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厲鬼衣冠
“尋陽上人?”
王淮昭自然不知天沽口中所呼名號為何人。
仇天沽在青城祖師凙魂瓶中聽過尋陽上人的故事,這位西煌先聖,乃是聆禪南院的創派師宗。正因為他,尋陽軒才留得當今之名。
相傳尋陽上人數百年前剛入大格,卻乍遇修行前所未有桎梏,煩悶之際,他孤身一人深入血寒黑霧深處,其後一去不返。
迎鴻星君曾數次暗自趕赴東離妖域竭力找尋,但始終未得其蹤。後來無塵兩岸修者口口相傳,說尋陽子吞食了一頭非凡妖獸丹嬰,自此入魔,遁入無邊異化黑暗,失卻聆禪宗領柱石,西煌修眾盡皆感慨惋惜不已。
這萬急一刻,天沽聽聞對面魔頭天梵喚尋陽之名,便馬上記起了這位幾百年前的傳奇上修。
看來,傳言不虛。上人已化駭世妖獸!
可淮昭當下並不知曉詳情,只是心中篤定一個判斷,不管眼前的惡龍是人是妖,他自冰冷深淵破身而出,橫亘在自己和老魔頭身前。據此可以肯定,這凜天深淵中的不朽造化,至少目前不是在幫魔祖天梵。
“尋陽,你既已脫了我聖界與西煌久遠大爭,就老實回你凜天潭中獃著,不要管這閑事!”
眼看着大界宏圖即將唾手可得,卻突然殺出一頭尋陽子奪舍的玄炎古妖,極魔天梵蒼老矍瘦的臉上微微抽搐了一下,但還是很快將絲絲惱懣掩飾了過去。
“哈哈哈,天梵,枉你儀境造化,還是和你手下的芸芸魔眾一般見識。誰告訴你,我舍卻了人身皮囊,附化妖獸本體,就丟掉了大道所往了?”
尋陽所化玄炎妖龍威嚴矗立於天梵之前,沉沉說到,這讓淮昭想起五台禪院,埡口生死惡戰時的菩薩座下,青毛神獅。
當年那佛師尊仙騎一樣口吐佛禪,凜凜神武!
尋陽所化玄炎惡龍再發話道:
“天梵,兩百年前,我初初破晉臨宇,邁入大格修界,那時,應該比你還早些年歲吧。咱家也沒想到,登臨全新修境之後,我看着綿長未知的天荒地老,突然感到莫大的恐懼。你後來可曾也有過,咱家這種體會嗎?”
天梵聽聞此話,雖外相依舊沉穩如常,但隨之憶起初入臨宇之時的彷徨,尋陽方才所說,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漫長修途,每一個修者但凡痛歷一段艱苦萬難,達至某個期盼已久的目標時,都會有一種深深的失落。
這種失落來自於對回望來路的唏噓,以及仰望未來的久遠。大造修者自然永生,但很多獲晉后的大德高修,到後來卻對這世人苦苦追求的永生產生了無邊的恐懼。
“不想這所謂仙道修者,也與本座一樣脫不了對永生未來的彷徨心魔。”
天梵暗自感嘆到。
不過很顯然,晉入格修臨宇的尋陽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解脫之道。
他,依然是一名仙道修者,哪怕已化妖龍之身。他的內心依然抱持大道信仰,區區形骸外相又何足掛齒。
道心不滅,化地獄厲鬼何妨!
魔妄狂猖,縱楚楚衣冠奈何?
“善閉者,無關楗不可開。”
即便化為惡龍,尋陽仙尊依然是原來的聆禪上人。
“真他娘的可惡!這無塵境的老對頭居然在此萬急一刻現身,多半要壞本座大事。”天梵內化中湧出連綿恨意。
東離聖祖怎會輕易捨棄這擒獲地慧、為大界世子融煉真魔的絕佳機遇。他心中已暗自決定,今日即便拼了老命,
也要搏一搏勝算。
“尋陽子,幾百年沒較量。你我也該見個高下了,相逢不如偶遇,本座看,就在今時此刻吧。”言語未落,那奇異的魔家兵刃已泛着黑紫法相化形而出。
尋陽所化妖龍護在淮昭前面,語氣沉沉地對小子道:
“小友,你以凡修之身來渡無塵,又得殊勝機緣假西天神聖破了東離天魔結陣。兩百多年來,我尋陽子以妖獸之體呆在這寒潭中苦修,也經常在問自己存在意義。時至今日,看來已有分曉了。孤苦至今,咱家也算等到了一個明白。”
言罷尋陽將龍翼一振,迎天梵而上,在半空中接着喝道:
“小友,太陰幽熒已為你所救,速速離開此處吧,這老魔怪交給我了。”
“前輩,小心些!”
唯一出得上力的神寵幽熒被自己第二次封入印記,此時的小子除了道出一句可有可無的提醒,他知道不平添掣肘就已經很不錯了。
王淮昭時常突兀而至的無力感再次泛濫。這種對羸弱實力的無奈,實則一直在鞭策着小子戮力前行。
他總是自責但並不自怨自艾,機緣已經很豐厚了,佛師尊冥冥中的各種安排煞費苦心,因為菩薩瞭然,小子也很明白,他的宿命,註定永遠強敵環伺,虎視眈眈。
因為於仙道神界,情勢發展的天平已漸漸往魔界傾斜。
此刻的天梵當然不容地慧在他眼前脫逃,眨眼間那手中魔刃以難以想像的迅疾之力往正欲掠地而走的王淮昭襲來。
東離聖祖千挑萬選的伴手魔武,不用懷疑,絕對是魔界罕世寶武。
天梵這時將其傾力祭出,毫無疼惜,自然在轉瞬間拿捏了得失輕重。為幫世子拿獲冥龍印記,沒有什麼不可以丟棄。這是魔修者共有的特質,取捨如同殺伐,不會半點猶豫。
此間只有尋陽子擋得住魔頭兵刃的兇狠進襲,即便淮昭手中紅光大盛,祁星神兵凰焱已然在手。以凡修盾圍迎抵魔道格修大造手段,無疑絹縞御火。
尋陽仙真的惡龍利爪已然化出一味元陽真氣,那是一記至純的道宗訣法。
真氣劇烈地撕扯遲滯着天梵魔兵的剛猛力道,魔頭兵器鋒刃將青白色的尋陽氣圍從圓形沖貫成一道長弧,與淮昭迎抵的凰焱劍僅僅幾寸距離,而小子手仗的仙劍也開始陣陣逸動不止。
凰焱猶如有靈馭劍,那金紅閃耀的劍尖彷彿跳動着無數火凰,衝著隔着尋陽氣圍的天梵魔兵示威嘶吼。
兩位仙魔格修大造的驚天角力讓一切陷於可怖的凝固。
終於,天梵的魔武衝天而起,化出一道宏大的刺眼紫芒,即便此時白晝,也頓時將血寒津黑霧映射得透亮!
這妖域腹地再次迸發的驚天異動,終於讓灰谷的祁星大弟子贏楚煙下了全軍進襲的號令。
憋屈了一整夜的聆禪近千伏兵,自山野鋪天蓋地席捲而下!他們每一個人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救下宸戎祖師!
因為此時的老仙君,在東離重圍中已是傷痕纍纍,獨木難支。在她身邊護衛的僅僅只余同樣身負重傷的冰凝和三五個殘存西閣子弟。
但這不包括贏楚煙。
作為北院大師兄,這位祁星大弟子有他不為人知的狠辣盤算。
他更想藉此血寒妖域一戰,讓與祁星閣平起平坐的宸戎順勢戰死。
自己的師父迎鴻即將亘破臨宇,不用多久祁星閣順理成章為他接掌。作為北院宗領,他謀划的是革除兩院共轄聆禪的現狀,削弱直至徹底兼并尋陽軒,這樣便可完全掌控西煌。
假東離之手,讓宸戎祖師折殞於此,一切水到渠成,毫無破綻。
他贏楚煙,要的是獨領西煌,縱橫無塵,再揮師征伐東離,建樹宏大功業,以聆禪修者作為他踏入臨宇的墊腳石。
殺入戰陣的兩院弟子,何曾想過,他們此間統領陰毒的狼子野心,當然也包括魔陣中抱着必死信念,雖血染征袍卻還在拚死一搏的宸戎祖師。
天梵撇下部眾獨入血寒深處,現在冥河魔軍的領帥是左領伯房。
看着灰谷殺聲震天的近千聆禪仙軍自空疾速而至,伯房毫無應對之策。
因為此間的冥河部眾與群妖間插混戰在一起,雖戰陣中宸戎和西閣修者傷亡殆盡,但此番傾巢而出的暗煞冥河魔軍已被眾多的妖獸消耗大半。
伯房這才明白了,入局的是東離自己。
西煌以小眾修者苦戰一夜的犧牲,換來東離即將到來的潰敗。貌似獵物的獵人,這時才將獵刀亮出。
灰谷伏兵掩殺而至的時候,淮昭的籌劃計略大體實現了,而仍站在高處靜靜看着一切的贏楚煙的殘忍算計也實現了。
他滿意地看到,宸戎祖師沒有等到弟子們殺到她身旁的一刻。
老仙君最後渾身中箭,滿口含血。但她依然用墨玉法杖支撐着身體,一雙凜然法眼定格在望向西煌的方向,怒目圓睜,巍巍不閉,最後,漸漸失去了光澤......
所有聆禪弟子都看到了魔陣重圍中,全身箭刺已毫無動作的宸戎祖師,他們含着淚水發了瘋似的屠戮着苦戰已久的冥河魔修和近前妖獸。
唯一倖存的尋陽大師姐冰凝,帶着重傷竭力阻止着四周妖獸進襲,她絕不會讓這些畜孽啃食她的師尊!
“嘭......”一襲亮綠色的東離冥雷渡當空炸響,這是暗煞冥河全軍撤退的信雷。很顯然,伯房不想冥河部眾悉數覆沒於此。
隨着正西方向天空中十餘個青色光點飛掠而至,不多會戰陣上空黑雲豁然洞開,東離大陸難得一見的陽光破透而出。大半妖獸瞬間遁入黑霧而走,它們搏殺一夜,大多已經填飽了肚子,不論是搶到的靈鹿血肉,還是那些陣亡殞沒的修者肉體。
而餘下的妖獸,要麼去追攆啃食正在回撤的負傷東離魔修,要麼被灰谷聆禪弟子絞殺,沒過多會,在強烈的日光照射下,這萬千妖孽悉數遁入血寒深處而去。
領軍掩殺的蒙羊嚎啕大哭撲向執杖矗立,業已仙殞的宸戎師尊,幾位弟子趕緊扶住奄奄一息的冰凝。
正與玄炎古妖激戰的天梵也看到了冥雷渡,在老魔寬廣神識中更看到了那些自西疾速而來的青色光點。
“無塵令!”
天梵知道,仙道無塵令使出現在血寒戰陣,刑屠破擊西煌的奇襲也必定未果。
看來,自己精心策劃的血寒大戰,已錄完敗。在此戀戰,等無塵令使殺到,他必喪命於此。
隨着一記兇狠法訣祭出,天梵身形化為一團黑霧,急速隱匿在血寒濃瘴中即刻消失不見。
方才戰陣上空的黑雲,是匆匆趕來的青城丈人一行無塵令使,起馭恢宏道法驅散。
青城帶着諸位令使落在宸戎依然傲立的屍身面前時,近千的聆禪弟子已哭拜於周遭一地,當然,此刻贏楚煙已融入其中,惺惺作態。
“無量天尊!”
青城丈人眼見宸戎仙君壯烈身殞,伴着口中蒼涼道號,眼含熱淚作了揖手道禮。
西煌痛失砥柱,真鐵大道又多了一位以死捍衛信仰的大德高修。
血寒津腹地,王淮昭總算鬆了口氣。這才跪拜在地,叩謝尋陽子的出手相救。
“起來吧孩子,我知道你有很多故事。我以後會慢慢聽你講,但不是現在。等你再入無塵的那天,記得到這凜天潭來找我。”上人帶着巨龍的低沉氣息言到。
“前輩,您不回西煌去嗎?”
“回去不回去,於咱家,都是一樣。孤苦,是老夫的摯友,熱鬧來往,才是我的死敵。呵哈哈哈......”
小子聞言,竟呆了片刻。
“某年某月,我會否也如上人一般,有此得悟?”
不及細想,尋陽子提醒道:
“血寒入口之戰已終了,你這新鮮人肉味呆在此處,萬千妖獸餓着的還多呢。來吧,咱家送你出去。”
言罷,玄炎妖龍俯下身型,讓淮昭騎乘而上。
不多時,接近西煌仙眾兩三里安全距離,尋陽子放下小子,瞬間回身沒入濃霧深處。
“前輩!”淮昭看着尋陽仙長消失的地方,略有悵然嘆了口氣,回身掠向聆禪戰陣。
看見宸戎祖師的遺體,還有滿眼哀傷的西煌兩院弟子,淮昭不願意相信自己眼睛,而眼睛倏然間已泛起一片悲痛朦朧。
正傷感間,一句蒼涼厚重的道號傳來:
“無量天尊!童子,他沒跟你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