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書包里的玫瑰

在董光耀的幫助下，崔永艷順利拿到了“特殊工種”證明，將退休年齡又提前了五年，終於在45周歲生日過了之後，正式辦理了退休手續。

而拿到了十六萬工齡買斷補償的李崇山，也將他的“崇山修車店”開了起來。

退休的崔永艷跟買斷的李崇山夫妻同心，共同經營起這家修車店，之前那些承諾過會照顧他們生意的同事朋友，大概有一半都履行了承諾。在開店初期，這些照顧性質的生意加上崔永艷的退休工資，已經足夠一家人餬口了，對此夫妻倆都頗感滿足。

但他們也知道光靠同事朋友的照顧，修車鋪的生意不可能長久。李崇山是一個一輩子只會跟車子打交道的技術宅，讓他去吆喝買***登天還難，他也完全沒有這種天賦。為了維持生計，崔永艷只好親自上陣去拉生意，這樣一來，李崇山只需要負責把她搞來的訂單保質保量地完成就行了。

崔永艷印刷了不少有着修車鋪地址和電話的名片到處去分發，甚至主動找到余主任，軟硬兼施，不惜以他慫恿李崇山幫領導的私家車做保養的事為威脅，要求他務必搞一些公家的活兒分包給李崇山。然而，余主任還沒來得及照顧他們家的生意，就莫名被上級領導調到了一個沒有實權的閑職上。崔永艷隱約猜到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可能跟余主任私自剋扣下董光耀的那五千塊錢有關。但她沒有證據，也樂得余主任自作自受，便沒有繼續深究。

儘管兩口子十分努力，但由於那個時期擁有小轎車的家庭屈指可數，而公家的車又基本都由公家的汽修中心去維修，因此修理私人機動車的市場十分有限，於是在崔永艷的建議之下，李崇山開始自學自行車和摩托車的修理，希望能把這一部分客戶也給抓住。

李崇山有時也會自嘲“殺雞焉用牛刀”，他一個修汽車的師傅還得去修自行車，真是貽笑大方，可事實證明，當牢牢抓住了這一部分客戶，再加上修機動車的散單后，他們店的基本收入是有保障了，畢竟油城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自行車，富裕一些的家庭還有兩輛以上，這才是真正有潛力的大市場。

“崇山修車店”憑藉著李崇山過硬而全面的修車技術，親民而實惠的價格，以及崔永艷拉訂單的超高手腕，令回頭客和因為好口碑慕名而來的新客人們紛至沓來，店裏的生意可謂是蒸蒸日上，越來越紅火。他們每個月掙的錢雖然比上不足，但比下還是有餘的，最重要的是，崔永艷陪着李崇山度過了這段最艱難的下崗再就業時期，他們都堅信未來的日子充滿了希望，而他們現在的每一分努力，將來也都會得到相應的回報。

多年後，李小墨才知道原來在她高一的那段時間裏，父母度過了如此艱難的歲月，而作為家庭一份子的她卻從沒發現端倪。這足以說明爸媽把她保護得多麼好，也印證了那句話——你看到的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在替你負重前行。

看到媽媽退休之後反而比之前在城中衛生所上班時更忙了，李小墨忍不住也想幫家裏的修車店出一份力，於是她找林周商量，看能不能跟她家的店做個聯動。只要去悅來酒店吃飯和悅美影樓拍照的，都可以領到一張券，作為到崇山修車店洗車或修車的抵扣。而在崇山修車店消費過的人，也可以根據消費的金額得到相應折扣的優惠券，去悅來酒店和悅美影樓使用。

林周把李小墨的這個想法告訴了父親周國強和哥哥周林，他們都覺得十分可行。畢竟悅美影樓就是靠着跟華榮美食城的聯動，把生意一步步做起來的，而且到了後期，有些人甚至是為了得到悅美影樓的打折券，才專門去華榮美食城吃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悅美影樓也帶動了華榮美食城的生意，兩者發展到後期已成了相輔相成，互相成就的態勢。

在一家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到了李小墨高二上學期時，崇山修車店的經營終於慢慢走上正軌，李小墨明顯感覺爸媽的精神狀態和情緒比之前好了不少，家裏的氛圍越來越輕鬆，歡聲笑語也多了起來。

此時的李小墨已經網聊了一年多，她的床下藏了一個紙箱，裏面裝的全是這段時間收到的網友來信。而李崇山和崔永艷這段時間正值創業之初，一直忙於生計，根本沒有時間管她，而且兩人也認為女兒從小就聽話，學習從來不用他們操心，如今長大了應該更加懂事才對，因此，當得知李小墨高二上學期期中考試的成績時，他們久久不敢相信那真的是他們的女兒考出來的。

自從有了oicq，每個人好友列表裏的好友都是越加越多，而且不管和對方是聊得激情四溢，還是雲淡風輕，所有的網聊到了一定程度，最後都會殊途同歸——約好時間地點，一睹網友的真容。

網友線下見面在那時極為流行，尤其是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見網友猶如家常便飯，甚至可能在一天之內分時段見上好幾個。至於見完面之後有什麼用？答案就是見仁見智了，有人是為了處對象，有人是為了交朋友，還有人純粹只是覺得好玩，想看看現實中的人跟網上有什麼不同。

“水杉三姐妹”中最沉迷網聊的李小墨雖然並不是什麼網友都見，但因為網友基數過大，哪怕只是選擇性地見，她見過的網友也比董方佳和林周見過的加起來還多。而她見網友的理由除了覺得好玩外，也不可避免地帶着她這個年齡的少女對於異性的好奇和悸動。談戀愛，她是不敢的，可曖昧一下，也未嘗不可。

在高中階段，她見面的網友都是同處油城，且年齡相仿的男生，有的跟她同校不同班，有的跟她不同校也不同年級，但這些男生都知道李小墨家教很嚴，不允許早戀，所以在相處中他們也不會提出什麼強人所難的要求。不過，出於禮貌和欣賞，這些男生第一次和李小墨見面時，還是會送她花或者小禮物。

李小墨沒有拒絕，以她單純的眼光看來，這些都是純潔友誼的象徵，就算是交朋友也得先聊得來，不是么？她莫名地不相信一見鍾情，但卻相信日久生情，說不定等上了大學，她的男朋友就會從這些“聊得來”的朋友中產生，那麼現在先建立信任和情感基礎，在她看來，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儘管李小墨有自己的一整套交友理論，但她仍不打算讓父母知道此事，因為大人們總會把簡單的事情搞複雜。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網友見多了，禮物收多了，自然就容易露出馬腳。

李小墨第一次被崔永艷警告，是在某個平平無奇的清晨。她一覺醒來，甚至還沒來得及換下睡衣，就一眼看到了原本應該掛在門背後的書包，此時竟拉鏈大開，不知被誰放在了她的書桌上。

李小墨心裏一緊，趕緊下床去看，果然發現原本她用來包裹玫瑰花瓣，然後團成團扔在書包里的習題冊紙，此時已經被完全打開，深紅的花瓣和被剪斷的花枝散落其中，似乎是有人在故意向她挑釁——我已經看到了，看你還想怎麼藏？

李小墨馬上猜到，這應該是她媽媽做的，因為她爸爸從來不碰她的書包。其實，這朵玫瑰花是昨晚上她跟其他高中的男生線下見面時，那個男生送她的。她並不太喜歡花，但又不能當著人家的面扔掉，就藏在書包裏帶回了家，打算揪三片花瓣下來作紀念，再把其餘部分趁着上學的時候處理掉。可誰知，她還沒來得及處理玫瑰花的殘骸，就被崔永艷發現了。

李小墨迅速把紙重新團起來，塞到書包的最底部，然後洗漱，換好衣服，打算不吃早飯就直接出門。

可在她拉上門把手的一刻，崔永艷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把她叫住了。

“吃了早飯再走。”

崔永艷的聲音裏帶着不容置疑，李小墨直接放棄抵抗，乖乖坐到了餐桌前。

“爸爸呢？”李小墨朝房裏張望着。李崇山跟她的關係一向更親近，她萬分希望此時自己的靠山能夠在場。

“今天有人預約修車，他一早就出門了。”崔永艷將一小鍋粥和兩碟鹹菜放在桌上，又幫自己和李小墨各盛了一碗粥。

李小墨“哦”了一聲，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喝着粥，好幾次被燙得直咂嘴。

“你很着急么？還是你不想跟我說話？”崔永艷小口抿着粥，慢條斯理地說道。

李小墨放慢喝粥的速度，略顯心虛地說道：“沒有啊，我只是想早點去學校而已。”

“早點去學校學習嗎？”

“不然還能幹什麼？”

“非要讓我說明白？”

李小墨放下碗筷，終於還是躲不過去了，她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說道：“那個玫瑰花是我昨晚上跟一個網友見面——”

“我不想知道這些。”崔永艷突然打斷了李小墨的話，讓李小墨霎時一愣，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你這次期中考試考了第幾名？”

李小墨終於明白了母親如此生氣的原因，她期中考試成績確實下滑得厲害，但老師並沒有要求回去讓家長簽字，而且爸媽從小學起就不怎麼過問她的成績了，反正每次都是前幾名，所以她以為自己可以暫時瞞天過海，等下次成績回升，再給他們看，可母親又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呢？以李小墨對她的了解，她並不是個喜歡跟其他家長瞎打聽的人，那麼就只剩下了一種可能——是老師告訴她的。

“我……沒考好，只考了十五名。”

“班裏的十五名，那是年級的多少名？”崔永艷咄咄逼人地追問道。

“一百零八……”李小墨的聲音越說越小，她也知道自己這個成績實在是難以啟齒，之前她的中考成績可是在城東中學排名前十，在他們班排名第二的。

果然，崔永艷冷笑一聲，道：“一百零八，連年級前一百名都沒有了，你還想着考武大呢？能考上個普通二本就不錯了。”

“我現在才高二，還有時間趕上去。”李小墨的好勝心被激發，一咬牙，倔強地看着崔永艷說道。

“理科對你來說是不是太難了？也許現在轉文科還來得及……”

“不，我不轉，我可以學好。”李小墨馬上表了決心。

當初高二分科時，除了崔永艷和李崇山的建議外，李小墨自己也是願意學理的。因為在那個年代，大家都有一個默認的觀念——但凡成績好的學生都會學理，只有實在太差的人才會去學文，而且學理科到了大學可選擇的專業比較多，畢業之後也更好就業。所以即便是很喜歡文學的李小墨，也沒能避開世俗的眼光，隨大流地選擇了學理。

那時候高考理科要考的“3+x”中，“3”是語文、數學、英語，“x”是理科綜合，也就是物理、化學、生物的綜合，李小墨的語文和英語是絕對強項，數學和生物也還可以，稍微差一些的是物理和化學，所以，她覺得只要自己能在物理和化學上多下點功夫，想把理科綜合的分提上去並不是什麼難事。

但高中的課程較之初中，在難度和深度上有了飛躍，本就不擅長理科的李小墨由於上網分了心，學習的專註力還不如初中，語文和英語尚能吃吃老本，可數理化就越差越遠了，因此這次期中考試退步也是情理之中。

“有的時候，不是你想學好，就一定能學好的，有些事情也得量力而行。”崔永艷依舊用着激將法，作為這世上最了解李小墨的人之一，她並不想在女兒身處叛逆期的時候，對她非打即罵，那不是自己的風格，更不是適用於李小墨的方法。

“我說了還有時間，我有信心能把成績提高。”

“可你上了高中之後，還考出過中考那麼好的成績嗎？已經高二了，我相信你也學得很努力，可如果再繼續朝着錯誤的方向努力，豈不是浪費時間嗎？”

“不是的，媽媽……我還不夠努力，我可以更努力的……我……”李小墨見崔永艷一本正經，並不是在跟她開玩笑，心理防線一下潰散，語無倫次地說道：“我以後少上網，少聊天，少寫信……不，我以後不上網，不聊天，也不寫信了……媽媽，你別把我轉去文科班，可以嗎？”

李小墨的好勝心和自尊心，讓她絕不接受自己被轉去代表着“差生聚集地”的文科班，雖然事實證明文科學得好的人，將來找的工作根本不會比理科生差，甚至可能更好，但在當時，李小墨的人生經驗和眼界都不足以支撐她看得更遠，她只知道她不想輸，也不想被其他人恥笑。

崔永艷眼中此時終於透出一絲溫柔，她拿起桌上的筷子，遞給李小墨，說：“我知道了，你快吃粥吧，一會兒上學要遲到了。”

李小墨的胸口劇烈起伏着，已經涌到眼眶的淚水硬是被憋了回去，她喝着已經涼掉的粥，仍有些驚魂未定，她以為母親還會再說些什麼，可直到她吃完上學，崔永艷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李小墨把書包里包裹玫瑰花的紙團扔進了垃圾箱，隨之丟棄的還有她整個高二上網的自由。她花了三天的時間，跟網上所有還算聊得來的朋友一一告別，解釋了自己離開的原因，讓他們有事就在網上給自己留言，不要再寫信寄信。

對於成年人來說，這種“斷舍離”顯得不值一提，但對那時的李小墨來說，她彷彿是在跟自己苦心經營了一年多的整個世界告別。

跟李小墨關係最好的網友“承諾如雲”今年正值高三，上網的頻率已經大不如前，恰巧這個周末上網放鬆，一登錄oicq便收到了李小墨發來的告別消息。

“承諾如雲”沒有像其他網友一樣追問“木棉飛揚”暫別網絡的原因，而是很理解地鼓勵她好好學習，並表示自己也會跟她一起努力，等2000年7月他高考結束，會從上海寄一份禮物給李小墨，和她共享自己畢業的喜悅心情。

儘管戒網就跟戒毒一樣，會有難以描述的“戒斷”反應，但李小墨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她把之前上網聊天、打遊戲的時間都用來一遍遍刷題，終於在高二上學期期末時把成績提高到了班級前六，年級前五十，在高二下學期期末時，更是直接進步到了班級前三，年級前十五，重新回到了巔峰狀態。

多年後，李小墨才知道她的高中班主任曾經直接找到崔永艷，在母親面前把她貶得一文不值，說女孩子上了高中後勁就是沒有男孩子大，而且容易分心，別看李小墨初中成績好，現在又是上網，又是寫信的，心思根本不在學習上，估計以後能上個普通二本都算運氣好。

而崔永艷聽完這些后，卻並沒有像其他家長一樣，被嚇得屁滾尿流，各種表態，只為求班主任幫自己的孩子想想辦法。她只是淡然一笑，反問班主任，一個初中成績很好的孩子，到了高中成績卻大不如前，難道不是高中老師的責任嗎？如果孩子各個都聰明又聽話，那還有什麼必要讓老師來教導？

崔永艷的一番話說得班主任啞口無言，李小墨後來才明白班主任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正眼瞧她的原因，竟是出在這裏。但李小墨並不因此埋怨母親，反而很感謝母親對她的信任，感謝母親以一己之力為她頂住了所有壓力，更感謝母親既沒有給老師送禮假意逢迎，也沒有對她透露半句負能量的指責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