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起南安(上)
嘉靖七年,初春。
江西南安府大庾城,正是一片蒼翠之色。霧蘊霞繞中,那市井之間瀰漫著令人親切的人間煙火氣。
大庾僅分南北兩市,北市官家生意居多,頗具規模。南市不大,卻是本地尋常百姓家最愛光顧之地。這裏大多都是開了幾十年的老店,平日裏的吃穿用度、生熟物料、山貨野材應有盡有。
市中老槐樹旁有一家土布作坊,那房檐還掛着八成新的燈籠,一看就知道開張並不很久。本地街坊都不太知曉老闆的來歷,只曉得店家姓王,去年中秋後才自外省遷來,原來只是在鄉里做些絲蠶買賣,前不久才開了坊。
王老闆待人和善、忠厚誠信,頗諳為商之道,生意十分吉慶。數月來賓客絡繹不絕,好不熱鬧。隨着鄰里逐漸走動熱絡,這布坊人緣際會也逐日看漲。
王家並無女眷,有一養子,喚作昭兒。小子十歲出頭,聰慧伶俐,年紀不大卻有一般孩童不具的少小老成。小子平日除了送去東城師塾念書,便是幫着父親跟了店中夥計上下跑動。這昭兒雖年紀尚幼,卻對店內貨物種類、品相質地一一明了,四處鄉鄰無不嘖嘖稱許。可單單這王家掌柜一見小兒在那店裏店外活蹦亂跳,便急着拎了孩子回內堂溫書,彷彿不大願小子拋頭露面。有四眾鄰里見面誇讚孩子,他也連連擺手,竟是不願多提,要說王家作坊便這一點略顯古怪。
這天日頭西落,土布作坊前街面上走來一個瘦小的孩子,外相頗為俊朗,斜挎着布袋書包,只是看着這面色有些傻傻的落寞,不多會孩子便悻悻般走進了作坊店門。
“老爹,我下學了。”
“回來啦?嚯!今兒個怎麼苦着張臉啦,是不是被先生責罰了不成?”櫃枱里走出一位老者,自是此間王掌柜說話。
“唉,老爹,我......”孩子竟發出一聲大人一般嘆息,也沒再說話,便蔫兮兮地要往裏屋走。
“王老爹,王老爹,淮昭哥哥今天在課間睡着啦,被先生擰了耳朵,嘻嘻。”一陣清脆的女童話語隨着一個胖嘟嘟的小丫頭飄進作坊大堂。
“小晴!”
王掌柜和淮昭幾乎同時叫出聲來,不過老頭話語中帶着笑意,小子心裏想的卻是,你這傢伙,又來告我狀!那稚嫩的面龐上已經泛起羞愧之色。
“昭兒,來來來,告訴老爹,今天怎麼了?師塾的學是不是很煩悶了?你可從未有過在課上睡覺的時候啊?”
“老爹,昭兒知錯了。只是今天暖和,在課上犯了困,莫名其妙又做了那個怪夢。我也不知為何,以前都是夜裏夢見,今天先生授課,我聽着聽着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淮昭略帶委屈的嘟囔着。
王掌柜心裏泛起一陣漣漪,很明顯是經常聽孩子說起這怪夢,但這時也沒有斥責小子,只是愛憐地摸了摸淮昭頭安慰道:“無妨無妨,日後一定要早些休息,老爹知道你用功,小娃兒瞌睡多也不怪你。”
“老爹,為什麼我總是做一個同樣的夢,你有沒有這樣過呢?”
“我有,我有。我經常夢到吃糖葫蘆,可每次一放到嘴巴,就醒了。”還沒等掌柜回答,那丫頭小晴又搶答了。
“哼,你就知道吃。愛告狀的臭丫頭。”
時日宛轉,轉眼已入寒冬。這天,是農曆冬月二十八。
大庾城北二十里大道上,伴着嘈雜急促的疾蹄聲,一大哨人馬風馳電掣般飈過。雖然各人所着衣飾不同,
卻掩蓋不住一股滲人的騰騰殺氣。
快近城門,一眾人便在楊樹林喝住馬匹。只見左側一人在馬上對領頭模樣的抱拳揖手道:
“千戶大人,前面即是南安府府轄的大庾城,屬下是否先去那官衙示明公務?”
那千戶勒住韁繩,着馬往前踱了幾步,看了看不遠處的城樓,略微思量片刻將手一擺道:
“不。傳令下去,人馬依舊江湖作扮,分散進城,各自查探,不可驚動了地界,免得打草驚蛇。我獨去官衙授命,諸位但有收穫,直接去衙門稟報,務必要儘快拿住那對頭。此番出京行前,薛國師專召了我錦衣衛指揮使岳大人,辦好了差使,都有賞賜。辦砸了,不要說我們,連頭兒都沒好果子吃。爾等切記,行走腰牌、飛魚官服都給我收妥當了,不可露了山水,讓人給跑嘍。”
“是!”
一眾人應諾到,隨即散作數隊,策馬揚鞭,奔大庾城各門而去。
次日,正午將近。
南市裏的王家布坊一如往常,行人進出如鯽,店裏一幫夥計依舊忙得不亦樂乎。那王掌柜正在櫃枱撥弄着算盤。
“此處可是王之貴的上坊?”
一聲中氣十足的話語處,只見店門邁入一人,白衣素襖,身型健碩,一襲江湖打扮。左手提着柄雕花鐵劍,肩背一青色褡褳,一看便是頗有身手之士。這人既不和旁人搭話,彷彿也不怎麼看貨便直奔櫃枱問到。
王老闆見是來了生客,暗喜又多了一個生意交際,連忙含笑接話道:“客官,在下便是王之貴,請問先生要何買賣,本坊土布皆為本地絲蠶作紡,質地雖不及蘇州,可南安府一帶,貨品往來還是不少,價格公道,口碑素來不錯。客官是要看哪種,你看,這裏是素紗,花羅,這裏有素羅,龍綃、雲錦......”
“王掌柜,可否借一步說話?”白衣人眼睛四顧了一下周遭,便打斷王之貴的言語,徑直往後房小院走去,惹得王老闆一臉狐疑地跟了過來。
“這位先生,您這是......”
“昭公子現在何處?”
王之貴神色微緊,立刻警覺地問道:
“你究竟何人,你說的什麼公子,老夫不知!你走吧!”說罷就叫喚着夥計要趕人。
白衣人也不接話,從內懷拿出一封書信,微微躬身雙手遞與之貴后低聲道:
“事發倉促,老管院,恕我唐突了。恩師吩咐,望您切記按書信行事,務必保昭公子周全。”
聽得“老管院”三字,王之貴面色驟變,那狐疑的眼神又打量了一番來人,隨即接過信函。只見這信函中黃側紅,一看便是大明官家所用,信札封面並無一字。之貴打開紅色封泥,背過身去展開信紙,只見上書道:
“管院老弟,淮昭隱匿之事已為朝廷破曉,不日緹騎將至。見書即帶昭兒往五台山拜方丈淳遠大師周全。信使乃我多年侍衛,隨你同往。從速行事,萬不可怠!”
落名只兩字“伯安”,卻有“守仁”字樣的朱紅印鑒。
王之貴連看了三遍這書信,面目頓肅,額頭上竟然浸出一頭冷汗來。略加思慮後轉身對白衣人揖手道:“大人,此事事關重大,老夫以為,咱們此刻都別耽擱了,請大人馬上隨我去城東師塾接公子啟程。”
白衣人回禮道:“老管院,在下秦沖,恩師之命,自聽老哥吩咐。”
“秦沖!”
之貴謹慎,看了一下四周馬上又壓低了聲音道:
“原來你就是先生陽明五子中久駐邊塞的秦大人,難怪老朽未曾在伯府見過你,久仰,有勞大人了。”
二人當下打發了夥計,關了店鋪,簡單收拾好行囊,之貴騎驢,秦沖騎馬,自南市奔東而去,卻不知這舉動已被布坊對面如意酒肆里的兩雙眼睛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