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十一
當夜，皇上沒有宿在吳思逗宮中，沒有去後宮其他妃嬪處，御書房獨坐到深夜還沒去就寢。洪公公提醒了幾次，被罵走了，皇上要侍衛洛南森進來作陪。
上次御花園皇上初遇吳思逗時，跟着的就是洛南森，那時他在皇帝外出遇刺時救駕有功，通過吏部考核後晉升為御前侍衛，洛南森作為侍衛，武藝高強，箭法精準，作為陪侍，話不多，只偶爾給出自己的意見，是皇上不可多得的傾聽者。
“南森，我遇到了一個不錯的女人。”皇上面前擺的《史記項羽本紀》已經很久沒有翻頁了。
南森不搭腔，心想你幾時沒遇到過不錯的女人。
“她好像跟其他女人都不一樣。可是朕為了自己一些過不去的原因，不能寵愛她。”
“如果真的是過不去的原因，您不會如此難以抉擇的。那個女子，必然傾國傾城吧！”
“你可真敢說，傾國傾城？傾朕的國嗎？”
“南森不敢。”侍衛知道皇上生氣是什麼樣子，現在他絕對沒生氣，不用跪下來求饒，只淡淡開口，承認錯誤。
“國不會給，給半個城池是完全可以的。”皇上道，沉默一陣，接着又說“你知道朕的皇后嗎？”
“臣有所耳聞，皇后久卧病榻，不常出門。皇上經常去看她。”
“哼，朕說的不是這個皇后。”皇上像是喝醉了，說的話有些多。
“皇上的家事臣下不敢過問，只是皇上如果因此女子想起了舊人，需得好好珍惜，畢竟舊人難追。”侍衛知道皇上只是想找個理由去愛這個不能愛的人，可是他是皇上，有誰不是他的，有誰是他不能愛的。
“是啊，舊人難追。”
第二天下完早朝，皇上帶着洪公公去孝仁宮，洪公公在外面候着，皇上散了皇後宮中伺候的人，剩下天子皇后對坐在殿中。外人眼中，二人自然是情誼深厚。
“皇上，您今日有些急躁。”皇后已經陪伴在皇上身邊10年，雖然不出宮門不知外事，但皇帝的心思倒是揣測的一清二楚。
“皇后倒是清閑，都開始刺繡了。”
“上月龔太醫沒有替我醫治，供血的那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吧。我也可以放心了，再也沒有辦法救我了。所以我做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度過最後的時光。”皇後手中是一朵未完成的蘭花。
“朕不會讓你死的，你得好好活着。”
“皇上，原本十年前我就該跟着辛芽姐姐去了的。”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皇上越來越嚴肅。
“您這又是何苦呢？都十年了”皇后苦笑，放下綳盤。“十年前我做錯了事，可是辛芽姐姐的毒是您自己下的，是您自己為了天下害死了她。”皇上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了，皇後知道他今天是帶着脾氣來的，索性講個明白。
“當年辛芽姐姐是福晉，我是側福晉，您只喜歡辛芽整個王府都知道，但是誰也不記恨她，難道我們其他姐妹不愛您嗎，不是的，是辛芽太好了，善良溫婉，沒有人會討厭她。我的父兄被奸人所害，被安了重大貪污的罪名送入大牢，您當年太絕情了，為了撇清關係，甚至給我下了休書。辛芽替我求情，您卻軟禁了我們。先皇聖明，查明了真相要釋放我父兄，還他們清白，您因我父兄與四王爺交好，要求重查此案，我父親六十高齡，在獄中得了疾病無人醫治，活活被拖死了。
辛芽千方百計讓我出府入獄看望父親，我才能見我父親最後一面。我哥哥對您構成不了威脅了，您才大發善心釋放了他。”
這是喬楚翹以為的真相，這便是皇上想要楚翹知道的真相。其實楚翹的父親喬真序犯的何止是貪污，他為了讓四王爺繼位通敵叛國，楚翹所謂的奸人是他的忠臣程義儒，他原本是想讓程義儒先供出喬真序貪污之罪，然後讓刑部慢慢查出他叛國的證據，他雖給楚翹下了休書，但除了二人無人得知，楚翹依然住在王府，除非萬不得已，他怎麼可能拋棄自己的女人。他放任辛芽找到漏洞送楚翹出府見她父親最後一面。喬真序死在牢裏才是最好的結局，否則，被查出通敵，她們家只能被被株連九族......原本，如果辛芽不死，他可以把真相告訴楚翹，讓她知道自己對她是有過情義的。
但是辛芽死了。楚翹太倔了，她認定父親是被冤枉要翻案，想去尋四王爺幫助，四王爺和皇上當年水火不容，辛芽勸她不要去，說她再倔就告訴王爺。她非去不可，為了讓辛芽不再干涉，用迷藥迷暈了辛芽，王爺當時陷於各派爭鬥，鮮少有時間管理家事，好不容易回到家能陪陪辛芽，辛芽卻昏迷不醒。王爺大怒，派人在大街上攔截了被四王爺府趕出來的楚翹。四王爺的管家告訴楚翹，只要她給王爺喂下毒藥，他就幫喬真序翻案。楚翹失去父親，兄弟出獄后一直神志不清，原本盛極一時的娘家現在只剩下老弱婦孺，被丈夫下休書，被父親依附的勢力逼迫要想找回父親的清白就要先殺死自己愛的人。楚翹再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地方，本想在路上吃了毒藥一了百了，卻在中途被王府的人攔截了，他們告訴她辛芽至今昏迷不醒，辛芽是無辜的，自己要死也要先回去醫好辛芽再死。
她給辛芽使用的只是小劑量的迷藥，不至於昏迷三天不醒。太醫後來診斷出辛芽在昏迷期間中了另一種毒，毒是劇毒，但是被她的迷藥稍稍壓制住了，才不至於當場斃命。經過太醫的醫治，辛芽體內的毒性慢慢退散，那一個月，楚翹衣不解帶的照顧着她，給自己贖罪。辛芽是四王爺下的葯，中的毒跟自己懷中揣着的是同一種。
楚翹沒有給王爺下藥，把四王爺想害死王爺的事情告訴了辛芽，辛芽當時只嘆了句：“王爺一定要做天子嗎？”
王爺是一定要做天子的。
辛芽身體恢復一些之後，王爺攻勢甚猛，先是清除了四王爺在朝中的勢力，後進言先皇，召回了四王爺在北漠的舅舅鎮北大將軍，四王爺幾乎一夜之間無人可依，再也沒有與王爺爭鬥的資本。
前朝清理乾淨之後，他開始整頓自己的後院，楚翹作為罪臣之女，不知悔改，他將原本寫好的休書和四王爺的毒藥擺在楚翹面前，要麼死，要麼滾。楚翹心死，選擇了毒藥。
毒藥喝到一半，被辛芽搶走，她質問王爺：“王爺，她什麼都沒做錯，你偏偏要這樣絕情嗎？”
“她什麼都做錯了，這是她自己選的。”
“王爺，你以後做了皇上，是不是每次做選擇，被拋棄的一方就非死不可。”王爺當時年輕，帝王之術尚且參不通透，以為非黑即白，非勝必死才是真理，跟楚翹一樣固執的可怕。
“是！”他答得不容置疑。
“好好好。”辛芽連說了三個好，“跟你爭了這麼多次你無法理解我，我便不再爭了。你答應我，讓楚翹做皇后，你們都要好好活下去。”
“辛芽，你要做什麼。”王爺慌極了，他沒想到辛芽居然要因為跟他意見相左吞毒。
“王爺，我愛你，但是真的太痛了。”辛芽說的最後一句話，皇上要記一輩子。她說完喝下了毒藥，再也救不了了。
辛芽心痛於少時相識的溫柔善良的王爺，居然為了權利變得不擇手段，阻礙他的結果只有死路一條。身體也痛，四王爺的毒藥毒能解，痛不能解，要麼死，要麼痛一輩子，真真是狠絕的手段。就像是現在的皇后，她已經痛了十年了。
“皇上，當年對阻礙您的人趕盡殺絕，現在您變得溫和了不少。”皇后咳了兩聲“除了我，應該沒有能讓您恨之入骨的人了吧。”
“對，誰都能原諒，你不值得原諒。”皇后本該十年前喝下毒藥就死了的，當時的王爺要整個太醫院治好她，太醫院治不好就出去訪名醫，硬生生把楚翹從鬼門關拖了回來，如了辛芽的願讓她做了皇后。太醫們與京中名醫三年前再無它法，告訴皇上就算掉腦袋也救不回皇后。皇上開始找江湖郎中和尚道士，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半仙張天師，以張天師的道觀作威脅，逼迫他開口，終於問出，南方壢族有一種靈魚可解百毒，如果這一代有被靈魚認可的靈女，靈女的血或許能救皇后一命，只是以血養人，手段實在殘忍。
皇上當作沒聽到後面那句話，立馬派人尋壢族，壢族實在是小，征伐八方的漢王差點要錯過它。如果不是要尋找靈女，皇家鐵騎絕對不會踏進這窮鄉僻壤，漢王會由着這完全構不成威脅的小族自生自滅。
皇上以為是上天眷顧他，真的被他找到了靈女，他讓王鐸找個由頭把蕭錦迎進宮中，以她的血供皇后的命。
“皇上，您到底是恨我，還是恨自己呢。”皇后明白，這些年皇上留着她不讓她死，不僅僅是折磨她，更多的是折磨他自己。“您已經是皇上了，世上這麼多好女子，您喜歡哪個不行，為何偏偏要跟不在了的辛芽姐姐過不去呢。”皇上愛辛芽，卻恨她忍不了痛離他而去，他聽辛芽的話讓楚翹活着，還讓她做皇后，他是享受報復辛芽的快感吧，這麼做讓他覺得他還在和辛芽拌嘴吵鬧，覺得辛芽還在他身邊。
“楚翹，朕當年給你下休書，逼你吃毒，害你父兄，後來又逼迫你活着，讓你做皇后卻不給你自由，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恨我的？”皇上隨着皇后的話開始第一次平和的回憶了那些往事。
“皇上，我從未恨過您。”皇后微笑搖頭，平靜的看着他。“以前的時候，我愛着您，所以不管你做什麼我只會恨自己，恨自己愛錯了人。後來辛芽姐姐死了，即使我已經心死，也要聽她的話好好活下去，好好活着是不能有恨的。所以即使我活的這麼窩囊，從沒想過自行了斷。”
“您一定留着我的命，有時候覺得您對我是不一樣的，或許您也不是一直恨我，曾對我有過情分吧。”皇后拿起綳盤又繡起了蘭花“人之將死，說話不怕您笑話，我甚至在這種特殊對待的苦中咂摸出一絲甜來。”
“哼，你活的這麼通透，朕竟然不想再逼你了。”皇上說完這句話，起身要走。
“皇上，您上次為何帶琦嬪過來。十年了，我這孝仁宮可沒來過外人。”
“帶她過來給你請安。”皇帝沒說謊，他真的只是帶一個喜歡的妃嬪來見見皇后。
“臣妾恭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