概地嘆出口氣:「謝謝你啊,還願意憶起那一刻的悸動。如果我們能回到那時,我一定不躲,我會讓那顆鏢圓砸中我,然後對着跑過來的你倒地不起,根本不用你倒追,從此我就賴上了你。」
王承柔腦中的回想一下子散了,她眼神清明了起來。心中多少有些不甘,不甘八百年前的事了,她竟然還被李肅帶着回憶了起來,她還不甘被李肅看了出來,只一件衣服和他描述的氣候環境,她就想起來了。
有女初長成,見一俊俏兒郎,為之傾倒,從此糾纏不棄。是啊,年少青春的衝動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雖過程波折,結局不堪,她也為這份衝動付出了兩世的代價,但至少它也曾美好過,她記得又有何錯。
李肅向王承柔伸出了手,王承柔拿出了那柄清香給她的短刃,原來這竟是李肅的,既然他已知道這柄匕首的存在,它也就失去了防身的意義,她手一揚扔給了李肅。
李肅接過匕首,看后與他的長劍一起放在了桌上,看到旁邊的酒菜,他說:「我剛給你倒了杯茶,你能不能給我倒杯酒啊。」
王承柔依言給他倒了一杯,她倒的時候,李肅忽然握上她的手,與她一起為自己倒好了這一杯,然後他從王承柔手中直接拿過酒壺放回到原處。
做完這些,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後指着長劍道:「這兩柄劍原本都有自己的用處,我原先的設想是,待清香被我設局來救你時,我帶人來把你們捉拿在現場。我會裝得很暴怒,我會讓人去抓張安眠過來,我還會當著你的面對她舉起劍來。」
雖然這一切沒有發生,但王承柔隨李肅的描述想了一下都要不寒而慄。
李肅看出她在害怕,他說:「你現在會害怕是因為只是聽我說,真若到了那一步,你根本就顧不得害怕。我猜你會跟我拚命,用你身上這把清香給你的匕首攻擊我。但我不會躲,我會生受你這一刀,就這樣死在你手上。我不僅放了你自由,還替你解了恨,讓你手刃仇人,這樣你是不是會少恨我一點兒?這樣,如果有來世,我們會不會相遇在美好的一刻?」
王承柔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李肅停下來端起酒杯,把杯中剩下的酒都喝了,重新倒了一杯后,他說:「承承,我從來沒想過傷害你,更不可能讓你給我陪葬。在我定下這個計劃時,你就安全了自由了。在你問我到底要做什麼時,我沒有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會給你想要的,我會讓你如願以償。」
「所以你不明說,就是為了讓我認為你是危險的是會傷害我們的,然後才好逼我對你出手?你甚至連趁手的武器都替我挑好了?」王承柔的語氣滿是疑問。
李肅:「是。」他說完飲盡了第二杯酒。
王承柔:「那你為什麼改了主意,沒有按你原先的計劃行事,而是把這一切都攤開來說與我聽?」
李肅:「因為我刺探到你與清香的那場談話……我算盡一切卻發現百密一疏,你看透了我,知道我要用張安眠來做什麼。對不起承承,我不該拿你女兒來誅你的心,你是世上最值得被人選擇被人愛的女子,我一直以來都錯了,我從小就生活在奇謀巧技的佈局中,從不知真誠為何物,我對你從不少真心,欠缺的始終都是真誠。我與你相遇后,起初是存了利用之心,但後來我都有在堅定地選擇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而我也明白的太晚。剖開真心以誠示人於我並不容易,我要從頭學,我要,」
李肅嘴裏溢出一口鮮血,這打斷了他要說的話,王承柔一驚,然後醒悟過來看向那酒壺,李肅立即道:「別碰,這毒,毒性很大。本想這兩杯都讓你倒給我的,也算是圓了死在你手上的願。可這毒綿長性烈,我怕你突發其想也想喝一杯,若我毒發了恐不能第一時間制止,所以第一杯都是拉着你的手倒的,生怕這酒壺拐了方向。」
他說話比剛才費勁了許多,嘴上的血跡他也不抹掉,任它鮮紅赤目地掛在那裏。
王承柔本能地朝外面看去,雙手撐着桌子就要起來,李肅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說:「我綁了他們在外面,就是防着不讓他們進來攪和你我說話的,那清香清心只會亂叫亂跳,晳白會在知道了我的意圖后,欺君犯上的帶我殺出去,以圖東山再起,但我要的早就不是這些了。還是我虎剎門教出來的人可靠,他們會誓死都忠於我的命令,咳,咳,」
李肅開始嗆咳,從他嘴裏流出的血越來越多,但這不耽誤他更緊地按住王承柔的手,他說話喘了起來:「你可想好了,難道我死不是你最想看到的結果。「
李肅能感覺到他手下的那隻小手放鬆了下來,李肅呵呵笑地鬆開了她:「我到底在擔心什麼,我都多餘按住你。你本是大善之人,我知道的,上一世你之所以選擇決絕地離去,並不是因為什麼后位之爭,也無關情愛,而是你背負不起那些人命,那些本是我造的殺孽,你統統算在了自己頭上,你的良善讓你痛苦,讓你活不下去,你的世界崩塌了。可此刻,你這樣的善良之人都可以見死不救,眼睜睜地看我去死,我終於明白你是有多恨我。」
王承柔把自己的手從李肅手下抽了出來:「沒錯,你的擔心是多餘的,我不會去叫人的,你的死狀我曾幻想了無數次,終於,我要如願以償了。」
「哈哈哈哈,」李肅笑了起來,爽朗又肆意,笑夠后,他聲音已啞到聽不得,不知是不是毒藥已傷到他的喉嚨:「很好,你所有的狠都給了我,可其實知道錯了的我、現在的我,是你最不需要防着的人,我把管青山留給你,虎剎門留給你,我當然希望你用不上,但那三個都不是好東西,不要信他們,離他們遠遠的,去過你自己的小日子,趙陸倒是個好人,是個能信賴的,你可讓他做你義兄。」
說著李肅又悶悶地笑了起來:「真遺憾啊,龍虎相爭,毒蛇伺機而動會是怎樣精彩的一番撕咬啊,可惜我是看不到了。承承,如果我們還有下一世,無論你多不想見我,但答應我,把你今世所見講給我聽啊,那肯定是場精彩的故事。」
李肅眼睛開始迷濛,聚不起焦來,他終是不支,倚向身後的靠背,說話聲音小了下去,近似於呢喃:「我特意選了這款毒,。葯,它毒發時間長,會一點點剿滅我身體各部,這樣痛苦的死去,可有讓你解了那麼一點恨,原諒我那麼一點點呢?承承,我看不見了,我也算是體驗到了趙陸的痛苦。」
「我其實還是用了心計,不管這兩年裏我有多想碰你,我都忍住了,就為了你最後記憶中的我,不再是那個逼迫你做不喜之事的人。因為太愛你,因為太想你能少討厭我一些,我忍的那麼辛苦,但我做到了。」
「下一世,不管我有沒有這一世的記憶,我一定會在人群中找到你,堅定地毫無保留地選擇你……」
李肅說話開始不連貫,東一頭西一頭,王承柔知道毒,。葯已開始攻擊他的大腦。終於他不再說話,李肅的身子還是倚在那裏,但他的胳膊從腿上掉了下來,他嘴裏流出來的鮮血染紅了他的前襟,他面色平靜,眼睛半睜着,但並不凌厲,似空無一物又似在凝視萬物,看不出他死前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王承柔不錯眼珠地看着他,然後慢慢起身,探出身子去以手試他的鼻息。然後她對自己說:「沒有用的,如果他真的是假死,怎麼可能讓你看出來,他可是李肅啊。」
王承柔收回手,「嚯」地一下站了起來,她打開大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管青山,她大聲道:「聖上薨了。」
管青山一個閃身進了屋,然後就聽到他的哭聲,王承柔指揮着聚在門口的黑衣人,這些人應該就是李肅所說留給她的人吧。
她對着他們道:「去幾個人護送我宮中人,把公主與駙馬請來。去給嚴大人他們鬆綁。」
「是。」這些人一點遲疑都沒有,馬上遵命行事。
王承柔親自給清香清心鬆了綁,然後她對清香道:「李肅死了,我們自由了,你現在馬上要決定要不要跟嚴濤走。」
「我自然跟着娘娘,」
「沒有什麼娘娘了,我若不是還有事情要做,我也會離開這裏,你知道的,我現在很安全,你不用再為***心,可是嚴濤不是,他要馬上離開,否則誰也說不好他的下場,任何一個帝王都不會把敵人安好地留在身邊。」
清香朝嚴濤望去,管青山看來是有備而來,他準備了棺木,他把皇上放了進去,嚴濤此刻在對着棺木磕頭。
「我,」清香猶豫了,王承柔看在眼裏,她倒是毫不猶豫,馬上喚了嚴濤過來。
「你帶她走,還有你的人,好好對她,好好生活,這也是你的聖上給你安排的結局。你也去,」王承柔對着唐九道,前主的舊人怎麼可能會受到新主的待見。
嚴濤一把抓住清香的手,給王承柔磕頭后,衝著他的人說道:「我們走。」
清香含淚望向娘娘但沒有掙開嚴濤的手,王承柔沖她揮手:「去吧,好好的。」
清香離開后,王承柔對清心說:「你呢,可有打算?」
清心眼睛瞪得大大地:「我不走!奴婢永遠跟着您。」
王承柔點頭:「好,你跟着我。」
這時,管青山的人抬着李肅的棺槨,要出元尊殿,與正要進殿的公主相遇。張安眠看了管青山一眼,問了他一句:「要抬去哪裏?」
管青山神色一慌,但馬上穩住了:「主上生前有吩咐,屬下自會按他說的辦。」
「我問你去哪?」公主不怒自威,倒有幾分主上的氣勢。
管青山答:「聖康殿。」
張安眠:「那裏?呵,不是又憋着什麼壞主意吧。行了,別那麼緊張,你去吧,與我無關的事我還能攔你不成。」
管青山離開,與公主錯身而過,駙馬對公主言:「殿下果然猜對了,聖上真的薨了。」
張安眠:「呆會兒少說話,過後見了南邊來的,更要把嘴給我閉上。」
駙馬聽話地道:「是。」
二人進到殿內,張安眠和駙馬與王承柔行禮,王承柔道:「你們隨我在這殿中,待亂局結束一切明朗后,再回該去的地方。」
張安眠進屋看到桌子上有長劍短劍,還有一桌子的酒菜,好不熱鬧,她讓駙馬去到偏屋,只剩她與母親后,她問:「他,是怎麼死的?」
王承柔眯了眯眼道:「毒酒,自己喝下去的。」
張安眠又問:「母親你說,他會不會還留了一手?」說著望向桌子上的寶劍,「你沒補上一刀?」
王承柔:「沒有。」
張安眠:「要我是您,我肯定會這樣做,不然我可不安心,凡是令我不安的還是我親自來滅最保險。母親,你錯過了最佳時機。」
不知怎地,王承柔腦中回蕩着李肅那句話,「不要信他們,離他們遠一點「。她搖了搖頭,像是要把什麼搖散,拋出去一樣。
她們一直等到黃昏,忽然,外面那些黑衣人一下子消失在院中,張安眠道:「他們是李肅留給您的人?」
她語氣里有羨慕的成分:「他其實完全不用這樣,至少不用防着我,這世上不是只有他愛您,我是您的親生女兒,您對我怎樣我心裏是清楚的,我怎麼可能會害您。」
張安眠這話剛說完,外面就有了動靜,進來之人於王承柔來說是熟人,曾經沒落王朝大禹的總管太監,張憲空的義父,宋衛。
聖康殿前,張憲空收劍入鞘,他站在他嚮往已久的殿門前,久久沒有邁步。
王尚站在他身後道:「父皇,要不要兒臣先進殿一探,我怕有埋伏。」
這話他斟酌了很久才說出口,若在以前,他會直接說,父皇莫進兒臣先行探路,但現在不會了,他用了「要不要」,這種徵詢對方意見的方式。因為這聖康殿不是別處,是帝王起居的地方,他怕他先於父皇進去,父皇會多想。就算父皇不多想,那些時時盯着他的臣子,也會抓住這一點詬病他的。
張憲空道:「不用,我自己進去,你們在外面等就好。」
果然,這天下最尊貴之人呆的地方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的,每一個帝王都對這裏充滿了獨佔欲。
張憲空知道大承完了,李肅輸了他贏了,這裏不會有什麼埋伏,有的只是等待他的權力之屋。
張憲空步伐堅定地走到大殿之前,然後在那高高的台階前停了一下,最終他還是抬步走了進去。
一進大殿,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副棺槨,那棺槨四周並沒有鑿上棺釘,上面放着一個信封,張憲空把手放到腰間配劍上,慢慢地靠過去。
他繞着這棺走了一圈,把信封拿在手裏,然後一掌下去,棺蓋被他拍開了大半。張憲空湊過去,看到了李肅的屍身。
他也如許多人一樣,懷疑李肅是否詐死,他仔細觀察做了檢查,與王承柔不同,他對那些江湖把式很是熟悉,他從李肅身上沒有看出任何疑點,但張憲空還是不放心,他抽出劍來,照着李肅胸口的位置就是一劍。
寶劍穿膛而過,把李肅與棺槨底部釘在了一起。張憲空這才安心,把信插開來看。
這是李肅寫給他的,信上提到了他最在乎的兩個人,王承柔與張安眠,也提到了他那段最不堪最痛苦的過往,李肅甚至還料到了他會給他一劍……
張憲空哪怕有了心裏準備也還是被氣到了,不止,他快要氣瘋了,不得不說,最了解他的還是他的敵人。
他用內力震碎了手中的信件,然後朝外面大聲道:「來人!」
外面人應聲而入,就見張憲空指着一副棺槨道:「把人給我弄出來,丟到監行場,派人嚴加看管,等着朕來處理。」
而另一邊的元尊殿,宋衛上前一臉笑意:「娘娘,奴婢來晚了。」
他說完轉頭看向張安眠:「這是公主殿下吧,奴婢給二位請安了。」
張安眠有點失望,她以為該是她的親生父親,那位南禹的元成帝親自來此才對,他不是打着解救妻兒的旗號一路發兵過來的嗎,怎麼只派了個老太監來。
張安眠直接問了出來:「我父皇在哪裏?」
宋衛道:「該是在聖康殿。」
張安眠想了想,回頭對王承柔道:「母后,如今局勢已明,宮內已大安,兒臣就先回去了。」說著她招呼上駙馬,離開了元尊殿。
宋衛恭送完公主殿下后,對王承柔道:「聖上那裏雜事太多,要晚一些再過來看娘娘,娘娘先在此歇着,聖上自會有安排的。」
聖上?這才剛走一個聖上就馬上又來了一個,王承柔一時還真難以適應,她只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
她自己可能不覺得什麼,但宋衛卻在離開元尊殿後皺起了眉頭,看不出這位貴人有多高興,他可是記得很清楚,當年聖上與他在凈房演那齣戲時,這位有多痛苦,哭求得有多傷心。雖然後面二位和離了,但那不是被時局所迫嗎。如今擋在他們面前的巨石被搬走了,他們也該團圓美滿了。
宋衛離開后,元尊殿一下子清凈了下來,王承柔望着沒有被收拾的桌子,她喃喃道:「配劍不是該跟着他的主人嗎?」
清心接話道:「可是主人不在了啊。」
王承柔:「那不更該跟在主人身邊嗎,陪着他去到另一個世界。」
「管青山,你在嗎?」王承柔朝着空氣叫了一聲,然而沒有人答她,她笑笑正想着說,怎麼可能像對待李肅那樣,叫一聲就會馬上出現。
「奴婢在。」這一聲不大不小,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嚇了清心一跳。
王承柔也是一楞,問:「你們以後就這樣呆在我身邊嗎,隨時隨地都能知道我在幹什麼?」
管青山現了身:「奴婢們是受過訓練的,知道什麼不該聽什麼不該看,主上不用擔心。」
「主上?」
「是,奴婢的原主上說,您以後就是我們新的主上。」
王承柔看着那把劍說道:「你不把東西給你原主上送去,這本就是他的東西。」
管青山道:「不需要,但是主上,你不去看看嗎,張憲空把主上的遺體弄到監行場去了,你難道就任他行此欺辱之事嗎?人,死都死了,真就活罪至此嗎。」
「那又關我何事?你若不要這些東西,我就讓人丟了出去。」
管青山這一次沒再拒絕,他把長劍收了起來,然後把短刃給到清心手中:「這是好東西,主上可以防身。」
那壺毒酒倒是早在管青山進來替李肅收屍時一併收走了,那東西太危險,李肅生前特意叮囑不讓他把此物留在元尊殿。
李肅把他能想到的都想到的,包括今日張憲空要行鞭屍一事,以及也是他讓管青山適時告訴王承柔的。李肅的設想是,如果王承柔能去阻止並親眼看到張憲空的暴行最好,如果她不去,那也沒什麼,至少要讓她知道。
王承柔還是去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明明她跟管青山嘴硬來着,但在管青山把李肅的寶劍收走後,她開始坐立難安。
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快太亂,時局如翻江倒海一般,但,待她安靜下來一個人坐在屋中,她的心亂了起來。
忽然,她站了起來就要朝外走,清心馬上跟上問:「您要去哪?」
王承柔道:「監行場。」
她想明白了,她不欠李肅什麼,在他生前不欠在他死後也不欠,李肅休想讓她難安,她走這一趟也並不是一定要攔着張憲空做什麼,而是求個問心無愧。
此時宮中已經點上了燈,監行場更是燈火通明,還未進到那大圓盤的中心位置,王承柔就聽到了抽鞭子的聲音。
那不是宮中節慶用來助興的鞭藝表演,這鞭子的落地聲不輕脆,是悶悶地,那是打在什麼東西上而發出的聲音。
王承柔內心開始退怯,但腳下的步子不停,她還是走了進去。
她看到燈火通明的大圓盤處,張憲空站在那裏,他手中的鞭子隨着他的動作兇狠地打向地上之人。
王承柔沒敢細看,她後退了一步,而張憲空像是感應到什麼一樣,他停下揮鞭的動作,回過頭來。
他臉上的凶光沒有收住,王承柔又後退了一步,張憲空見了,沒有特意調整表情,他只是丟了鞭子,一步步地朝王承柔走過來。
他知道現在的自己戾氣太重,他在離王承柔還有幾步時停了下來,他道:「我設想過無數次我們重逢的場景,但我絕想不倒會是這樣。」
王承柔:「我來晚了,你知道的,我並不是在遺憾他被鞭屍,我也不想在這種場面下見到你。」
張憲空笑了一下:「我們又被他算計了不是嗎,明明往深里想一下就能明白的事,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就是要這樣做,否則我這口氣一輩子都會不上不下,如鯁在喉。」
「承承,我,」張憲空還想上前,王承柔卻直直地跪了下來,「民女叩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張憲空想親自扶她,她卻自己站了起來,這個時候他們距離已經很近,王承柔用只能他聽到的聲音說:「你也要像他那樣強迫於我嗎?」
張憲空楞在原地,緊接着他像是被燙到了一樣,後退了兩步。
王承柔又道:「陛下其實什麼都懂,人已死,江山已奪,陛下的心結該放下了。民女妄言了,還請陛下恕罪。」
張憲空:「你何罪之有,你都是為了我好。」
「民女還有一事,民女不便待在宮中,陛下可否准我出宮。」
張憲空沒有說話,就這麼看着她,沉默很久后道:「我剛入主皇宮,一切誅事待定,可否給我幾日時間?」
王承柔福了福身:「民女先謝過陛下了,民女靜待陛下的旨意。」
從這日開始,張憲空總有理由留她下來,他明明不喜她待在元尊殿,那個充滿了王承柔與李肅生活痕迹的地方,但他還是忍了下來,他一切都聽她的,除了出宮這一條。
新帝入主皇宮,自然要大肆慶祝一下,張憲空知道王承柔一定不會願意在百官面前露面,所以他弄了個小型的晚宴。
在座的都是親人,除了他與王承柔外,就是王尚、張安眠與她的駙馬了。
張安眠與張憲空已見過面,也見了她的祖母。可能是分別的時間太長了吧,雖兩方都熱淚滾燙,但逝去的時光終是逝去了,張安眠發現,她的親祖母對王尚的感情比她要深時,她就知道,她日後的路並不好走。
席上,張安眠望向只知道吃喝的駙馬,這都半年多過去了,她的肚子還沒有消息,她在考慮是否需要豢養幾個面首了。並不是貪慾,而是她真的很急,她想要儘早生下兒子。
一頓飯吃得,王尚孝順地叫着父皇與母親,還有眠眠妹妹,而張安眠也像小時候那樣叫他尚兒哥哥,這副樣子看在張憲空眼中,他很欣慰與滿意,但王承柔卻覺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尚兒與眠眠小時候情親意切相處的樣子她天天見,並不是這種感覺,當然她可以把這一切歸於他們兄妹有太多年不見了,他們都長大了自然會生疏上,但不知是不是李肅的話起了作用,王承柔總在想他所說的什麼龍虎毒蛇相鬥什麼的,這樣一想,倒覺得身邊三個人的相處反而合理了起來。
她不覺把飯菜狠狠咀嚼,心中暗罵,李肅,還不是你一手造成的今日局面,活該你被鞭屍,你一點都不冤,還妄想慘死在她面前能讓她少恨一些,他休想。
經過了這一場宴席,王承柔只想眼不見為凈,真到了李肅說的那一步,她該何去何從,如何面對。不如早日歸去,不看不聽不管。
又是一日,王承柔的兄長入了宮,她對兄長提出可否讓母親出面接她回家。王亭真對她的要求表示驚訝,他同很多人一樣,都認為她與張憲空不是該團圓美滿了嗎,當年聖上騙她也是不得已為之,根本沒有必要為此等小事鬧情緒。
王承柔只道:「哥哥是忘了嗎,我與陛下已和離,況當年和離后我是怎麼差點丟掉一條命的,你都忘了嗎。」
她問住了王亭真,但王亭真還是不贊同她要出宮的決定。此時王承柔才發現,原來最了解她的竟然是李肅,他之所以放心留她下來而選擇獨自去赴死,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篤定她不會再與張憲空發生什麼。
令王承柔與張憲空都想不到的是,最後來接她的會是趙陸。
趙陸於新朝皇帝有恩,他的眼睛是為王承柔瞎的,張憲空一直對他禮遇有加,他求見聖上,親口提出要接義妹回家。
張憲空一楞,不知他所說的義妹是誰,但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趙陸所指就是王承柔。
王承柔得了消息后趕了過去,認下了這個從天而降的義兄,然後與趙陸一起,一步不退地逼着張憲空答應她離宮的請求。
她走的時候,張憲空對她言:「我真想像他那樣,可你我都知,我終不是他那樣的人,我的底線不允許我那樣做。你能回來看看……眠眠嗎,這皇宮永遠是你的家。」
王承柔點頭應了,但她沒有回去過,她一頭扎進趙陸的那個小院子,從此過上了自由自在,時間失去了意義的生活。
她也不用去見任何人,張憲空會時不時來坐一坐,跟她講一些最近朝中的煩心事,張安眠與尚兒也會來,還有趙陸與晴娘。
晴娘被李肅留在了趙陸身邊,現在的晴娘自然不用再監視什麼,她本也不是趙陸的妻子,她主動做起了他的婢女。開始趙陸還提出給她錢讓她去過自己的生活,但都被晴娘拒絕了,她像個忠僕一樣,不聲不響地把趙陸當成自家公子來侍候,倒是相安無事地過了好幾年。
晴娘是死在隨趙陸去探望王承柔的那一日。
彼時,張憲空已登基多年,但他依然如在南邊一樣不立後宮,那些與皇長子結了仇的大臣眼見王尚的勢力越鋪越大,他們等不下去了,想着要是把那個被皇上一直惦記的女人去掉,皇上的心魔一除,說不定就會再娶妻生子了。
於是他們派出了殺手,來到了王承柔生活的小院中,可他們想不到的是,這小院裏藏龍卧虎,管青山哪是吃素的,李肅把他留在王承柔身邊防的就是這一天。
本輕輕鬆鬆就除了殺手的,但不想漏下一個暗哨,一枚暗器朝王承柔射出,被離她最近的晴娘發現,以身接了下來。那暗器上有毒,晴娘當場身亡。
王承柔很傷心,趙陸也很傷心,只管青山說,這沒什麼,她本就是虎剎門的人,為了主上而死是她的榮耀。
從這天開始,在管青山等人的護送下,王承柔與趙陸離開了都城,到了一個連張憲空都找不到的地方。
一天,王承柔從她新的小院子中醒來,看到趙陸從他的房間裏出來,他好像要給院中種的菜澆水。王承柔正想過去幫忙,她臉中忽然冒出一句話,「趙陸倒是個好人,是個能信賴的,你可認他作義兄」。
她楞住,好像她現在過的日子都是李肅算好的一般,她真的信賴趙陸,把他當哥哥看待,而且當初通知她趙陸來宮中接他的正是管青山。
她又看向院外正在削竹箭的管青山,她向他走了兩步,然後她停了下來搖了搖頭,都不重要了,她沒有什麼想知道的了,她轉身向趙陸走出,她要幫他澆菜,馬上他們就有新鮮的菜可以吃了。
許多年後,管青山如李肅希望的那樣,他活得很長,長過了他要看顧的兩個人。
他先是與王承柔給趙陸立了墓碑,然後獨他自己給王承柔又立了一個。他培上最後一把土后,站在兩個墓碑前念叨着:「京都又亂了,還好你們早早去了,否則看着當年被你們一人一手抱着的娃娃們鬥來鬥去,情何以堪。」
他說完望着藍天道:「主上,屬下終於完成了你的任務,護衛她壽終正寢,屬下終於可以說一聲,不辱使命。」
藍藍的天空下,兩座墳,一新一舊兩相對望,年老的終將逝去,而都城裏正在上演他們下一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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