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Chapter 78**
矗立在面前的是一棟令她並不陌生的雙層獨棟建築,薑黃色的磚牆外觀與石灰色三角屋頂。庭院裏的一切都是枯萎衰敗的,充滿末日景觀下的頹廢死寂意味。
貝爾納黛特有點發愣地看着這棟建築,認出這是理查德和瑪麗的住宅,彼得曾經的家。
至此,她終於明白奪心魔所說的回家是什麼意思。
這和她預想的完全不一樣。她還以為自己會被對方像動物一樣關進某個陰冷黑暗的洞穴,或者曾經許多次出現在她噩夢裏,那個滿是蜘蛛絲的恐怖牢籠。
眼前這個監獄的條件似乎太正常了點。
她該感到慶幸嗎?畢竟如果是前兩者的話,她真的很難保證自己不會因為心理壓力過大而立刻精神崩潰。
不過很快,貝爾納黛特又皺起眉尖,將這個荒誕的想法拋到腦後。
她猜測奪心魔這麼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就像他曾經徹頭徹尾地算計他們所有人一樣,他從不做無用功。所以選這裏作為關押她的地方,必然是別有目的——用比較熟悉的環境來讓她先放鬆警惕嗎?或者是別的什麼?
她一時間想不到更多的,只沉默着跟在對方身後走進那棟房子,看到裏面的一切都保持着和她記憶里差不多的模樣,除了到處都是藤蔓以外。
客廳的落地玻璃窗外長滿枯瘦畸形的樹木,一棵一棵,一片一片,交織成比黑夜還要壓抑的城牆。沒有光明的滋養,它們就跟無數被石化的殭屍那樣圍攏在外面,看久了就會忍不住逐漸感到頭皮發麻,和原來世界裏的靜謐安寧模樣簡直大相逕庭。
貝爾納黛特厭惡地收回投向窗外的視線,轉而將冷淡戒備的眼神望向面前同樣正看着自己的黑衣少年,聽到他對自己說:“這裏你已經來過,我就不用再帶着你逛一圈了。”
不,她才沒有來過。她和彼得一起去的是屬於他們世界的這棟房屋,不是這裏。他總是喜歡自然而然又不經意地混淆概念,而貝爾納黛特不喜歡這樣,她有自己的判斷。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你都會待在這裏。畢竟現在的你,應該也更想擁有一個獨立不被打擾的空間。”他繼續說,語氣平和愉快,“另外,由於你才剛剛脫離原來的身軀以意識體的形態存在,可能會對自身的很多變化有一點不適應。不過別擔心,就算出現任何問題,我都會把你補救回來的。”
格外怪異的用詞,讓貝爾納黛特有些不適地抿起嘴唇,感覺自己在他口中就像個可以被隨意拆解重組的棉花娃娃。他想怎麼塑造和控制自己都可以,所有的決定權都已經不在她本身手上。
這種無比詭異的聯想讓她心裏湧起一陣焦躁感,輕微的刺痛。
“好了,現在這裏完全屬於你。這兩天我不會再來,所以別擔心。”
說完,沒等貝爾納黛特有點驚訝地消化完他這句話,奪心魔已經轉身走到大門邊。
離開前,他最後對她說了一話:“不要試圖離開這座屋子,貝妮。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規則。”
大門被輕輕關上,他也隨之消失在了視線里。
在他走後的好一會兒里,貝爾納黛特沒有動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直到確定他是真的不打算再出現以後,才稍微放鬆身體,轉而開始查看這裏的所有陳設構造。
大門不必說,當然是被鎖死的。整棟房子從內到外,甚至每一扇窗戶上都攀生着蛇一樣的黑色藤蔓,只要稍微推動或者開合都會引來那些監督者的察覺,緊接着大團血蝙蝠從森林另一端騰空而起,隨時能撲過來咬碎她。
看起來如果想要悄無聲息地離開,通過窗戶出去是不現實的。唯一的希望就是那扇乾乾淨淨的大門,前提是她能打開。
關上閣樓上的玻璃窗,貝爾納黛特下樓回到客廳。她發現,從客廳到廚房,從樓上的卧室到書房,從閣樓到地下室,這裏的一切的確都和她印象中的帕克家高度一致。
除了一些細節。
比如,牆上的時鐘不見了。書房裏本該塞滿書籍和一些畫作的玻璃框也被移走。甚至樓下原本擺放着的一系列唱片、花瓶、數學模型等等,也統統消失無蹤。
簡而言之,這裏被很仔細地改變過。所有屬於人居住過的溫馨柔軟痕迹都被清理得非常乾淨,只留下一個空曠又逼仄的,真就跟監獄沒什麼區別的地方。
寂靜,壓抑,死氣沉沉。
在失去時鐘和窗外太陽,甚至是一切活着的事物作為參照后,時間這個概念似乎被放逐了。她被禁錮在讓人喘不過氣的永恆凝固中。
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感覺,是她在獨自靜默過一段無法被準確記錄的時間以後。
貝爾納黛特不好說那究竟有多長,也許是十幾小時,也許是十幾天。她現在是意識體,不需要考慮進食的問題,所需要的休息時間也被急劇縮短成一個她同樣不確定的狀態,生物鐘對她而言已經失效了。
她越來越沒有時間概念,只覺得一切都很漫長。
這裏太空蕩了,沒有任何人能和她對話,也沒有任何東西能承載她的注意力。逐漸而來的寂寞與孤獨感開始無聲地膨脹着,鑽出她的胸腔,塞滿這裏的每一寸角落。
原本她以為自己能堅持更長時間,畢竟小時候她也曾經如此長久的足不出戶過。然後她可以試着看能不能找到機會逃走,去找到奪心魔手裏的暗核碎片並聯繫上原本世界的人。
然而事實證明,她想得太天真了,現在和過去所經歷着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那時她還有瑪德琳,還有影子,還有清風與日月,有雨水與雲朵和她喜歡的書籍,動畫片,還有音樂和舞蹈時刻陪伴着她,安慰着她。
而現在,她什麼都沒有。
絕對的封鎖,身體上的知覺缺失,無光世界帶來的極度沉悶,以及對家人和戀人的深刻擔憂,全都化作她心裏無法被排遣的濃烈憂愁,並慢慢積壓成一簇自內燃燒起來的火焰。
這樣無窮無盡的黑夜,墳墓一樣冷寂的幽禁環境像是貪婪嗜血的蟲子,一點點汲取着她靈魂里的鮮活溫度作為自身養分,就快要把她逼瘋了。
許多時候,當她只能清醒着躺在沙發上看着頭頂藤蔓叢生的天花板,都有種沉重到快要喘不上氣的感覺,彷彿連空氣都要將她扼殺。
不能這樣一味地乾等下去,坐着不動是想不出暗核碎片的下落的。她必須讓奪心魔再次出現,想辦法套取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可也是在這時候,貝爾納黛特才進一步明白自己的真實處境。
因為她根本找不到任何辦法來引奪心魔現身。
她試過許多種辦法,刻意刺激那些無處不在的藤蔓,打碎窗戶做出一副要逃跑的樣子,引來森林裏血蝙蝠的暴動。
然而除了這些怪物會出現,動作迅速地收拾她造成的一片狼藉以外,奪心魔本身卻完全沒有要出現的意思。
是因為他猜到了自己的想法嗎?
貝爾納黛特跪坐在木質飄窗上,面無表情地看着下面跟鬼魂一樣忽然出現,將她砸壞在屋外草坪上的一些玻璃碎片和傢具收拾完帶走的幾隻怪物,回想起奪心魔曾說過的“我很了解你”。
剎那間,一種前所未有的激烈恨意和恐慌無力感,從她心裏那團越來越烈的火焰中迸發出來。
她退回房間,思考該怎麼才能逃離這裏。
她當然知道就算真的出去,沒有暗核碎片,她也不可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但現在,引出奪心魔才是第一步。
於是,貝爾納黛特再次將整個房屋仔仔細細搜尋了一遍,終於從理查德和瑪麗的房間裏找到了一個像是登山露營用的背包。裏面有一系列類似登山繩,軍用匕.首和手電的野外生存用品。
以及打火石和鎂條。
她看着手裏的打火石,黯淡許久的眼睛裏終於升起一點希望。
用匕首割下一截床單再裁開,作為引燃物,她用打火石將幾團布條分別點燃,然後將它們各自丟在房屋周圍。迅速竄起來的火苗很快跳動着爬上附近的藤蔓,劇烈的痛苦順着蜂巢意識蔓延向整個逆世界的生物。
看着藤蔓在那團團金紅火焰中扭曲掙扎的樣子,貝爾納黛特終於感覺到了些微報復性的快意。
她着迷地盯着那些熾.熱滾燙的火光片刻,然後頭也不回從藤蔓剛讓開的空窗戶里逃出房屋,義無反顧地奔向面前同樣陰森得彷彿會吃人的森林,試圖抓取到哪怕一點點的自由。
逆世界的飛絮紛揚成一場永不停歇的大雪。她在這座鬼魅叢生的森林裏不斷奔跑,失去知覺的雙腳踩在黏濕冰冷的土地上,無法帶來任何刺激,也同樣給予了她方便,可以不受寒冷和痛覺的牽絆而一直向前,向前,向著遠離那座墓地似的房屋的地方。
如果運氣夠好,她很快就能來到這座山的山頂,看到可樂娜公園的大部分景觀。
要是在原本世界的話,下過雪后的場景應該是非常漂亮的。
不過現在貝爾納黛特完全沒時間去想這些,終於重獲自由帶來的興奮感衝擊着她的神經,讓她開始有些動搖,想要放棄原本只是靠逃跑來引出奪心魔的計劃,轉而一直這樣逃亡下去。
可這樣是沒有盡頭的。
她總會被抓回去。
要想回家,她必須找到暗核碎片,而碎片的下落只有奪心魔才知道。
那就像是條死死束縛在她身上的風箏線,無論這樣短暫而虛幻的自由能將她帶到多遠,實際上她總是被對方掌控在手裏的。
這種感覺真是糟糕透頂,尤其禍不單行的是,她已經聽到來自身後不斷追逐而來的獵手發出的低吼聲。
密集而尖銳,一遍遍回蕩在黑暗森林裏,讓人不寒而慄的可怕。濃霧不斷渦動着,閃電炸響在頭頂。
也許這時候她該停下來,等待着奪心魔的出現,這樣她的計劃也算成功了一半。可好不容易能夠離開出來的感覺卻在使勁催促着她繼續跑,別停,不要再回到那個空洞得讓人畏懼的鬼屋。
一時間,她陷入了難以抉擇的茫然中,連身後什麼時候冒出許多白色蜘蛛絲也沒能及時察覺,明明眼看就跑出森林邊緣卻被突然纏住腰肢拖回去。
後背撞上樹木沒有任何痛覺,貝爾納黛特瞪大眼睛,終於看清面前原來是一道陡峭高聳的懸崖。因為光線過於昏暗的關係而隱藏得非常不明顯,她剛才差點就直接衝過去。
“你破壞了我們的第一條規則。”披着少年皮囊外表的非人類從一片深黑中走出來,站定在她面前,態度平淡,琢磨不出有沒有被她的行為惹怒。
“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會來,不是嗎?”貝爾納黛特沒有掙扎,就這麼仰頭望着他。白色的蜘蛛絲黏着在她身上,收束在他指尖。
“這麼說,你好不容易逃出來,還故意放火弄疼我,就是為了見到我?”他臉上的表情波瀾一下,像是在笑,可語氣卻並不信任。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在如願看到自己的計劃生效而輕微欣慰的同時,也感到一陣莫名隱秘的渴望正從自己如今這具木偶般麻木的身體裏冒出來。
像是剛破土的嫩芽在本能尋找能夠為它提供養分的水源,她很難控制自己不去看着那些繚繞在奪心魔周圍的黑霧,接近乾渴的喉嚨困難吞咽一下。
好奇怪……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是因為如今維持着她意識存在的是奪心魔,所以她不僅會不抗拒他的靠近,甚至還會渴望那些黑霧的接觸?
貝爾納黛特頭皮發麻地轉過頭,看到那些跟隨在他身後的魔犬和其他生物,果然都在貪婪汲取着來自黑霧的力量,時不時發出滿足的柔軟呼嚕聲。
簡直跟被毒.品完全控制了心智的奴隸沒有任何區別。甚至可以說是更可怕,因為它們本身所有的思想和行為也直接受到奪心魔支配。
而最可悲的是,自己差不多也快這樣了。
還在她驚愕於這一事實的時候,奪心魔已經朝她湊近過來,同時瀰漫開的還是那些黑暗的霧氣。
僅僅只是輕微的接觸,一陣過量刺激的愉悅感就從她被碰到的皮膚上綻放開。
貝爾納黛特這才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想要朝後退縮,卻被蜘蛛絲和樹榦牢牢桎梏住,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彎下腰,和自己視線齊平,撲面而來的冰寒氣息讓她止不住地戰慄。
一半是遵從本心的畏懼,一半是背離理性的興奮。
“不是說想見我嗎,怎麼又不說話?”他垂着視線盯着她的臉。
那雙冰綠眼睛裏被他的身影全然佔滿,被閃電微光照亮時能清晰看到,有許多映射着她內心真實情緒的神情正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來。
鮮艷,脆弱,生機勃勃,和逆世界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卻又因為這種不同而讓人充滿交錯的保護欲和獵食慾。
“我……”貝爾納黛特反覆嘗試了好幾次,用儘力氣才將自己的手按放在身後,和那些若即若離的霧氣保持距離,忍耐到連聲音都在發抖。
“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那兒。”她說,喉嚨里的乾渴僵澀感在奪心魔氣息的接近下變得越發明顯,“我想有人陪着我。”
“陪着你?我可以理解為是你需要我嗎?”他看上去不為所動,黑色的眼睛正專註無比地盯着她,眼神銳利得像鉤子,似乎要把她所有甜蜜的偽裝都撕碎,直接攥住她充滿謊言的靈魂。
“畢竟我在這個地方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不是嗎?”她回答。這樣的話術,倒是比直接順着他的試探給出肯定回答聽起來要可信一些。
“我還以為你會更喜歡這樣單獨待着。”
“那也不是這種‘單獨’。”她花了點力氣才讓自己話語裏的怨恨不那麼明顯,卻仍然忍不住將“單獨”這個詞彙帶上點重音。
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奪心魔卻反而笑起來,說出口的話又輕又冷:“你現在終於知道這種感覺了。”
她一愣,聽到他繼續說:“當初你把我關在這裏十六年的時候。我就是這樣‘單獨’忍受過來的,每一天都是。”
“而我也曾經像你現在這樣請求過你,留下來陪着我。”
“可每一次,你都是怎麼回應我的,貝妮?還記得嗎?”
帶着冰冷溫度的手指觸摸上貝爾納黛特的臉頰,肌膚相觸的瞬間,清晰到讓她憎惡的被動依戀感陡然傾瀉而出。
生存的本能和作為人的理性站在了絕對對立的兩個極端,將她的軀體壓迫得僵硬不堪。她的靈魂在尖叫着呵斥,想要偏頭躲開這樣的接近,可身體卻無論如何都動不了,好像光是克制着不作為就已經花光了所有力氣。
她還沒有被聯入蜂巢意識,就已經對奪心魔的能力抵抗得如此艱難,簡直無法想像以前彼得在被他寄生和侵佔思維的時候,究竟是怎麼頑強支撐下來的。
這麼看起來,他能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壓制住蜘蛛本能如此久,也不是沒有理由……不對,這種意志力本身就很反人類吧……
她拚命吞咽着,試圖忽略那種因為被他碰到而激發起來的非自願興奮情緒,努力想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可信:“我不想一個人在那兒。太黑了,太安靜。”
奪心魔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我想有人陪着我。”
沒有受過刻意訓練的語言神經已經無法組織出更多甜蜜動聽的話語,她翻來覆去只能憋出來這兩句,乾巴巴的毫無新意。
可奪心魔卻在安靜片刻后,說:“再講一遍。”
“我想有人陪着我。”
“你可以說得更好聽一點,貝妮。”
她從那雙一眨不眨的黑眼睛裏理解了對方話里的意思,都來不及去思考他這樣接近誘導的話語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只努力順從着糾正:“……我想要你陪着我。”
話音剛落,她忽然被對方捏住脖頸,拇指按在她因為呼吸而微微震動的喉管上,食指指尖沿着她頸椎的凹陷處撫摸着。恐懼感和渴求頓時一擁而上。
他的手掌寬大,指骨修長,收緊時能毫不費力的將她直接掐斷脖子。
貝爾納黛特一點不敢動彈地望着對方,聽到他評價:“難得見你這麼聽話。但是貝妮,你還是跟你小時候一樣,說謊技術很爛。”
冷汗爭先恐後地從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冒出來,混雜着膨脹的慌亂感一起,搖搖欲墜地掛在她顫抖的指尖。
“張嘴。”他命令,聲音不大卻充滿不容反抗的冷硬壓迫感。
她下意識咬住嘴唇,被對方捏住下頜強迫張開嘴。
繚繞而來的黑色霧氣格外眷戀地摩擦一下她的嘴唇,然後一寸一寸鑽進她的口腔,擠過咽喉。詭異的痛覺與麻癢感,像是有蜘蛛正在順着食道殘忍爬動着不斷往裏。
她立刻瞪大眼睛開始拚命掙扎,卻被纏繞在身上的蜘蛛絲死死壓制住。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氣管痛苦地抽搐着,把所有想要說的話都壓碎成無意義的嗚咽。
霧氣順着喉嚨深入擴散開。伴隨着胸腔內越來越強烈不適的痛苦,大量終於得到某種類似成.癮.藥劑撫慰的病態愉悅和依賴感也跟着開始活躍。兩種完全不同的情緒與感受糾纏分裂着,正在試圖吞沒她本就緊繃過度的理智。
恍惚間,貝爾納黛特幾乎要感覺自己快跟那些無自我神智的逆世界生物沒有區別,全都只能依靠着奪心魔的力量才能存活,一旦失去就會生不如死。
而那隻霧氣化作的蜘蛛似乎已經鑽透她的血和骨,正佔據在她瘋狂跳動的心臟上,隨時會露出獠牙咬下去。
“如果我現在動一下,你的心臟就會立刻破開。那樣你會很疼,很疼,但不會死,因為我會很快修好你。”奪心魔低着頭看着她,距離近到貝爾納黛特能清楚數出他的睫毛,色澤溫柔的茶褐色,像小鹿一樣濃密漂亮。
太像了。
他這樣低着頭,湊近她說話的動作,聲音,甚至某一瞬間的神態,完全和彼得一模一樣。
這是正常的,因為他們兩個在長相上也沒有任何區別,就算什麼都不做,看上去也相似到恐怖。
於是有那麼片刻間,貝爾納黛特感覺到無比崩潰。她很想大吼着要他不準用這張臉,然而在被霧氣堵住嘴的情況下,她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
心臟每跳動一下都能清晰感覺到那隻蜘蛛的存在,腦海被極端的恐懼衝擊到空白,完全組織不出任何反應。整個人陷入一種生物在遇到天敵時,會本能出現的僵化狀態中。
她感覺自己正被死神按在地上,只差一個吻就能將她從世界上帶走。
……聽起來好像也不錯。
她意識不清地思考着,眼前已經開始逐漸模糊。
“不過別擔心,我今天沒打算那麼做。”他的語氣又變得柔和起來,像是在哄着自己的情人,連同霧氣也開始往回縮,最終徹底放開對方。
空氣重新湧入肺部的瞬間,貝爾納黛特劇烈咳嗽起來,身體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生理性泌出的津.液順着嘴角淌落。
奪心魔捧起她的臉,替她將嘴邊難堪的痕迹輕輕擦掉:“你現在還想要我陪着你嗎?”
她艱難吞咽一下痛感仍舊強烈的喉嚨,沙啞着嗓音回答:“……是。”
如果現在就因為害怕而放棄,那她將永遠找不到暗核碎片,更別提回家。
他默不作聲地盯着貝爾納黛特許久,將她那句氣若遊絲的“是”,和記憶里不管發生什麼,她總是會無比堅定地選擇站在彼得身邊時,對他說過的許多次“是”放在一起對比着。
為什麼他還是沒有感覺到那種令人心安的滿足和踏實感。
她明明嘴上在說著選擇的話,心裏卻好像並不是這樣想的。
她的心臟里裝滿了所有不屬於他的豐沛情感。真想把它摘取下來揉碎了看看,裏面流動的到底是溫暖的血還是別的什麼。
可她又抬起頭,冰綠色的眼睛不躲不閃地直直看着他,繼續重複:“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那裏。”
漫長到沒有到盡頭的寂靜,無力逃脫的環境,比死亡還可怕。
“那就一起吧。”
說完,奪心魔解開那些死死黏着在她身上的蜘蛛絲,將她抱起來。交錯垂落的晶瑩絲線像是新娘的婚紗裙擺那樣拖曳在她腳邊。
回到那座熟悉的空曠房屋裏,奪心魔將她放在沙發上,蹲下.身替她將身上殘留的蜘蛛絲和剛才在森林裏逃跑時弄髒的地方都清理乾淨。
細小的傷口需要恢復,藤蔓吐出的灰色粘液是最好的藥劑。
貝爾納黛特儘力克制着不去看那些長着肉紅色口器的植物,只將注意力虛放在一旁空蕩蕩的牆壁上。
“在想什麼?”他頭也不抬地問。
“在想我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她回答,“那時候我看到這裏明明是一片荒原,現在卻變成了城市。你是將整個紐約城都複製過來了嗎?”
“差不多吧。”他放下她的腳踝,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看着她。
“這是用十六年前的紐約作為參考嗎?”她想起自己曾經去過梅和本傑明的家,那裏和原本世界的模樣並不相同。
“沒錯。你還想問什麼?”
貝爾納黛特沉默幾秒,能察覺出他雖然妥協了,但是並沒有真正相信自己,於是轉而換了個話題:“那最開始,這裏是什麼樣子的?”
奪心魔歪一下頭,沒理解她的意思。
“就是,所有的最初,或者說你剛誕生時,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他平靜地說:“那時候我們還見到了,不是嗎?當然,跟你在一起的還有那些不知死活的特工。”
這個回答讓貝爾納黛特有點蒙,下意識糾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你還沒有……得到彼得的記憶之前。”
奪心魔看她一眼:“我生來就有他的記憶。他的一切我都知道,也都體會過。”
原來,PIB的研究結果其實一直都是對的,奪心魔——那團黑霧,逆世界的核心,本身真的是沒有任何自我意識的。現在坐在她面前的,其實是一半人類一半蜘蛛的結合體。
他總說他們是差不多的存在,嚴格來講這句話也沒說謊。
因為的確如此。
如果當初是彼得的人類意志被蜘蛛本能所壓制,他就會變成現在這樣。
想通這點后,貝爾納黛特面色蒼白地望着他,好像第一次才認識這個人。
“怎麼這樣看着我?有什麼嚇到你了?”他注意到她神情里的變化,即使被努力掩飾過也仍舊明顯。
她搖搖頭,別開視線不去看對方。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仍舊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裏度過了多久,時間從她的感官內被剝離得很徹底。
唯一的變化是奪心魔。
他時不時會來陪她說說話,也許是每一天,也許是每兩天。她分不清這麼細緻的東西,只知道每當他出現的時候,凝固的時間才會流動着短暫回到她身邊,提醒她這是又一段新的日子。
這是一種無比難熬的經歷,當你對外界所有的感知都來自於某一個存在時,他幾乎就快成為了你仍舊活着的,有且僅有的衡量。
無論這種現狀是多麼讓人厭惡的,憎恨的,畏懼的,可同時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令人渴望的,也是唯一可以依賴的。
每次他來時,都會為貝爾納黛特帶來一些可以為她解悶的東西,比如書籍,繪畫工具,幾張CD,陪她一起看她喜歡的電影等等。甚至有一次,他還拿出了她很熟悉的幾樣東西——小時候瑪德琳給她做的棉花娃娃,童年時陪她度過了艱難的舞蹈起步期的錄音機,一雙合腳的舞鞋。
這些東西全都極大地安撫了她焦躁壓抑的內心。
可當奪心魔離開時,他也會毫不留情地將這些東西全都帶走。
如此折磨人的方式,就是為了讓她形成一種後天條件反射,會開始從飽受摧殘的內心裂隙之處開始期待他的到來,開始不由自主地依賴他。
他是耐心的狩獵者,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一點點敲開她堅硬的骨頭,然後親手摺斷它們。
偶爾,他也會並不避諱地提起貝爾納黛特的家人們如今正在做什麼。失去意識的身體陷入了無止盡的沉睡,他們在發現以後就急忙將她送去了醫院,卻沒有任何科技手段能檢查出她的病因。
第一次聽到這些時,她差點沒控制住,被強烈的怒火驅使着想要衝上去和這個罪魁禍首同歸於盡。
但被那雙毫無人情味的黑眼睛注視着時,她只感到徹頭徹尾的寒冷。
“你不喜歡聽到這些?”奪心魔用手支着下頜,明知故問,略帶驚訝的表情看上去甚至有種不諳世事的純真,刺眼而殘忍,“我本來還想告訴你,有關他的情況。”
和彼得有關的……
不要再說了。
貝爾納黛特雙手掐住自己的手背和掌心,卻失望地發現自己完全沒有任何感受。她連靠疼痛來刺激自己保持清醒都做不到,只有精神依舊堅持。
已經被惡意磨滅至今的心理防線讓她此刻對自己很沒有信心,害怕會就此做出什麼愚蠢的發瘋行為,只能用儘力氣告誡自己,不要受他影響,不要一時衝動。
她在這裏待得越久,當然就會越渴望知道家裏的情況。這種牽挂在奪心魔眼中,無疑是她最顯眼的軟肋,獵物的致命處。
也是他最想要徹底割裂的地方。
無聲的僵持沉寂在黑暗中,她最終還是克制住自己,面無表情地平視着前方閃爍的電影畫面:“下次來的時候,能陪我一起看《驚情四百年》嗎?我一直想看到它的結局,但是每次都因為別的事中斷。”
奪心魔看了看她在電影彩光中格外沉靜的面孔,停頓片刻:“可以。”
很快,電影結束,她閉上眼睛,聽到他起身離開的聲音。
時間隨着他的離開再度被抽離出去,她重新身陷囹圄,連空氣都開始固化無法再被吸入肺里,無處不在的悶窒感緊緊裹挾着她。
又隔了許久許久之後,貝爾納黛特終於痛苦地喘出一口氣。她回想起剛才奪心魔輕描淡寫提到的有關瑪德琳他們的消息,失去壓制的焦躁情緒在這一刻發瘋般爆發出來,讓她一心只想毀掉點什麼才能勉強安慰到自己。
可這裏太空曠了,除了必要的傢具以外,任何能被輕易挪動的裝飾物都沒有。牆上爬滿黑色的藤蔓,任何一點觸碰都能被它們立刻感知,驚起森林裏潛伏着的守衛們。
她抓住自己的頭髮跪下來,哭聲嘶啞而艱澀,地面和自己身體差不多的冰冷。
完全無法被消除的尖銳躁鬱情緒在她的每一根神經和血管里橫衝直撞,逼着她又站起來,努力想要抓到什麼來安慰自己,可穿過指間的只有她的頭髮和周圍冰冷的空氣。
想回家,想看見自己的親人,想看看外面的陽光和雪,想聽到哪怕一點來自於活着的生物的聲音。
想……
她躺在地上,感覺自己的軀殼正在被無數看不見的魔鬼撕扯着,馬上就要碎裂開了,連望着窗外的眼神都是空洞的。
印象中,那裏應該很快會出現一個紅藍色的身影,熟悉而輕盈。
他會敲敲窗戶,或疲憊或愉快地叫她的名字,在得到她的同意后才開窗進來,又從書包里拿出一張照片,一束花,或者一塊蛋糕,告訴她今天在城市巡邏里遇到的事。
他現在怎麼樣了?
貝爾納黛特伸手摸索着自己脖頸上的那條項鏈,這才發現自己正在抖個不停,耳邊還傳來一陣虛幻的開窗聲,好像那個她念想許久的人真的來到了這裏。
她掀開眼睫看向紋絲不動的窗戶,再次閉上眼睛。
有人從身後極快地走過,伴隨着一個熟悉的少年音響起,聽上去甚至是帶着濃烈恨意的煩躁:“我知道,但是現在除了這個可能,我想不出別的。一定是他帶走了貝妮!”
……彼得?!
貝爾納黛特猛地坐起來,望着周圍空空如也的客廳,連忙回過神,跌跌撞撞地順着那道聲音跟上去:“彼得!”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更不知道有誰在另一世界的同一個地方正緊緊跟隨着他,大聲叫喊着他的名字。
“是,按理來說通道關閉了,那麼逆世界所有的聯繫都該被切斷,可如果沒有呢?!貝妮之前告訴過我,那個混蛋根本沒有阻止她關閉通道,你覺得這正常嗎?他一定是找到了什麼辦法,能夠在通道關閉的情況下,仍然保持和這個世界……不,是和貝妮的聯繫。”
“一定是這樣。我知道,並且非常肯定。”
因為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就是同一個人。
彼得邊對電話那頭的霍普警長和泰德說著,邊伸手將地下實驗室的燈打開。
他盡量在剋制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緒,不想讓周圍的人成為他過於自責和內疚的受害者,但與平常完全不同的急躁態度還是出賣了他。
找出之前存放在這裏的蛛絲製作原料,彼得將手機開成免提,聽到泰德說起暗核的事情:“盧錫安長官派人去查過了,暗核的確缺損了一塊。我以為達莎回來以後,暗核就復原如初了,沒想到缺口還是存在。”
“也許,那塊碎片就在奪心魔手裏。不是說暗核只有莫洛尼家族的每一代始祖才能開啟嗎?我在想,會不會是這個原因,所以他才能這麼輕易找到貝妮。”
他剛說完,頭頂的燈光忽然閃動一下,緊接着後頸傳來柔和的蜘蛛感應提醒。
那是和遇到危險時完全不同的感受。
彼得僵硬一瞬,飛快回頭看向感應的來源,望着面前的空氣。掛在他頭髮上的碎雪已經開始融化,濕漉漉的黏膩在他臉上。
暖棕色的眼睛睜大着看了幾秒,他忽然抬起手,試探着朝前:“貝妮?”聲音如飄搖的羽毛落在另一個世界裏,柔軟而溫暖,“你在這裏嗎?”
他們面對面站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彼此無法看到,也無法交流。
蜘蛛感應成為了僅有的連接物,細絲一樣纏繞在他們的手腕上,驅使着彼得本能將手伸向貝爾納黛特所在的方向,好像能隔着一整個世界觸碰到她。
“貝妮,是你嗎?”
燈光閃動兩下,像是在回答。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