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修羅場

第120章 修羅場

一來為有點事作,二來為消滅痕迹,他一聲沒出,在屋角摸着把笤帚,去掃雪。雪沉,不甚好掃,一時又找不到大的竹帚,他把腰彎得很低,用力去刮揸;上層的掃去,貼地的還留下一些雪粒,好象已抓住了地皮。直了兩回腰,他把整個的外院全掃完,把雪都堆在兩株小柳樹的底下。他身上見了點汗,暖和,也輕鬆了一些。跺了跺腳,他吐了口長氣,很長很白。

進屋,把笤帚放在原處,他想往起收拾鋪蓋。老程醒了,打了個哈欠,口還沒並好,就手就說了話;“不早啦吧?”說得音調非常的複雜。說完,擦了擦淚,順手向皮襖袋裏摸出支煙來。吸了兩口煙,他完全醒明白了。“祥子,你先別走!等我去打點開水,咱們熱熱的來壺茶喝。這一夜橫是夠你受的!”

“我去吧?”祥子也遞個和氣。但是,剛一說出,他便想起昨夜的恐怖,心中忽然堵成了一團。

“不;我去!我還得請請你呢!”說著,老程極快的穿上衣裳,鈕扣通體沒扣,只將破皮襖上攏了根搭包,叼着煙捲跑出去:“喝!院子都掃完了?你真成!請請你!”

祥子稍微痛快了些。

待了會兒,老程回來了,端着兩大碗甜漿粥,和不知多少馬蹄燒餅與小焦油炸鬼。“沒沏茶,先喝點粥吧,來,吃吧;不夠,再去買;沒錢,咱賒得出來;干苦活兒,就是別缺着嘴,來!”

天完全亮了,屋中冷清清的明亮,二人抱着碗喝起來,聲響很大而甜美。誰也沒說話,一氣把燒餅油鬼吃凈。

“怎樣?”老程剔着牙上的一個芝麻。

“該走了!”祥子看着地上的鋪蓋卷。

“你說說,我到底還沒明白是怎回子事!”老程遞給祥子一支煙,祥子搖了搖頭。

想了想,祥子不好意思不都告訴給老程了。結結巴巴的,他把昨夜晚的事說了一遍,雖然很費力,可是說得不算不完全。

老程撇了半天嘴,似乎想過點味兒來。“依我看哪,你還是找曹先生去。事情不能就這麼擱下,錢也不能就這麼丟了!你剛才不是說,曹先生囑咐了你,教你看事不好就跑?那麼,你一下車就教偵探給堵住,怪誰呢?不是你不忠心哪,是事兒來得太邪,你沒法兒不先顧自己的命!教我看,這沒有什麼對不起人的地方。你去,找曹先生去,把前後的事一五一十都對他實說,我想,他必不能怪你,碰巧還許賠上你的錢!你走吧,把鋪蓋放在這兒,早早的找他去。天短,一出太陽就得八點,趕緊走你的!”

祥子活了心,還有點覺得對不起曹先生,可是老程說得也很近情理——偵探拿槍堵住自己,怎能還顧得曹家的事呢?

“走吧!”老程又催了句。“我看昨個晚上你是有點繞住了;遇上急事,誰也保不住迷頭。我現在給你出的道兒準保不錯,我比你歲數大點,總多經過些事兒。走吧,這不是出了太陽?”

朝陽的一點光,藉著雪,已照明了全城。藍的天,白的雪,天上有光,雪上有光,藍白之間閃起一片金花,使人痛快得睜不開眼!祥子剛要走,有人敲門。老程出去看,在門洞兒里叫:“祥子!找你的!”

左宅的王二,鼻子凍得滴着清水,在門洞兒里跺去腳上的雪。老程見祥子出來,讓了句:“都裏邊坐!”三個人一同來到屋中。

“那什麼,”王二搓着手說,“我來看房,怎麼進去呀,大門鎖着呢。那什麼,雪后寒,真冷!那什麼,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許是上海,

我說不清。左先生囑咐我來看房。那什麼,可真冷!”

祥子忽然的想哭一場!剛要依着老程的勸告,去找曹先生,曹先生會走了。楞了半天,他問了句:“曹先生沒說我什麼?”

“那什麼,沒有。天還沒亮,就都起來了,簡直顧不得說話了。火車是,那什麼,七點四十分就開!那什麼,我怎麼過那院去?”王二急於要過去。

“跳過去!”祥子看了老程一眼,彷彿是把王二交給了老程,他拾起自己的鋪蓋捲來。

“你上哪兒?”老程問。

“人和廠子,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一句話說盡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與無可如何。他沒別的辦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他顧體面,要強,忠實,義氣;都沒一點用處,因為有條“狗”命!

老程接了過來:“你走你的吧。這不是當著王二,你一草一木也沒動曹宅的!走吧。到這條街上來的時候,進來聊會子,也許我打聽出來好事,還給你薦呢。你走後,我把王二送到那邊去。有煤呀?”

“煤,劈柴,都在後院小屋裏。”祥子扛起來鋪蓋。

街上的雪已不那麼白了,馬路上的被車輪軋下去,露出點冰的顏色來。土道上的,被馬踏的已經黑一塊白一塊,怪可惜的。祥子沒有想什麼,只管扛着鋪蓋往前走。一氣走到了人和車廠。他不敢站住,只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沒有勇氣進去。他一直的走進去,臉上熱得發燙。他編好了一句話,要對虎妞說:“我來了,瞧着辦吧!怎辦都好,我沒了法兒!”及至見了她,他把這句話在心中轉了好幾次,始終說不出來,他的嘴沒有那麼便利。

虎妞剛起來,頭髮髭髭着,眼泡兒浮腫着些,黑臉上起着一層小白的雞皮疙瘩,象拔去毛的凍雞。

“喲!你回來啦!”非常的親熱,她的眼中笑得發了些光。

“賃給我輛車!”祥子低着頭看鞋頭上未化凈的一些雪。

“跟老頭子說去,”她低聲的說,說完向東間一努嘴。

劉四爺正在屋裏喝茶呢,面前放着個大白爐子,火苗有半尺多高。見祥子進來,他半惱半笑的說:“你這小子還活着哪?!忘了我啦!算算,你有多少天沒來了?事情怎樣?買上車沒有?”

祥子搖了搖頭,心中刺着似的疼。“還得給我輛車拉,四爺!”

“哼,事又吹了!好吧,自己去挑一輛!”劉四爺倒了碗茶,“來,先喝一碗。”

祥子端起碗來,立在火爐前面,大口的喝着。茶非常的燙,火非常的熱,他覺得有點發困。把碗放下,剛要出來,劉四爺把他叫住了。

“等等走,你忙什麼?告訴你:你來得正好。二十七是我的生日,我還要搭個棚呢,請請客。你幫幾天忙好了,先不必去拉車。他們,”劉四爺向院中指了指,“都不可靠,我不願意教他們吊兒啷噹的瞎起鬨。你幫幫好了。該幹什麼就干,甭等我說。先去掃掃雪,晌午我請你吃火鍋。”

“是了,四爺!”祥子想開了,既然又回到這裏,一切就都交給劉家父女吧;他們愛怎麼調動他,都好,他認了命!

“我說是不是?”虎姑娘拿着時候(註:拿着時候,即估量着到了一個適當的時刻。)進來了,“還是祥子,別人都差點勁兒。”

劉四爺笑了。祥子把頭低得更往下了些。

“來,祥子!”虎妞往外叫他,“給你錢,先去買掃帚,要竹子的,好掃雪。得趕緊掃,今天搭棚的就來。”走到她的屋裏,她一邊給祥子數錢,一邊低聲的說:“精神着點!討老頭子的喜歡!咱們的事有盼望!”

祥子沒言語,也沒生氣。他好象是死了心,什麼也不想,給它個混一天是一天。有吃就吃,有喝就喝,有活兒就作,手腳不閑着,幾轉就是一天,自己頂好學拉磨的驢,一問三不知,只會拉着磨走。

他可也覺出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很高興。雖然不肯思索,不肯說話,不肯發脾氣,但是心中老堵一塊什麼,在工作的時候暫時忘掉,只要有會兒閑工夫,他就覺出來這塊東西——綿軟,可是老那麼大;沒有什麼一定的味道,可是噎得慌,象塊海綿似的。心中堵着這塊東西,他強打精神去作事,為是把自己累得動也不能動,好去悶睡。把夜裏的事交給夢,白天的事交給手腳,他彷彿是個能幹活的死人。他掃雪,他買東西,他去定煤氣燈,他刷車,他搬桌椅,他吃劉四爺的犒勞飯,他睡覺,他什麼也不知道,口裏沒話,心裏沒思想,只隱隱的覺到那塊海綿似的東西!

地上的雪掃凈,房上的雪漸漸化完,棚匠“喊高兒”上了房,支起棚架子。講好的是可着院子(註:可着院子,即與院子的面積一樣大小。)的暖棚,三面掛檐,三面欄杆,三面玻璃窗戶。棚里有玻璃隔扇,挂面屏,見木頭就包紅布。正門旁門一律挂彩子,廚房搭在後院。劉四爺,因為慶九,要熱熱鬧鬧的辦回事,所以第一要搭個體面的棚。天短,棚匠只紮好了棚身,上了欄杆和布,棚里的花活和門上的彩子,得到第二天早晨來掛。劉四爺為這個和棚匠大發脾氣,氣得臉上飛紅。因為這個,他派祥子去催煤氣燈,廚子,千萬不要誤事。其實這兩件絕不會誤下,可是老頭子不放心。祥子為這個剛跑回來,劉四爺又教他去給借麻將牌,借三四副,到日子非痛痛快快的賭一下不可。借來牌,又被派走去借留聲機,作壽總得有些響聲兒。祥子的腿沒停住一會兒,一直跑到夜裏十一點。拉慣了車,空着手兒走比跑還累得慌;末一趟回來,他,連他,也有點抬不起腳來了。

“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這麼個兒子,少教我活幾歲也是好的!歇着去吧,明天還有事呢!”

虎妞在一旁,向祥子擠了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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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宣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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