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名諱不祥(下)
克羅利剛想開口說,一旁的哥們突然將手擋在他的嘴前,想要意示他住嘴,卻又立刻把手撤走。
“沒事了,你大膽地說吧,還有,一定要說真名啊。”
哥們嘟囔道,隨後他退去一旁。
真名?要把真名說出來么?克羅利對此有些異議。告訴這位年輕督察也未嘗不可,但才過去那麼幾年,督查局裏肯定還有認識自己的傢伙吧,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可不好。
真的要說嗎……
克羅利回過神來,將頭轉向女督察。最終,他還是神色懇切地回答:
“克羅利·博伊德。”
克——羅——利——
筆尖摩擦紙張,塔那一筆一劃地寫下。可是,黑墨在紙上暈開,她的眉頭漸漸皺起。
“誒,克羅利……”
筆尖停滯。塔那小姐眨了眨眼,抬起頭。眨了眨眼,再度低頭。又眨了眨眼,頭便不動了。
“你確定沒有說錯?克—羅—利,是——是這樣拼的嗎?”
她一字一句說著,將表格上半遞到克羅利眼前。
克羅利將上半身湊近看了看,登記表第一行上,秀氣的字體填下了自己的名字。
“啊,是啊,警官。”
克羅利點點頭。看着面前女孩的表情,雖說有些抱歉,但他還是鬆了一口氣。
要是早知道是這麼個情況,也不至於那樣緊張了……
.
克羅利?
緊盯紙上那幾個字符,塔那督察面上的血色漸漸淡下,恍惚間念叨些什麼,不過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啊沒事沒事,我剛才想到一些別的,呃,不太好的事情上了。重名……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她尷尬地笑笑,隨後,下定決心,開始詢問下一項欄目。
“年齡呢。”
“上個月剛滿十九。”
面上的潮紅消弭大半。
“十九。啊……是十九嗎……”塔那的小腦袋瓜似乎停了擺,本來脫口而出的問題忽然在腦中散去了,絞盡腦汁才勉強回想起來。
“那,那你十年前是,呃是——是不是九歲啊?”她如此問道。
“呃,十加上九,還能是什麼呢?”
克羅利歪着頭看向督察。
塔那咬住嘴唇,臉突然紅到了脖子根。
自己問了什麼!想了半天怎麼問了這個問題!好蠢啊!尷尬得要死了!萬一給警局同事知道了不得笑死!啊啊啊啊笑的最大聲的一定會是埃德加那個混蛋!
塔那腦袋上簡直要冒氣濃煙,一副大腦過載運行的模樣。可她突然想起,自己要詢問的究竟是什麼。
十年前,你還是個孩子吧,與那位名叫克羅利·博伊德的傢伙一樣年歲,是“那件案子”的始作俑者。
視線恍惚間回到室內,她左眼抽搐着,想起前幾日在檔案上見到的內容。
【克羅利——雙親失蹤,資料遺失。】
“那,你——父母失蹤?”
“嗯。”
克羅利點頭。
【現居地址雲集東區薔薇街37號。】
“住在黑薔薇街道?”
“對啊。你認識我啊。”
克羅利聳聳眉毛,還舔了下嘴唇,面上扯出難看的微笑。
【還是……“孤兒幫”的頭目。】
“那……那,那,孤兒幫的老大?”
塔那的腳尖們在不安分地移動,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用勁,她要逃跑,必須要離開這裏。
她已經知道面前的傢伙是誰了。克羅利,那個克羅利,那個……對整座城市而言,十足糟糕的傢伙。
“啊,你這不是什麼都知道嗎?下一步是不是要報告我內褲的顏色了?”
克羅利扯起爛話。
方才由於憤怒與尷尬而赤紅的臉色已蕩然無存,轉至冰點的花白。如果此刻貼近她的面龐,或許還能聽見臼齒碰撞的顫動。
是恐懼,冰冷的恐懼攫住了她。
克羅利……克羅利·博伊德……
手腳漸漸褪至冰涼,那個名字像是詛咒,縈繞在她的腦海。
與這個名字相關的,是幼時夜晚的哭嚎,半個行政區的靜默,只在傳聞里聽過的猩紅血案,無數死亡積壓的沉重。
至於為什麼會記得這個名字,只是因為,最近在警局培訓時,埃德加心血來潮,調來了東區所有可以活動的危險人物檔案。她在看某份檔案的時候,疑惑“這傢伙怎麼這樣年輕”,便多留意了一會。
死,一定會死掉的吧!這個調查沒什麼必要繼續下去了吧,是一點繼續下去的理由都沒有吧!《緊急事態處理手冊》上可沒有介紹過這種情況,但第一頁的第一段話她還清晰地記得,還是用大號字標粗寫的:“若無必要,小命要緊。”
可,難道就不問問他是怎麼鑽進書里的嗎?還有他為什麼要去殺了佐拉特,難道自己就要這樣放任案子付諸東流?
已經無法從佐拉特口中得知他連續犯下縱火案與爆炸案的緣由了,可不能再放過現在的機會啊!
好奇與使命感將求生欲踢去一旁,剛準備說“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卻被轟隆作響的鼓聲蓋過,那是塔那的退堂鼓,她已經快把鼓皮給敲破了。
當然,在克羅利眼裏,他只看見面前的女孩瞬息之間陷入了獃滯,雙目漸漸黯下,嘴巴還不是叭叭些什麼。
這……看來自己已經成為新一代床頭恐怖故事主角了嗎?
哥們從女孩的凳子后冒出來,他想拍拍女孩的肩膀以示安慰,只可惜完全拍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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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那小姐最終下定決心,準備聽聽他的犯案經歷。
當然,是在保持一定距離的情況下聽。她已經把椅子移到貼牆的地方坐下,搞得克羅利都開始懷疑,此時的自己是不是渾身散發著不可接受的異味了。
只可惜他雙手雙腳被捆得緊緊的,根本動彈不得,就連悄咪咪地接近自己腋下都不行。
回歸二人的話題,先是接下任務。
“等會等會,那傢伙到底長啥樣?”
從克羅利開始講后,塔那小姐懸在空紙上邊的鋼筆就沒有落下過,因為確實沒啥好記的。這段經歷平凡的簡直是像是空氣中的塵埃,就是中午隨便走進哪家餐館隨意地點了些玩意墊肚子嘛,結果突然有位神秘男子想雇兇殺人。
本來到這還有些能記的事情,結果——
“他穿的全身黑啊。我真的什麼特徵都沒有看清啊姐姐,只知道他大概率是個男的。你,你得相信我!”
克羅利語氣無辜,就差舉起雙手以示投降。
塔那悻悻地點了點頭,不敢不信。
“啊對了,有一點非常奇怪……”克羅利補充道,“其實吧,這是我第一次動手殺人啊。而且我平時從來不接也接不到這種委託的,頂多就帶着一票人幫人家滅鼠殺蟑螂啥的。聽你剛才說的,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幫派……很缺錢吧?”
塔那用詫異的眼神看向他,而後似乎若有所思,記下了這一點。
然後到了殺人環節。
克羅利看室內氣氛挺尷尬,忍不住說些添油加醋的爛話吹噓自己的乾脆利落,
塔那小姐聽的過程中不住咬唇泄憤,但她的牙齒還在一直顫抖,所以利索地咬出了血。
嘴角上貼着手帕,這並不妨礙她聽出其中隱藏的怪異。
“你記得那時候是幾點嗎?”
塔那沒有正眼看克羅利,不知盯着什麼地方,但腦袋裏正在收攏雜亂的信息。她現在學聰明了,為了防止嘴唇再次受傷,開始咬起筆桿。
克羅利那會還真有看時間,他轉了轉眼珠,瞳孔中漸漸浮現青銅錶盤上指針轉動的圖像。
“是一時三十五分。”
“你……確定?”
“嗯。我那時候還湊巧看了看懷錶呢。就,就在那個大衣上邊的口袋裏,你可以拿來看看時間準不準。”
“有問題,呃,有點小問題。”塔那喃喃着,面色凝重得陰沉,顯然說明這不是什麼小問題。記了幾個字后,繼續追問,“你看到他的時候,是什麼狀態?呃,就是他精神狀態啊,還有身體上有什麼傷勢。”
克羅利下意識吸了下鼻子,鼻腔中的血腥味與那時現場的好似並無區別,雖然此刻是冒着鼻血。在槍火轟鳴,血肉迸飛之前,他就已經看見佐拉特的身軀——渾身浴血。
“他那會,滿是都是血,說被你們督察追得要死要活……他還說要我帶他去什麼‘安全屋’?”
“渾身都是血?你確定……那真的是佐拉特?你看到過他的臉嗎,你一定確定嗎?”
塔那突然有些激動。她起身,前傾,連續不斷地逼問,卻又好像意識到什麼,頃刻間心虛地坐回椅子上。
克羅利被她嚇得身體一僵,突然記起了暗號的事兒。
“哎,忘了說了,酒館裏邊,委託人給我任務的時候,他就告訴我,如果不想干錯人,要保險一點,就對來的人說:百靈,佈局過往。’我說了這句話,然後他又回了句像模像樣的話,還急着說自己是佐拉特,我才動手的。”
“暗號……好吧,這個線索也有點用。”
塔那小姐匆匆在紙上記下,似乎不想繼續在這裏停留。
然後是書中冒險,在哥們的瘋狂暗示下,克羅利隨意想了些故事搪塞了過去。
簡直是在考驗他故事書的閱讀量,在絞盡腦汁編出一堆廢話后,塔那忍不住讓克羅利停嘴。
“哎!還差一段沒講完呢,我這時候剛準備對兇狠的巨大的暴虐的恐懼的海中怪獸迪拉肯斬出我的大寶劍,結果發現這鬼傢伙早就和別的怪物串通起來,認我為海澤一霸了……”
克羅利講得可起勁了。
“所以,你在書裏面經歷了一串冒險故事,還沒徹底稱霸世界就被我給甩了出來?”
塔那說著這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手上記錄的速度都慢了幾分。
看着那有些失落的表情,些許負罪感沖刷着克羅利的心,這麼敷衍人家小姑娘真的好么?
最後……最後是鬆綁環節。
什麼?鬆綁?
塔那小姐拿着尖利的道具,在纏繞手腕的繩上反覆摩擦。斷裂應聲傳來,輪到克羅利一臉獃滯了。什麼什麼什麼情況,自己不是殺殺殺殺殺人了么?真的要給一位殺人犯鬆綁啊姐姐?
他轉頭盯向給自己手鬆綁的塔那督察。塔那發覺后“咦?”了一聲,手上的動作戛然而止,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克羅利覺得一定是自己提示的力度還不夠,他一把從繩中抽出自己的手,猛然抓住塔那的手腕,塔那又“誒!——”了一聲想要將手掙脫,可這讓克羅利抓得更緊了,還用質疑的眼神刺向她:
“你難道不要用法律的武器制裁我嗎?你不是督察嗎?我可是邪惡的殺人犯好不好!”
塔那小姐的眼眶裏已經開始泛起淚光:“沒有殺人犯!你不是殺人犯,別在這獃著了好不好!啊啊啊啊救命啊!”
看着她摸向褲兜的動作,克羅利識相地收回了手。
數分鐘的詢問后,看着那張被釘在牆上的通緝令,克羅利小心翼翼地說:“所以,我殺了一個通緝犯?還是不論死活的那種?”
躲在房間一角的塔那點了點頭。
“看來我還有賞金拿喔——我去這是什麼數字啊!後邊那個符號沒標錯吧!”
看着紙上寫着的數字,克羅利忘記將說完話的嘴巴合攏,呆在了原地。
五百尹戎——半棟西區豪宅的價格。這真的是一個人可以擁有的金錢嗎?克羅利不可置信,留下感動的淚水。
努力活下來,沒白費啊!
可這回塔那搖了搖頭。
“什麼?!你們這幫狗督察,這麼點錢都不給!啊啊啊嗚嗚嗚……”
克羅利心碎了,而且還是粉碎性的。
“這是因為那傢伙太危險了好嗎!雖然那幫賞金獵人和罪犯相比也好不到哪去,不過我們不是很希望每天都給焚屍場多添幾單麻煩啊,人家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克羅利悲痛終止,霎時間呆住了。
“啊?原來是這樣嗎。”
聽塔那這語氣,他頓時覺得自己的經歷有些奇異。原來……撿人頭還能這麼撿?
這也產生了新的疑問——酒館裏那傢伙給錢僱人殺一個通緝犯,究竟是為了什麼呢?而且他還這麼厲害,要不是那會他受了傷,還被偷襲了,自己不就百分百死在那小巷裏了嗎!
真是疑點多多。
克羅利僥倖自己的死裏逃生,在聊天之餘換上衣服,終於感到了久違的暖意。
哥們聽完他們的對話,便一直用怪異的眼神省視克羅利。那副表情簡直是將“我到底錯過了些什麼?”寫在了臉上。
克羅利瞥了眼他,無奈地聳了聳肩。
臨走前,他問塔那:“你看了那本書沒?裏邊是講啥的?”
塔那面露難色,一副“你咋還不趕緊走”的模樣,連忙應付他:
“和夢有關,講一件怪事兒的,一個地區的人都做同一個夢。”
說罷,她匆匆把門關合攏。
克羅利看着緊閉的門關,怔了一會,最後只能感嘆自己這都經歷了些什麼怪事兒。
臨走前,他在鎖那家門口的階梯上看見了一隻死老鼠。
橫躺在地,沒有傷痕,倒像是壽終正寢了,不過寢的地方並不是很對……
西區這衛生條件怎麼會有橫死街頭的老鼠?克羅利一時半會沒想明白,不過,權當是做好人好事,他一腳踢開了已然僵硬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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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已然浸透衣褲。
看着弔兒郎當離去的背影,塔那一直顫抖的身體終於平定些許。
怎麼會這樣,真的是他。
雲集督察系統將超越普通人範疇的危險人物攏共分為五個等級,且已經在許多地方投入使用,例如罪犯或督察“能力”的評鑒。而它們分別是:危、戒、凶、災、絕。
她分明記得見過“克羅利·博伊德”這個名字,在檔案大大的名字下,寫的是一個血色的“災”字。而這個等級的檔案能被她這種實習督察看見,只能是一個原因——他近年的活動十分頻繁。
她當時看關於他的行動記錄還挺疑惑,為什麼行動都是清一色的滅鼠和做臨時工的人會被評為“災”?
直到,看到最底端的一條記錄,她啞口無言。
距離那個案件發生已過去半個月時間。
“翠相高塔歷426輪下弦月第十六日
確定為唯一倖存者。
鎖定為「絕境區域」特大異常事件第一嫌疑犯。建議對‘克羅利·博伊德’的行動進行持續觀測,禁止一切抓捕行動。”
那四個字,比任何劣跡都更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