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Chapter 80
081號來到奧斯本實驗室的第二個星期,貝爾納黛特安排團隊為他做了一次身體檢查和體外基因融合度測試。
他似乎很害怕針頭之類的東西,抽血時一直表現得很抗拒。擔心他因為掙扎而受傷,檢驗組的組長曼恩不得已叫來了貝爾納黛特,希望她能幫忙安撫081的情緒,或者乾脆一起按住他別讓他躲避和掙扎也行。
收到消息時,貝爾納黛特剛和自己的上司兼導師,康納斯博士開完會。看到她接起電話,沒聽兩句便微微皺起眉表示會馬上趕過去的樣子,康納斯關閉顯示屏,微笑一下:“看起來那個麻煩的小傢伙讓你困擾得脫不開身了。”
“其實也還好。”她回答,維護的話語裏帶着種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過度自然,“跟之前的實驗體相比,他很聽話,也不怎麼麻煩。”
“那就好。”
告別康納斯后,貝爾納黛特匆匆趕到實驗室。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員朝她點頭示意,指了指門後面的房間:“他在那兒。”
透過泛着冷光的玻璃窗,她一眼看到正抱着自己坐在小床上縮成一團的081,頭髮亂糟糟地支棱着,手上還綁着沒摘下來的橡膠軟管。
她儘可能放輕腳步走進去,卻還是引得對方立刻抬起頭。
和之前的實驗體幼童不一樣,也許是因為年紀稍大的緣故,081並不害怕和別人有目光接觸。相反,他不知為何,經常一動不動地盯着貝爾納黛特發獃,看人的時候還會湊近過來。
好幾次被發現后,他都會很不好意思地紅着臉小聲道歉,然後再飛快抬頭瞄一眼貝爾納黛特的反應,似乎是在擔心她是否會因此而生氣。
那副靦腆又乖巧的樣子,看上去倒是和同年齡的普通小男孩沒什麼區別。
看起來過去在霍金斯國家實驗室的封閉經歷,並沒有將他的本性磨滅,那雙暖棕色的漂亮眼睛也仍舊保持着鮮活奕奕的神采,不像其他實驗體那樣只有空洞或獃滯。
而現在,那雙眼睛正充滿緊張地望着貝爾納黛特,又因為對方站得不夠近而有點微微失焦,好像在問,你也是來抓我去打針抽血的嗎?
她隱約有些被這種接近脆弱的神情動搖到,這讓她自己都感到有些驚訝。在此之前,貝爾納黛特並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如此容易被影響的人。
也許還是因為那雙眼睛。
和以往見過的實驗體完全不一樣,讓她有種自己正在傷害一個普通孩子的負罪感。
科研人員,尤其是需要進行大量人體實驗的科研人員,是最不應該產生這種情緒的。她應當受過相關的系統性訓練,讓她在面對不管男女老少的實驗體時,都能將自己人性里的善良暫時抽離出去,只把對方當成是只超大號的變異小白鼠,這樣就不會被同情心所左右。
但是這個孩子很不一樣。
貝爾納黛特找不到這種異樣感覺的來源,只在靠近他時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試圖讓他放鬆下來:“之前在霍金斯的時候,有做過體檢嗎?”
081點點頭,捏住她垂落在自己膝頭的一縷黑髮,又冰又涼,和她平常給人的感覺一樣。但她每次這樣溫柔說話時的聲音都很好聽,讓他有種莫名安心的感覺。
“所以是怕疼?”她又問。
也許是覺得這個理由聽上去很懦弱,很沒用,所以儘管已經被完全猜中心思,但081還是在猶豫半晌后才不情不願地再次點頭。
“可是體檢還是要做的,這是為了確保你的身體健康。”貝爾納黛特試着用點甜頭來寬慰對方,“不過作為獎勵,一會兒午餐可以選你喜歡的食物,比如甜甜圈和巧克力蛋糕。而且下午沒有人會再去打擾你,我可以給你找幾本你喜歡的書和玩具。魔方怎麼樣?”
上次他在貝爾納黛特的辦公室里看到一個裝飾用的魔方,目不轉睛地盯了好久,看上去很感興趣的樣子。
果然,在聽到這一系列的好處后,081表現得不再如剛才那麼抗拒了。
貝爾納黛特鬆口氣,叫外面的人進來給他抽血。過程中,他一直閉着眼睛,將臉埋在她胸口,緊緊抓着她的衣服。
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特別害怕針頭。
取下束縛用的橡膠軟管,貝爾納黛特替他將衣袖放下來,然後拍拍他的背:“我們走吧,去領你剛才表現良好的獎勵。”
作為實驗體,尤其是用來進行跨物種遺傳基因工程的實驗體,081號的所有食譜都是被規劃好且固定死的,他需要用最良好的身體狀態來融合那隻樣本蜘蛛的毒液——如果他能承受得了的話。
因此,在以往的飲食中,像巧克力蛋糕這樣充滿多餘糖分和脂肪的高熱量食物是絕對不被允許出現在餐桌上的。但貝爾納黛特還是給他帶來了小小的一塊,以及兩個奶酪味的迷你甜甜圈。
“吃完記得仔細刷牙,不然被康納斯博士知道會殺了我們的。”貝爾納黛特說著,將魔方和幾本幼兒用的英語零基礎教材遞給他。
081邊點頭邊小心翼翼吃着蛋糕,努力控制着速度,生怕太快將它吃完。舔掉勺子上的最後一口奶油,他低頭看了看那些書,又抬頭看向面前的年輕女人:“我學過這些。”
“是嗎?我不知道他們還會教這個。”貝爾納黛特有點驚訝,因為之前被送來的幾個實驗體都是不怎麼認識字也不太會說話的,甚至連一些基本的社會倫理和觀念都沒有。
她以為霍金斯國家實驗室出來的孩子都這樣。
“我之前上過學,三年級。”081說著,有點自豪又有點害羞,“老師們還說我的數學成績很好。”
“你在哪裏上的學?”她更驚訝了。
“在……在我之前的家裏。”081有點不確定地回答,棕色的大眼睛有點迷茫地眨了眨,“可是我不太記得我之前的家在哪兒了。”
他沒有稱實驗室為自己的家,這說明他被帶到實驗室時,很可能已經不是嬰幼兒,而是有了最基本的固定記憶,比如五六歲的年紀。
真奇怪,按理來說,霍金斯國家實驗室在帶走他后,應該會想辦法將他對之前家庭的記憶和感情都清洗乾淨的。殘存的過往記憶會造成未來的不確定因素,這是常識。
為什麼他這麼不一樣?
貝爾納黛特安靜打量他片刻,將那幾本書重新收起來:“那看來你確實是認識一些單詞的。抱歉,我會給你換幾本更合適的。”
“我會認單詞。”081高興地重複她的話,目光落在她的胸卡上,努力試圖拼出那上面的名字,“貝……娜——”
“貝爾納黛特。”她主動引導。
過長的詞彙在他嘴裏說起來有點糊,重音輕音傻傻分不清,聽上去有點好笑,也很可愛。
她看着他着急地抓頭髮的樣子,忍不住微微笑起來:“或者你可以叫我貝妮。”
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這個名稱太過親昵,而他們根本不是可以這樣用昵稱呼喚對方的關係。
“貝妮。”081跟着她學一遍,聲音清脆,語調明晰,自然而然得像是已經重複過千萬遍。
“貝妮,貝妮。”他高興地抬起頭,“那我以後就叫你貝妮!”
“最好不要。”她還在懊惱於自己剛才說話的不經大腦,打算立刻糾正這個錯誤,“通常來講,你直接叫我的姓氏加上稱謂就可以了。就像其他……”
就像其他實驗體以前稱呼她的一樣。
後半句話貝爾納黛特沒說出來。因為她看到在自己明確表示拒絕以後,081就滿臉發愣地望着她,強烈的失落與難過不加掩飾地從他那雙溫暖漂亮的眼睛裏流露出來,濃重而脆弱。
沉默片刻后,他再次開口,聲音不像剛才那麼愉快輕盈,而是充滿小心翼翼:“為什麼?”
要跟一個孩子解釋昵稱和關係親近的話題是很困難的,貝爾納黛特最終選擇了另一個比較折中的回答:“因為其他人聽到會覺得很奇怪。”
“他們不會這麼叫你嗎?”
“不會。”事實上,除了遠在西雅圖居住的外婆,也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以外,沒有人會這麼叫她。
“所以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你還是稱呼我為教授,或者瑞恩女士。”
081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臉色並沒有緩和多少,明顯的受傷感仍舊縈繞在他眼底,讓他習慣性抓了抓自己的手臂,碰到剛才抽血的地方,立刻嘶一聲,疼得皺起眉頭。
他似乎體質不太好,即使已經得到過合適的按壓處理,這樣簡單的抽血還是會在他皮膚上留下明顯的青腫痕迹。
事實上,在他來到奧斯本實驗室后沒多久,貝爾納黛特就從對他的一系列測試中發現,在同齡人中,081其實算是身體素質和運動神經都很差的那類孩子。瘦小的身軀包裹着寬大病號服,看上去格外弱不禁風,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每次碰到他背部的時候,都能明顯感覺到那一節節脊椎的骨骼輪廓。
很多時候她都會忍不住懷疑,這麼單薄的身軀真的能熬得過蜘蛛毒液改造時所帶來的巨大痛苦嗎?也許最有可能的情況是,注射進去的毒液才剛剛開始發揮作用,他就會因為出現全身多器官爆發性衰竭而立刻死去。
上一個實驗體就是這麼消亡的。
而在那之前,絕大部分人,甚至包括康納斯博士都認為那孩子是最有可能和蜘蛛毒液融合成功的。畢竟一直以來,他的測試結果都非常好,卻沒想到最後還是失敗了。
貝爾納黛特這麼想着,忽然感覺有人在輕輕拉自己的衣角。
她低下頭,冷不防被081湊到耳邊對她說:“彼得。”
對上她不解的眼神,081有點羞澀地笑起來,一雙明亮眼睛彎彎的:“我的名字叫彼得。”
“他們總說我已經沒有名字了,我就是我手上的這串數字,但是我其實一直偷偷記得我的名字。”他繼續說著,語氣裏帶着點孩子特有的天真與自豪,“我叫彼得·帕克。”
彼得·帕克。
幾乎是在他說出這個名字的瞬間,貝爾納黛特感覺自己的心臟似乎被什麼給驀地擊中,開始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着,大腦短暫空白一瞬。胸腔里有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掙扎着想要破土而出,因為過於激烈甚至牽扯出了明顯的痛楚逐漸蔓延開,指尖泛出莫名的冰涼。
她深吸一口氣,迅速站起身,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我為什麼在這兒?
我不是應該……
應該……
在哪裏?
她應該……在實驗室里才對。另一個聲音告訴她。
和一個小男孩在房間裏討論關於名字的無意義話題,這太浪費她的工作時間。
意識到這點后,貝爾納黛特搖搖頭,不再去看對方:“今天到此為止吧。”
說完,她便快步向門口走去。
“貝妮。”081開口,完全是下意識就叫出了這個名字,然後又想起對方剛才的叮囑,頓時有點緊張地繼續補充,“你說,不想引起別人的誤會。那是不是,在沒有別人的時候,我可以叫你貝妮……?”
不可以。
這是最穩妥的回答。
也是貝爾納黛特在轉頭望向他之前,已經湧上嘴邊的拒絕措辭。
然而她就不該看他的眼睛,那樣也不會鬼使神差地改口說:“如果你想要這樣的話。”
他再次笑起來:“那你以後也叫我的名字吧。我是說,在沒有其他人的時候。”
她沒說話,只略微點一點頭便離開了。
十八小時后,測試結果出來了。數據顯示,081的基因與樣本蜘蛛的適配度高得驚人,比上一個實驗體創下的此前最高記錄還要拔尖許多。
康納斯博士對這個結果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欣慰。他很快將消息彙報給了諾曼·奧斯本,得到的反饋指令是——“盡全力培養081直到可以接受人體試驗”。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但貝爾納黛特還是看出了康納斯的顧慮:“您似乎有不同想法?”
“我們已經在前一個高適配度實驗體身上得到了教訓,將所有努力全押在一個目標上是極為不明智的高風險策略。一旦失敗……我想其實你也能看得出來,儘管目前來說,081的基因條件是無與倫比的,但身體條件實在有些差了。我對他能融合成功的概率持保留意見。”
康納斯解釋,客觀全面的分析將他作為一個頂尖學者的冷靜理性展露無疑:“所以,我會再和奧斯本先生商量一下,在培養081的同時也繼續向霍金斯國家實驗室申請,看是否還會有其他符合條件的實驗體出現。”
“在這期間,081的看護工作就交給你了。”
“明白。”
回到辦公室,貝爾納黛特將那份結果報告又看了一遍,目光停留在最後一欄的“適配度:98.36%”。
比起此前的最高記錄也才73.4%,這幾乎就跟寫“他天生是為融合樣本蜘蛛毒液而生”沒有區別。
但這一切都僅限於理論上。
從生物學角度以及實際情況來看,081目前年紀還太小,身體各項機能都沒有發育成熟,體質也很差。來到奧斯本實驗室兩個星期,他有一半時間都在感冒發燒,前兩天才剛好全,所以貝爾納黛特才這麼快就安排給他做體檢。
總之,現在完全不是做實驗的最好時機。也許過幾年,至少等他成年以後再嘗試會好很多。
她放下報告,目光瞥見前兩頁的視力測試,才發現這孩子原來還是個近視。
怪不得他總是喜歡湊近了看人,稍微離他遠一點就習慣性眯眼睛,視線不聚焦。
拿起一旁的電話,貝爾納黛特給自己的助理打過去:“幫我找個驗光師。”
有了眼鏡以後,081的書蟲本性簡直暴露無遺。為了能換到各種新的書本,他甚至都學會了主動配合研究員進行體檢,包括他最害怕的抽血,以及努力參與各種訓練。
當然意料之中的,他的體能測試全都一塌糊塗,反而在智力方面表現格外優秀。
在沒有經過任何專業訓練和刻意教學的情況下,他已經能學着貝爾納黛特的樣子,通過氣味和成色以及各種步驟繁多的試劑檢驗,準確辨別出許多種複雜藥劑。偶爾在助理忙不過來時,他甚至還能幫貝爾納黛特獨立完成一些小實驗,然後一臉期待又克制地等待着她給予讚賞。
如果不是因為被選中成為實驗體,他未來在科研方面的成就簡直難以想像。
貝爾納黛特這麼想着,有點走神地望着081身上已經短了一截的病號服,盤算着也許該讓人給他送來幾套新的。
“貝妮。”081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有點不滿她的注意力不集中,“實驗做完了。”他再次重複,討賞意味明顯。
她很快回神,伸手摸摸他的頭,朝他道謝,卻發現他對此並沒有表現出多少反應,於是不得不放下手裏工作,主動伸手輕輕抱了抱他。
感受到被熟悉體溫和氣味包圍的那一刻,081終於笑起來,眼神清澈燦爛,臉色有點靦腆的微紅,看起來很高興。
這是他除了書本和做實驗以外,另一件很喜歡的事,被人擁抱——準確的來說是被貝爾納黛特擁抱。如果換做其他人,哪怕是經常會見到的助理小姐和康納斯博士,081也會表現出明顯的抗拒感。
為此,康納斯博士還曾經半開玩笑地說:“看起來他似乎把你當成了他母親的代理。”
常年待在實驗室里的孩子在心智上會明顯幼於正常的同齡人,這是每個實驗體都有的共性,方便研究員能更好的掌控他們。而孩童時期的人類則會因為天性和心理的不成熟,對自認為的母親有着極其強烈的依賴感。
貝爾納黛特聽到這句話,並沒有多想什麼,只當是和以前差不多的情況,並回之以調侃:“我會將這當做是您對我看護工作的認可。”
康納斯聽完,沉默地注視着081片刻,再次補充:“尋找其他實驗體的進程還在繼續,我過兩天會和其他人去一趟霍金斯。我還是那句話,不能將太多精力只投放在一個實驗對象身上。那會為我們帶來一些不必要的聯繫和麻煩。”
察覺到這句話里的微妙警示意味,貝爾納黛特轉過頭,神情沉靜地保證:“我完全明白並竭盡全力支持您的決定。”
康納斯朝她略一點頭。門口傳來助理小姐的聲音,是081的新病號服送來了。
經過慣例的清洗與消毒后,貝爾納黛特將衣服和幾本新的書帶去給了081。前兩天的體能訓練里,他終於勉強摸到了及格線邊緣,雖然客觀來講還是很差勁,但對他而言的確已經儘力了。這幾本科幻類型的故事書足夠他打發時間到即將來臨的聖誕節。
臨走時,她注意到081的情緒有點低落,於是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背,問:“怎麼了?”
“我今天體檢的時候,聽到他們在說聖誕節放假。”他扶着有些笨重的眼鏡,暖棕色的眼鏡閃爍在鏡片背後看上去有點可憐,“你是不是很快也要放假,然後很長時間不來這裏了?”
完全沒想到他擔心的會是這種無關緊要的事。
貝爾納黛特在回答他不會的同時,也第一次認真思考,他似乎真的有點過度依賴自己了。
應該及時糾正過來才對。
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想將他往外推,告訴他就算沒有別人看到也應該和異性保持距離。但說真的,他可能連什麼是異性,又為什麼要和異性保持適當距離這個問題都搞不懂。
作為實驗體的孩子是沒有正常社會倫理觀念的。
他對貝爾納黛特的依賴與毫不設防,全都是被人類本能所驅使着產生的自發行為。就像流浪動物遇到對它們進行投喂和保護的陌生人,就會不自覺跟着他們走一樣。過於年幼的思維讓他下意識將負責自己所有生活起居的研究員,視為自己可以無條件依靠的對象。
“他似乎把你當成了他母親的代理。”康納斯的話再次浮現在耳邊。
這讓貝爾納黛特有點頭疼,目光在他靠在自己胸前的毛茸茸腦袋,和身上因為抽血和體能訓練而造成的青紅傷痕之間來回徘徊幾圈,最終還是選擇了放任對方的行為。
反正,他也就是個連多跑兩圈都會大喘氣得跟要他命一樣的小男孩,照顧他其實就跟照顧一隻幼犬沒什麼區別。她這麼安慰自己,帶着種連她自己都很難形容的惻隱之心,莫名其妙得找不到任何來源。
然而很快,貝爾納黛特就意識到,人始終是人,和小貓小狗是完全不同的存在。照看一個會不斷成長的男孩,要遇到的有些麻煩甚至是完全超出她預料的。
那是081來到實驗室的第二年,已經十四歲過半。
有天早上,貝爾納黛特照例去房間叫他起床,準備開始今天的學習和訓練。然而任憑她敲了半天的門,081仍然沒有回應。
她下意識以為是對方出事了,於是想都沒想就用自己的身份卡強行刷開了面前的大門,然後看到081正渾.身.赤.裸着呆坐在床上,一副神遊天外的獃滯模樣。
見到貝爾納黛特進來,他慌忙拉起被子裹住自己,臉色騰一下變得通紅,結結巴巴說:“早……早安,教授。”
很奇怪。
不是說他會這樣不穿衣服地坐在床上這件事。每個人的睡眠習慣不同,對於081這樣睡覺時討厭任何束縛,所以總是把自己扒光了裸.睡的行為,貝爾納黛特沒打算糾正,也不認為這是個問題。
但有點麻煩的是,大概因為從小到大做過無數次體檢,這些實驗室出來的孩子早就對此感到麻木。他和之前的幾個實驗體一樣,完全沒有最基本的,比如自己的身體不能給別人看的自我保護觀念。
天知道在貝爾納黛特第一次走進他房間,打算叫他起床,結果卻發現他正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還毫不避諱地朝她照常笑着打招呼的時候,她整個人都要直接裂開。
但作為科研人員的良好職業素養又讓她很快平靜下來,只說:“立刻把衣服穿上。”
然後,貝爾納黛特花了好一段時間來教導他,讓他明白除了體檢以外,隨意暴露自己身體的行為非常不好,必須馬上改掉。
簡而言之,她在努力幫對方構建作為人的社會道德倫理觀念。
因此,看到在自己走進去以後,081第一反應就是迅速找東西裹住自己,並呈現出明顯的難為情情緒,貝爾納黛特卻由衷感到一絲欣慰。
但這是他第一次在沒有旁人的情況還稱呼她為教授。
這實在很奇怪。
於是她走過去,坐在081旁邊,目光落在他不自然緊繃著的脊背上,微長短髮下是一對通紅的耳朵:“是發生什麼事了嗎?我剛剛在外面敲了很久的門你也沒有回應。”
“呃……”他躲閃許久,似乎是想堅持着隱瞞什麼事,但又最終在貝爾納黛特溫柔的態度中丟盔棄甲,轉身埋進她懷裏。
薄薄的被子隨着他的動作從頭頂滑下來,露出一片膚色蒼白的肩膀和手臂肌膚,看上去確實非常瘦弱。
他用力抱緊對方,充滿恐懼地說:“我生病了,貝妮。”
將被子牽起來重新蓋回他身上,貝爾納黛特能理解他為什麼這樣害怕。在這裏,在這個最受奧斯本重視的科研項目中,只有最優秀和健康達標的實驗體才會被視為是有價值的。
因此每當081又要體側不及格的時候,一旁的監察人員都會毫不客氣地恐嚇他,出不了線的殘次品是會被隨時丟棄的。
他不想被丟棄,不想離開這裏,不想失去他最依賴的貝爾納黛特。
於是每次不管有多痛苦,他都會咬着牙堅持完全程。
有時候助理小姐看不下去,會偷偷安慰081,說他就算不能成為跨物種遺傳基因工程的實驗對象,也不會像其他實驗體一樣被徹底放棄。畢竟他的學業成績一直都非常優秀,要是實在不行,將他培養成新的研究員加入康納斯博士的團隊也不是不可能。
奧斯本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有價值的人。
可讓助理小姐沒想到的是,081似乎並沒有被這番話安慰到,反而還問:“如果不是我的話,那教授是不是很快就會去找其他實驗體,然後也像現在照顧我那樣去照顧他們?”
助理小姐被他的話弄得一愣,有點反應不過來:“那肯定是會的……”
這個答案讓081皺着眉尖沉默許久,稚氣未脫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與他年齡不符的尖銳情緒,語氣很差地回答:“我不要這樣。”
助理小姐張了張嘴,沒敢問他到底是不要哪樣——不想成為研究員,還是不想讓貝爾納黛特去照顧其他實驗體。
她看着修整好后便再次投入訓練的男孩,默默退出操練場,回到奧斯本大廈找到正在分析樣本蜘蛛數據的貝爾納黛特,猶豫不定地對她說:“教授,我覺得,那個孩子好像有點太依賴您了。我不知道,可我覺得這樣是不是會給您造成困擾?”
這已經是第二個人這樣對她說,貝爾納黛特有點詫異地從一堆資料中抬起頭:“怎麼了?他給你惹麻煩了?”
“不……他很聽話,訓練和學習都很努力。就是……”
就是心態好像有點不正常。
助理小姐遲疑着無法找到一個足夠委婉的表達,只能試探着總結:“他很在乎您,或者說,有點過於在乎了,以至於……”
貝爾納黛特按住手裏的鼠標輕輕點了幾下,拉出下一頁圖表。屏幕上的藍光投映在她清艷白皙的臉孔上,讓她從表情到眼神看起來都充滿距離感的冷靜:“如果你被關在一個常年不變的環境裏,一切生存必須都被另一個人控制着,你也會忍不住過度在意對方。生物的求生本能就是如此。我們要的不就是這樣的心態,才能更好地控制他們嗎?”
話音剛落,貝爾納黛特忽然感覺到一陣恍惚——被關起來,一切都依靠着另一個人。
這樣的場景,讓她陡然生出種微妙的熟悉和尖銳抗拒感。
就好像她自己也經歷過似的。
她壓下那種不明不白的陌生情緒,原本平靜的心態被無可避免地影響到,讓她開始有點煩躁:“你先去幫我處理其他工作吧。至於081的事,我知道該怎麼做。”
“明白了。”
助理走後,貝爾納黛特試圖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回眼前的屏幕上,卻總是有些心神不寧,連帶着那晚還做了一個無比恐怖又怪異的噩夢。
夢裏她似乎正在被什麼東西給追趕着,催促着她要想辦法贏,想辦法找到什麼東西,然後……然後什麼呢?
她躺在床上,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一縷一縷,一層一層,密不透風地束縛着她。
好不容易等她找到足夠的力氣睜開眼,卻驚恐地發現自己正被無數蜘蛛絲纏繞着,捆住手腳,拖向一頭隱匿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物。
不管她怎麼尖叫,求饒,廝打和反抗都沒有用。她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拽進那頭蜘蛛怪物的巢穴里,被它按在蛛網上湊近過來,血紅色眼睛和尖銳獠牙都貼在她因為極端恐懼而瘋狂跳動的脈搏上。
她聽到它在自己耳邊嘶嘶低語:“快跑,貝妮,快跑。去找到我,然後殺了……”
毒牙在一瞬間刺入她的身體,劇烈的疼痛逼迫貝爾納黛特慘叫着醒過來,發現自己仍然在床上躺着,周圍沒有任何異樣,只有身上全是冷汗。
到底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難道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嗎?
畢竟有價值才能生存的人這條定律,不止是針對這些實驗體,作為研究員的她其實也一樣。
因此在聽到081如此恐懼於自己是不是生病的時候,貝爾納黛特完全是感同身受地抱了抱他,輕聲安慰了好一陣,然後問:“你是感覺哪裏不舒服?”
被問到這個問題的081渾身僵硬,沒有在第一時間便立刻回答。
“到底是哪裏?”她又問。
還是沒動。
她有點無奈地嘆口氣,用起殺招開口:“彼得。”
他很喜歡聽貝爾納黛特叫他的名字,好像那是什麼魔咒,每次只要她放軟態度叫他彼得的時候,081就一定會妥協。
果然,在聽到自己名字以後,081動了動,然後慢吞吞鬆開對方,一副臉都被丟光的恥辱感:“就是……我這兩天晚上明明都沒有喝太多水,但是,但是早上起來還是……我是不是生病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聽到這裏,貝爾納黛特大概明白了,然後將旁邊的衣服遞給他:“去洗一下,換好衣服。我會讓護工幫你把床單收拾乾淨。”
過了年紀還尿床,應該是感染了什麼疾病。
她邊想着邊回到辦公室,準備找醫生給他檢查一下。然而收拾完房間的護工表示,那只是進入青春期的男孩子都會有的正常生.理.反應。
一時間,貝爾納黛特覺得自己拿着電話話筒的手有點沉重。
要不還是讓醫生來給他做點該有的生理知識教育吧。
養一個人果然比養貓貓狗狗操心多了。
實驗室里的生活總是重複又無聊的,新實驗體的尋找工作也一直推進緩慢,近乎停滯不前。
不得已,康納斯團隊還是無可避免的開始將重心慢慢完全放在081身上。
時間一晃而過,他在這裏已經是第四年。進入青春期后,081的身高也開始飛快抽條,時常隔幾個月衣服就又變短變小。原本剛來時才到貝爾納黛特肩膀高的小男孩,如今才不到十七歲的年紀就已經比她高出許多,說話時也開始習慣性向她低頭。
可惜隨着他身高和年齡增長的並不是本該健壯的體格,而是越來越糟糕的視力和一頭永遠濃密蓬亂的茶褐色頭髮。骨相固定后的面部輪廓變得清晰而立體,幾乎是和小時候等比例放大那樣的俊秀漂亮。
就是眼鏡是完全焊死在臉上了。助理小姐還曾經開玩笑說,就單從這鏡片厚度來看,081高低得是個首助級別。
按照普適性理論與設想,青春期帶來的叛逆心理會讓081在這個年紀開始變得不服管教,嚴重了甚至會影響實驗推進。對此,貝爾納黛特也做好了一定準備,時常抽空看看有關正確引導青少年的教育心理學書籍。
被團隊的同事看到后,他們都笑着說:“看起來自從081來了我們這裏,瑞恩教授年紀輕輕就體驗到了無痛當媽是什麼感受。有沒有心得跟我們分享一下?”
“心得就是,千萬不要生孩子。”貝爾納黛特頗為認真地回應。
大家一陣哈哈大笑后,轉而討論起了今年聖誕節的安排。助理小姐邊忙碌邊抬頭問:“瑞恩教授,您今年還是不休假嗎?”
原本按照實驗室條例,聖誕節的值班應該是大家輪換着來。然而由於081並不怎麼喜歡被其他人接近的緣故,貝爾納黛特已經連續三年沒休過聖誕節假期,都是她留在這裏陪他。
“我沒什麼特別想做的,大概還是照舊吧。”她回答。
聽到這句話后,其他人都暗地裏鬆了一口氣,繼續接着剛才的假期安排討論。
下午開完會沒多久,天空開始下雪。暗淡天光與無盡雪花灰濛濛地撲落下來,將天際線壓得很低,入目皆是昏暗的。
隨之亮起來的是許多盞來自周圍建築物的暖調燈光,色彩斑斕,搖曳連綿,讓她想起幼時見過的螢火蟲。一到夏天夜裏,這些發光的飛蟲便大團大團的從黑暗草叢裏飛出來,漂浮着逐漸擴散開,朦朧如從雲端墜落的星辰,碎裂開滿眼的夢幻明亮。
她端着咖啡站在走廊里,身後是無數同樣穿着白大褂的同事們在走來走去,窗外的廣闊天空很適合她短暫地放空精神。
直到咖啡見了底,貝爾納黛特將空紙杯扔進垃圾桶,轉身去往樓下的餐廳。
在等待排隊的過程中,她遇到了康納斯博士。對方告訴她,聖誕節后,諾曼·奧斯本會從英國回來,到時候各個團隊都將向他回報最新進度。
“他會見一見081。”康納斯這麼說,順手替她將晚餐錢也一併支付掉,“你知道的,他再過兩天就要十七歲,人體試驗需要逐漸提上議程。”
貝爾納黛特端着食物的手停頓半秒,垂下眼睛去拿櫃枱上免費贈送的口香糖:“我明白了。”
那個實驗足以決定他的生死。
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感到一陣格外強烈的沉重與擔憂。之前所有在蜘蛛毒液作用下死去的實驗體們,全都是十幾歲的年紀,全都那麼年輕。那些臉孔從她腦海里一一閃過,最後定格下來的是081的臉。
她深吸口氣,連說話都有點心不在焉:“謝謝您。”她說的是對方替她付飯錢的事。
康納斯看了她良久:“你應該很清楚,實驗就是有失敗的風險。如果不成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是這樣。”
“我理解你這幾年在081身上投入了許多心血,大家都一樣。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們都需要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
“我知道了。”
“這個聖誕節去休假吧,太長時間投入在一件事上會造成很大的心理壓力。而且081也差不多已經十七歲,完全能照顧好自己。再說,還有那麼多護工會輪值在實驗室,你不需要擔心什麼。”
“我會考慮的。謝謝您。”
吃完晚餐,貝爾納黛特回到辦公室,順手打開手機的旅行軟件,開始思考自己到底要去哪裏度過這個長假。然而大多數時間,她感覺自己其實根本沒把心思放在自己的假期上,反而滿腦子都想着那隻色彩艷麗的樣本蜘蛛,它的毒液,以及081每次抬頭看她時都會習慣性推下眼鏡的動作。
說不定這會是他的最後一個聖誕節了。
這個念頭讓她心裏有種不舒服的刺痛感。
這時,電話里傳來門衛的聲音,說是有她的快遞到了。
貝爾納黛特將包裹取回來,拆開,發現是自己之前買的一系列書籍和電影碟片到了,是作為生日禮物送給081的。
她沉默着看着手裏的書許久,決定將它們現在就帶去給081。畢竟他的生日緊鄰着聖誕節,如果她今年真的休假,就不會再像之前那樣陪他過生日。
碟片是專門挑選過的,為了避免實驗體對外界產生不必要的好奇,081從不被允許觀看普通人看的電影。所有呈現給他的影視內容都是和各種實驗室有關的,這種潛移默化的思維控制方式會讓他安於被囚.養在這裏的現狀。
她來到081的房間前敲了敲門,走進去,看到他正在對着面前一地的演算紙思考。
見到貝爾納黛特來,他顯得非常高興,同時迅速將地上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收拾乾淨。
放在床頭的小說是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弗蘭肯斯坦》。
這是081最喜歡的一部小說,把它翻來覆去看過許多遍,已經弄得有些破舊了。所以這次貝爾納黛特給他買了一本新的。
發現她是來送自己生日禮物的,081先看了看那些東西,又抬起頭看着貝爾納黛特,沒有伸手去接,反而直直望着她問:“你今年是不是不會來陪我了?”
她愣了愣,沒想到他居然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打算。似乎在這幾年的陪伴中,081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越來越了解她。
漫長的沉默沉澱在空氣里,連雪花飄落窗邊的聲音都是如此清晰。她忽然沒有勇氣回答這個問題。
“貝妮?”他又叫了一聲對方的名字。與四年前相比,他此時的聲音已經變得有些低沉,放輕力氣說話時有種若有若無的撩人感,一直落在聽覺里最癢地方的邊緣,卻又總是碰不到實處。
暖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着她,像是一頭充滿渴求的小鹿。
她堅持了一會兒,最鍾還是在心裏嘆口氣。
如果他們都不走運,那就當這是最後一次的聖誕節與生日。
如果上帝眷顧,奇迹發生,那就算是為他將來的重獲新生而送上祝福。
於是她調整姿態坐在081對面,故作為難地輕微聳下肩:“畢竟一直以來都是我在陪你過生日和聖誕節。其他同事心裏有些過意不去,所以打算來接替我,也順便向你問問,今年你想要和誰一起過生日呢?勞拉博士?還是我的助理小姐?”
081皺起眉頭,想都沒想就直接否決:“我只想要你。”
說完,他也許是覺得自己剛剛的語氣有點重,又緊接着緩和態度問:“真的不可以嗎?如果是其他人來,我不需要。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就可以。”
“看情況吧。”貝爾納黛特淡淡笑一下,試圖調節氣氛。然而081卻格外認真,迅速直起身體湊近她:“我要怎麼做?”
“不如今年換一下,我是說讀書角色。前兩年都是我給你讀,今年換你給我講。如果講得好的話,我就留下來。”
“好。”他飛快答應,像是怕她反悔似的,“你想聽什麼?”
“就這本吧。”貝爾納黛特將手裏的《科學怪人,弗蘭肯斯坦》遞過去,“我沒看過這本書,就向我講講它都說了些什麼,也順便聊下看,你為什麼這麼喜歡這個故事?”
081接過新書拆開,被她最後那個問題問得猛地一頓,卻沒有立刻回答。
半晌后,他打開書籍扉頁,輕聲念出上面的書名,然後是後面的概括內容:“這是一個關於古老世紀的人造生命的故事。”
“為了研究並掌握生命起源的秘密,弗蘭肯斯坦選擇了求助於死亡。在他的實驗室里,他用無數來自不同屍體的零部件,拼湊出一個巨大的‘科學怪物’。”
“他費盡心血,用盡所有才能試圖讓這個怪物蘇醒,成為真正的生命。”
“然而當那一天終於到來,獲得了人造生命的怪物朝他睜開眼睛並微笑的時候,弗蘭肯斯坦感覺到的卻只有讓人窒息的恐懼和厭惡。”
“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眼前這個怪物更可怕的存在。作為它的創造者,弗蘭肯斯坦從此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恐懼和痛苦的深淵。”
“被遺棄的怪物沒有任何獨立生活的能力,它只能選擇棲身森林,忍受飢餓和寒冷的煎熬。為了尋找食物,它來到一個人類生活的村莊。儘管怪物內心善良,沒有任何對這些人的惡意,但被它可怕外表嚇壞的人們仍然選擇了攻擊它,用武器將它弄得遍體鱗傷。”
“它不懂自己為什麼會被如此對待,也不懂為什麼自己的創造者會遺棄它。為了活命,它躲在一戶人家的棚子裏,每天觀察人類的生活,學習了他們的語言和他們之間的感情。”
“它學着那家人的心地善良,不再去偷盜別人家的食物,而是用野果和樹根充饑。它偷偷為那家人做許多好事,也救起了一個落水而生命垂危的人類女孩。”
“可是人類還是不能理解它,更不會接納它。無論怪物做多少好事,它得到的永遠是鄙夷,排斥,冷漠和拋棄。”
“它太孤獨了。”
081說到這裏時,安靜了好一會兒,棕色的眼睛望着窗外,好像什麼都沒有看進去。
緊接着,他繼續說:“為了從這種致命的孤獨中解脫出來,怪物再次找到了自己的創造者,懇求他為自己創造一位異性伴侶,讓它也能親身體會到人類之間的愛。它渴望着有一個同類能愛它,也被它所愛。這樣它們就能結伴在一起,去到遠離這個國家的另一片大陸生活,並從此遠離人類文明,不再出現。”
“然而弗蘭肯斯坦最終沒有完成它的請求。”
“為什麼?”貝爾納黛特問。
“因為身為創造者的看弗蘭肯斯坦,對這個怪物充滿懷疑,厭惡和恐懼。他擔心如果有了伴侶,將會誕生出越來越多的怪物,後果不堪設想。”
“被欺騙的怪物陷入了瘋狂,它開始憎恨自己的創造者,並在一次又一次和他的抗爭中,也殺死了弗蘭肯斯坦身邊所有他愛的人。”
“那……後來呢?”貝爾納黛特再次問,聲音已經小了許多。也許是這個故事本身就太過可怕的緣故,081平靜訴說著的模樣讓她開始感覺有些不寒而慄。
“最後,弗蘭肯斯坦在追蹤怪物的路程中死去。怪物也自焚結束生命。”
“這就是這本書的內容。”
“一個很讓人悲傷的故事。”她謹慎評價。
081低頭久久看着手裏的書,片刻后,忽然充滿困惑地開口:“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是弗蘭肯斯坦創造了這個怪物,可他卻又拋棄了它,最後還欺騙它,甚至不遺餘力地想殺了它。”081抬起視線注視着貝爾納黛特。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像是在黑夜裏被強光突然籠罩住,整個身體僵硬在原地動彈不得的松鼠。
“原來向自己的創造者祈求愛,是不被允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