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升之道
夢境褪去。
一睜開眼,克羅利發現自己正躺着,而一旁的哥們穿着套亮白色的衣服,戴着藍色膠手套,手上還抓着細長的鋼刀和鑷子。
“你醒啦……手術做的很成功。”
……
“你……你說啥呢,什麼手術?”
克羅利有些迷糊。
“第一性徵切除。呃,就是胯下內個……”
“為什麼要切那玩意!”
克羅利霎時間清醒,猛然坐起——當然,他是不會去檢查自己第一性徵還在不在的——立刻看了看周圍,發現自己是在一間木屋裏。
木頭的芬香與溫暖的光。
橙黃色光芒伴在他身邊,穿透窗戶的光線清晰可見,似乎可以用手攥住幾根,一切都是那麼熟悉。是和那本書里一模一樣的木屋。
唯一的區別,是自己穿上了衣服。
啊?
怎麼又是這啊大哥!
他轉頭向哥們投去求助的眼神。然後,哥們說:
“有的人,生活所迫,總得出賣自己的身體嘛。”
“現在誰問你這個!而且為了生活怎麼會賣那個地方,怎麼想都不會有人去買單吧!”
“哎……這你就不懂了,總有些人,愛好非同尋常……”
哥們看來想正經地回答這個問題,這讓克羅利更無語了。他選擇無視哥們,獨自揣摩自己身上又發生了些啥。
嗯……自己從西區回了家,咕嚕咕嚕喝了碗湯,然後困得發昏,於是噠噠噠噠走上樓睡覺,然後,然後就到這了。
他眼球骨碌一轉。
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吧。
剛才被那鬼書嚇得不淺,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此刻才會再次夢見吧。
可是,這……這夢也太過自由了吧?不僅能任意的操控身體,自己還能如此順暢的思考問題,怎麼會這樣呢?
克羅利把自己的思路繞進了死胡同。
還好哥們回歸了正常,此時換回平日裏穿的那套“校服”,順帶幫他解了下圍。
“你現在應該不是在做夢,別問我為什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問就是魔法。”
哥們此時的語速極快,沒有給克羅利插嘴的機會,
“你剛才睡着的時候腦門前方出現了一個彈窗——你沒有必要知道彈窗是什麼。反正,上邊可以選擇是否繼續你的‘大澤之旅’,然後我好心幫你選了個是,咱們就突然掉來這了。”
……
“什麼?你說什麼!”
這一通操作確實讓克羅利不在胡思亂想了。
他腦袋現在釐清了思路,只剩一個念頭——罵死面前這個人。
“你個逼為什麼要點啊!要體驗刺激冒險就自己來啊為什麼要帶上我!”
克羅利崩潰了。
這種情況,大抵就是:
剛出魔窟,兄弟就激動地說我認得一條捷徑能快點逃跑!隨後拉着自己就走上去,結果走到盡頭,他又摸摸頭說自己記錯了,原來這是條去魔窟的捷徑。
簡直比這種事還要令人髮指啊!
“你這人還真是奇怪,我們不是看那手稿看一半就沒看了嗎,哪有上廁所夾斷了之後不接着拉的道理?你這做人能不能舒暢點,真是的。”
哥們訴說著他的廁所哲學,話語中甚至還包含了點不屑。
克羅利回了他一個空洞的眼神。有些東西從瞳孔裏邊逃脫了,或許是希望什麼的吧。
“害,不管那麼多,你剛才是怎麼回事?進來之後就直勾勾躺在地上,
嘴巴里還在‘嘿嘿……嘿嘿’地笑,我那會看了還以為你和我一樣興奮着呢。”
“興奮個……”
克羅利說到一半,若有所思。
這段話勾起克羅利的回憶,他總算是想起剛才見着些啥了。
“喔,看來我剛才遇着夢中夢了。我剛才夢見了一隻貓……”
奇怪,“貓頭鷹”這個詞還沒說出口,他便猛然怔住。
因為,記憶像是被人突然剜下一刀,隨後,噴涌而出。恍若火藥炸響,大壩泄洪,那些與巨樹,與大個兒貓頭鷹,與林地的記憶於髮絲之間,手指之隙流逝,怎麼也抓不住,最後,只剩下了瘙癢的鼻尖,與——
“我,好像夢見了一位,可愛又迷人的大姐姐?”
克羅利表情疑惑,低聲喃喃道。
哥們表情微動,臉頰抽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也……挺樂觀啊。來這都能美滋滋做個春夢先。”
“狗屁,不是那種夢啊!就是……就是看見了而已,懂吧?啊!”
克羅利的臉噌一下通紅,像是要和哥們狠狠理論一下這個事情。
哥們有些無奈,決定先無視他。
.
哎,生活不易。
克羅利坐定在椅子上,在窗戶撒下的光中掏出莎草紙,看了眼“任務”。
上邊還是寫着“尋找‘林地’”。目標就在窗外邊,得快點逃離這裏。
以上,他終於收拾好心情,翻開放在桌上的手稿。
在寫的各色地點之後,手稿接下來詳細闡述與記錄了各處調查的結果。
通篇看下,這個瀰漫於守望郡的“集體性癔症”指向了兩處“地點”,一處名叫大澤,一處名叫林地。
都是老熟人嘛。
對於癔症的產生,作者給出了一些猜想,卻在進行了一些邏輯推導后無奈放棄。
例如:認為“林地”一形象與守望郡周遭環繞的橡木林有關,是一種關於深林的恐懼在腦中的映射。
但這種說法顯然站不住腳,因為除去獵人,木匠與守林人,其餘相關人員與林子打交道的時間實在沒有多少。況且在“整個王國”內,沼澤這個自然地貌是較為少見的,又何故會存在“大澤”這一意象呢?
況且,人們在夢中的行為顯然是在“找尋林地”,比起恐懼,更像是在“回歸”……
“注意的地方不應該在這,而是那些找到林地的人。”
哥們這麼提醒道。
在採訪的諸多人中,只有鐵匠、染料坊主、鄉下教師,與一名前來取材的畫家在夢裏到達了“林地”,並獲得了不可思議的思想體驗。
這裏說的只是職業分類,在當任這些職業的人中,照樣也有沒有到達“林地”的。
“不過,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
哥們突然發問,引得克羅利轉頭看向他。
“咋了?”
“他這裏只採訪了這麼些職業的人,是只有他們做了這個夢,還是他只採訪到這些人呢?又或者——還有別的可能。”
“我覺得多半是第一種,那這些人的統一特徵也得找出來喔。那我想想,他們的……職業,或多或少,都與創造些什麼有關吧。”
克羅利給出自己的看法,哥們倒沒有說話。
繼續往下,先是兩個成功的鐵匠。
他們共同特點是“回想起鍛鐵時震顫的手感,從而感到身軀變得剛硬無比”,甚至成功抵抗了對他人而言致命的陽光,直至到達目的地。失敗的那個是新來的學徒,可能這就是原因吧。
克羅利沒打過鐵,對這個信息無從下手。
之後是教師,他在行走期間觀測到一束穿透雲層射下的光,趕往之後,便進入了林地。
克羅利打十萬個包票,自己在沼澤里呆的時候,一眼都沒看到過這種玩意。
隨後,畫家……畫家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林子裏了。那傢伙“隨意地跟隨林中蒼白的飛蟲,走入一處沼澤”。然後第二天在沼澤里醒來,憑着印象找着路又走去林子了。
這屬實是學不來。
最後是染料坊老闆,他是個話癆,經歷的事比起其他人倒顯得有趣。
在做夢當天的早晨,他不慎翻入了染料池,身上顏色怎麼搓都洗不幹凈,只得苦笑着說,權當是換了套新衣褲和新膚色了。
隨後在晚上,他於夢中的沼澤里,在乳白的霧裏睡著了,結果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躺在“林子裏柔軟濕潤的藤蔓之中”。
可是……自己身邊哪來的染料啊?
看完整本草稿,克羅利將其丟去一旁,只能嘆氣。
沒有一條是有點用的。
當然,他也注意到一點,雖然夢裏各種死法都有,可就是沒有人遇着那群如狼似虎的沼澤蚊蟲。合計合計,原來是自己太過倒霉了嗎?
“喂誒,你看這是啥。”
這話從胯下傳來。
克羅利剛有點納悶,哥們的頭就從黑暗中鑽出。此情此景,頗像克羅利對他使用了某種格鬥技,將他的頭緊緊夾在了雙腿之間。
不過,更重要的是他說了什麼。
克羅利疑惑地折身,看向木桌底下,發現哥們正指着一個鋼製拉環。隨後,他一把推開凳子,順着幾條明顯不同於地板的縫隙看去,發現其圍成了工整的正方形,其上幾乎可以容下相擁的三四號人。
顯然,是一個地窖。
下邊藏着什麼?一種神秘的感覺在心頭縈繞,害怕卻也油然而生。人總是害怕打開些什麼的,在一切尚未揭幕前你便是主導的人,可當隱藏的事物將被明了,那種主導權不受掌控滑向他者的無力與挫敗,或許就是一切恐懼的源頭。
“嗯,我敢打賭,咱倆一進屋的時候肯定沒這玩意。”
哥們閃身出來,看着傻愣原地的克羅利,蹙着眉頭催促他趕緊搬開桌子,活像碼頭上的包工頭。
“站着幹嘛,快點把桌子搬開啊。”
面對未知,他倒興奮至極。
“行行行。”
克羅利干起活來一點都不含糊,厚實的木桌比想像中要輕,推去一旁后,不給自己後悔的時間,他立刻拉起了木板,露出去往地下的樓梯。
趴在地下入口邊緣,哥們作勢用鼻子吸了幾口氣,然後向克羅利挑了挑眉。
“好地方。”他說,“是放染料的地窖。”
.
“不是,然後呢?”
或許是進展太大了,從沒打過這麼富裕的仗,克羅利對接下來要做些什麼毫無頭緒。
“還能做啥?快去選個顏色摔進去。”
哥們站在陰森地窖的入口,像個看門大爺,還用什麼都碰不着的腳虛踹克羅利一下。
於是,克羅利心不在焉地行走在成排的桶之間。藉著從樓梯道投下的暗淡光芒,他拂過蓋上的桶,觸摸木板與木板的間隙,心情所至,還會拎起木板,看看裏邊裝的是什麼顏色。
選哪個顏色摔進去?
克羅利覺得這個問題有些新鮮卻毫無必要,天生就帶着荒誕色彩。
論誰在摔了一跤前會選摔在哪呢?要是有的選,那也是優先選不摔這一跤啊。況且,摔入哪個顏色又有什麼區別?難不成會想那些二流雜書里胡扯的理論一樣——喜歡黃色的會在近幾日倒霉,藍紫色代表女人緣和螺絲釘——會有這般不同?
不,不應該這麼想。
此刻,決定判斷的不應該是眼前所視,而是那本手稿。手稿里又對顏色有哪些獨到的見解?作者沒有缺德地刨根問底,問染色坊老闆到底掉進了哪個染色池,難道是染色坊老闆說過的那句“顏色至極便是純白”?可後邊還有一段呢,講得是啥來着……
他又掀起一處木蓋,其下顯現出來的是平整的深綠。
呃,又或許與沼澤和森林的主色調相關?綠色和土褐……
但是,怎麼發散思維都毫無作用,他從自打開始就搞錯了“摔跤”的概念。那就是:對於自身而言,這是一個出於無預想與不自願的事件。
於黑暗中藏匿的台階早在等待。
挪動步伐的克羅利一腳狠狠踢上,罵著粗口的同時,他喪失了控制重心的權利。在漆黑的地下室中滑倒,他被黑暗淹沒,頭與硬物狠狠碰撞,劇痛與巨響同時傳來。
他發出慘叫。
“啊啊啊啊!唔唔唔唔唔……”
液體傾倒而下,口鼻被瞬息堵塞,正欲發出的慘叫盡數化作了含糊的唔唔聲。
哥們看見了。
是白色。
在入口微弱的黃光下,白色依舊耀眼。那是無色,卻又含有所有一切顏色,於其中能拆分出無數可能;它是包容的代表,可其中卻又容不下任何雜質,不然它就無法維持原型。
看着克魯利被白色粘稠液體灌滿口鼻,奮力掙扎,哥們絕望地擋住兩隻眼睛。它們還是孩子,本不應該接受如此刺激的畫面。
緊接着,他被一同撂倒。
純白的顏料從木桶洞口湧出,好似無窮盡般淹沒空間。粘稠的液體淹沒二人,衝出地底,擠破木牆,一把擁入了迷霧的懷抱,恍若回到久違的家鄉。
克羅利無法呼吸,卻並沒有感到難受或反胃。出乎意料,一種翻湧的感覺正從體內微微升起,給予他耳目一新的感覺,像是困擾許久的鼻塞突然通暢,又或許是思索許久的難題終於抓住解決的訣竅。身體在微微顫抖,那是興奮與激動的顫抖。
在衣物之下,鎖骨的凹陷處,有光在此勾勒出曼妙的形狀。那本是幾條流暢的曲線,碰撞一處,看起來便像是盞提燈,而有更多的線條加入后,終於化為最終的形態——一隻銳利的眼瞳。
在看不見的地方,莎草紙上,“任務:尋找「林地」”幾個字一邊已被打上一個小小的勾。
許久未聽到的聲音重新出現,那個冷冷的女聲,祝賀着他的成功。
“此之為上升之道。
銘記者,當你深諳記憶的珍貴,正視它們的價值與力量,它們反饋予你的,便是靈魂的升華。於土下出發,在厚實大地上生根發芽,逐漸蔓延至穹頂之上,最後,以反思與謙卑的姿態於時空中延展,探尋無窮與空無,以‘人’的記憶,語言,文字結構一切。那,便是上升。”
話講得挺玄乎,但每個字在克羅利聽來都動聽至極,倍感成就。畢竟,它們可是都自己用命拼來的啊。
閉上眼享受此刻,克羅利又錯過了眼前的彈窗。
好在哥們並不像他一般陶醉,他湊近看了下克羅利面前跳出的字,那裏寫着:
正在前往林地。
眨了幾下眼,泛黃的光突然被揉作一團。
這又是怎麼回事?
哥們摸不着頭腦,湊近看了看,發現是自己眼前新彈出的字與克羅利那兒的混在一起了。於是,他將視野挪去旁邊,看見自己這兒的彈窗是:
“有沒有興趣看看?真正的?的林地?”
其上閃爍着詭異的特效,風格像是八九十年代街頭常見的霓虹燈牌,頗為荒誕。哥們回頭看着面露幸福的克羅利。
哎,壞事那就我來扛吧。
撓了撓頭,他不住嘆氣,聳聳肩按下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