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中秋(下)
墨玉緩緩走至殿中。
底下那些個閑出毛病的女眷又開始嘰嘰喳喳起來,有人不怎出門,便驚羨這大理寺少卿竟是個如此俊美之人,有人卻冷哼一聲,低聲嘲諷道墨少卿再如何好,也不過是個收了那刁蠻郡主的倒霉蛋。
旁人悄悄笑作一團,倒也有幾個曾愛慕墨玉的未出閣小姐暗自可惜。
熙攘中,只見墨玉才接過羽箭,卻又突然皺起眉頭,似是有意一般,不滿地朝那些多嘴的女眷方向看去。
明明隔得這麼遠,還能聽見不成?幾人這般想着,可是還是忍不住心虛起來,閉上了嘴。
她們父兄雖然都是朝中重臣,可是比起那位少卿和墨中書,到底還是次了些,若是真惹了老虎,也不能白送了自家父兄的仕途。
墨玉收回目光,抬手執起一支羽箭,往銅壺中投去。
一支中。
席中的卿若隨着旁人一同叫好。
其實卿若也不知道墨玉是何時會投壺的,而且投得還那般准。
在她印象里,墨玉一直都是和只會讀書的書獃子,從不願意同她們玩這些,雖然偶爾還挺聰明,敝如之前躲貓貓的時候,墨玉總能第一個找到她。
再眾人的注視下,墨玉又不急不慢地拿起一支羽箭,再次向銅壺中扔去,須臾之間,銅壺又多了一支箭。
二支中。
墨中書沉穩地撫了撫鬍鬚,看自家兒子的眼神多了一絲笑意。
沒想到這才娶媳婦沒多久,就學會了投壺,挺好,年輕人嘛,吃喝玩樂,仕途跌宕起伏才是常事,老那麼老氣橫秋,不像話。
不是正所謂,人生得意須盡歡嘛。
墨玉又拿起最後一支,投擲出去。
隨着羽箭墜壺,只聽殿上發出一陣沉悶的倒地聲和金玉落地破碎的聲音。
緊接着就是齊貴妃的驚呼:“聖人!”
不知為何,聖人突然倒地。身邊的宮女嚇成一團,盤中的金樽清酒撒落一地。
皇后恍然驚起,慌亂地向躺在地上的聖人衝去,齊貴妃跌坐在地。高晨興先一步清醒,連忙跑上前,吩咐幾個內侍將聖人抬進了後殿。
二皇子高丘鶴和高戚陳顯然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遲疑片刻才想起來跟隨過去查看父皇。
對比之下,高鹿陽要穩重的多,他拉開慌亂失儀的皇后貴妃,一邊安排還在宴上的臣子出宮。
聖人一出事,宴上便亂做一團,品階低的官員帶着哭哭啼啼的女眷離了皇宮,長公主讓卿易舟帶着旁人先離開,自己提着偌大的裙擺,拉着卿輔國跌跌撞撞跟着去了後殿。
聖人被抬去了距離最近的政陽殿,太醫們拖着藥箱着急忙慌地往後殿趕,御膳房和大理寺的人匆匆趕來查驗宮宴的酒食飯菜,赴宴大臣們有的已經離開了,宮侍們來來回回地跑,也不知在忙什麼。
聖人方才拿的玉酒樽跌落在地,碎了一角,又被慌亂的宮人踢來踢去,最終滾落到卿若腳邊。
她抱着錦盒,站在原地,遲鈍地驚醒過來。
往年的中秋宴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皇舅舅的身體明明前些日子還好的很,怎麼會突然就倒下了?
太子安頓好一切,又讓聖人身邊的程總管負責宴會善後事宜,這才面色沉重地往殿後跑去。
卿若喊了一聲:“皇表兄。”可是殿內喧鬧得厲害,對方怎麼可能聽得見。
於是她提起裙子,也想跟過去瞧瞧皇舅舅的情況。
結果還沒走兩步,就被墨玉拉住了。
“我去看看。”卿若說道,可是一甩袖子,卻並沒掙脫開墨玉緊握的手。
相反,對方抓着的手反而越來越緊。
“乖,先跟我回去。”墨玉也是同樣的面色沉重,一如太子高鹿陽那般。
“可是,皇舅舅……”不知為何,眼淚從她眼角流下。
可能是害怕,又或許是擔憂。
雖然皇舅舅偶爾很兇,陰晴不定,可是比起旁人,皇舅舅待她也是極好的。
每年都會賞她很多東西,因為她記不住宮規便特允她帶兵器,就算她和身為公主的高戚陳鬧矛盾,皇舅舅也不曾說過她。
甚至她婚禮的用度,都是按照歷來公主最高規格給她辦的。
卿若張了張嘴,那一聲聲“皇舅舅”終究還是被周遭的嘈雜紛亂給吞干淹沒了。
留下的只有墨玉在身邊的輕柔安撫聲:“乖,先回去,過幾日再去看望聖人好不好。”
又一批太醫匆匆趕了過來,那藥箱裏的瓶瓶罐罐在卿若面前哐啷哐啷地一響而過。
“好。”
“阿若乖,聖人洪福,自然會無事的。”
卿若點點頭,可是手忍不住收緊,死死地抓着錦盒。盧塵陽和卿易舟跑來說了些什麼,卿若只覺得腦子混沌,那些話好像聽進去了,可是仔細一想,卻有什麼都記不起。
卿若又渾渾噩噩地同墨玉坐馬車回去了。沒過多久,墨中書也趕了回來。
同時也帶回來了太醫診斷的消息:聖人這次暈倒是被人下了毒。
“皇舅舅中的是什麼毒,何人所為?”卿若前腳還沒回自己個的院子,後腳知道墨伯伯回來了又着急忙慌地跑來了前院,氣都沒順過來便接連問兩個問題。
原本披在身上的外袍這會子又不知道扔在哪了,一路抱回來的錦盒方才也不記得塞給了院子裏的那個丫頭。
墨玉無奈地把自己的外衣脫了給卿若披上,柔聲安撫道:“莫要急,這時候再慌張也無濟於事,定定心。”
墨成禮面色沉重,他一撫長須,道:“方才聽太子說,聖人中的是南疆的萬蟲毒,至於下毒之人,尚未可知。”
“萬蟲毒?”卿若皺起眉,這毒她從未聽說過。
“南疆的萬蟲毒毒性並大,若是單服下一次,不過昏厥半日,眼生幻覺而已。”墨玉解釋道。
卿若點點頭,聽說毒性不大,這才鬆了一口氣,跌坐在椅子上,絮絮說道:“那便好。”
良久,又問道:“墨伯伯,那我阿娘阿爹呢?可回去了?”
“放心,叔信是同我一道出宮的,至於長公主殿下,還陪在聖人身邊。”墨成禮說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邊卿若才放下心準備回去休息,結果將軍府又派人送來消息。
說是,卿符不見了。
卿易舟一回家就瞧見卿符院子裏的丫鬟跪在門口,一個個哭哭啼啼稱自己沒看好小公子,準備晚上的功夫,小公子就不在院子裏了。
整個將軍府都翻找遍了,愣是沒瞧見卿符的身影。
問了看門的小廝,明明一夜都沒瞧見卿符出去,偏偏府上就找不到人影。
卿若才定下的心這會子又慌了。隨意穿了鞋子,還沒等丫頭回完話,一個人拿着馬鞭就騎馬出了府。
將軍府的人已經一律派出去找人了,墨府所有見過卿符沒見過卿符的也都遣出去找人。
黎都深夜無眠,皇宮裏是尚在昏厥的聖人和哭哭啼啼的皇后妃嬪和皇子公主,皇城市井裏則是兩頭都忙着找人的卿家和墨家。
卿家人從西市街道尋起,墨家從城東趕到卿府附近幫忙尋找,就連盧塵陽聽見了消息,也悄咪咪地帶了一票下人幫忙尋人。燈火四散,西城滿大街都是尋找卿符的下人。
卿若獨自打馬,從東市奔到西市將軍府,圍着將軍府一圈一圈地騎馬尋人。
可是尋到街上的花燈都陸續滅了,從高聲呼喊到夜深人靜小聲低吼,街上除了三家尋人的奴僕,哪有卿符的身影。
卿若瞧見一道尋來的卿易舟盧塵陽,可是在看到對方搖頭后,眼裏升起的希翼瞬間晦暗了下去。
整整十餘年,卿若還是頭一遭像這般慌亂。
夜深露重,已入子時,就連卿若的馬匹也犯起了懶,拖拖賴賴地越跑越慢,卿若脾氣上來了,便索性棄了馬,自己借了柄燈,走路尋找。
不知走了多久,從西市卿家沿着卿符平日裏熟悉的路尋到東市,卿若兩腿已經走到酸軟無力,燈燭也已經燃燒盡了。
她長舒一口氣,無力地倚着街邊酒肆的牆壁滑坐下去,良久終於忍不住捂面壓抑着聲音哭了起來。
一邊嗚咽地喊着:“小福,卿符。”
下一秒,就聽見頭頂傳來墨玉同樣疲憊的聲音:“阿若。”
卿若仰起頭,突然看見墨玉懷裏抱着的小孩。
“找到小福了。”墨玉說道。
卿若也不說話,捂着袖子抹了一把眼淚,唰地站了起來,她繞到後面看卿符。
只見趴在墨玉肩上的卿符睡得正沉,身上的衣服也幾乎乾乾淨淨,除了袍角沾了些許潮濕的泥土,而他的手中卻死死地抓着一枝枯黃的樹枝,嘴裏偶爾低低地說著夢話,似乎是喊着:“阿娘,阿娘。”
卿若緊繃的神經在卿符那一聲聲夢話中斷開,豆大的淚水再次決堤,她抬起手恨不得給卿符一個巴掌,可是手再落下的瞬間,還是成了心疼且后怕的撫摸。
夜色朦朧,唯有月色如清水一般,映射在寬敞的街道。
墨玉皺起眉,抬手拂去卿若失了線似的眼淚,又空出一隻手將卿若摟入懷中,柔聲道:“乖,沒事了,找到了沒事了。”
卿若壓抑着聲音抽泣,卿符卻絲毫沒察覺到自家阿姊的哭聲,只是覺得睡得不舒服,揉了揉眼睛,低聲嗚嗚一下,繼續睡着。
“你,在哪找到他的。”卿若總算收了眼淚,抬頭問道。
“我在城東小丘的那棵合歡樹下找到他的,找到時,他還睡得正沉,抱了一路都沒醒。”墨玉說。
卿若若有所思地注視着卿符手中的樹枝,她才看清,那分明是合歡樹的樹枝,枯黃的葉子幾近凋落,她有些想不明白:“這孩子,是怎麼自個跑去的城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