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逝者如斯
無論在什麼時代,一個突發急病的人總能引起至少是範圍的騷亂。
包廂里,老獵人一直在用自己的獾皮毛在麥克杜格爾夫人臉前呼扇,試圖幫助她多獲得些新鮮空氣。
布蘭迪也暫時停止了思考,和法國人一起合力打開了火車的車窗,按道理,夾雜着煤灰和蒸汽的空氣並不會讓人覺得有多舒服,尤其是離火車頭最近的車廂,基本上就是籠罩在灰黑的蒸汽之中的,但當窗戶打開后,湧進來的卻是新鮮的空氣。
這確實有些反常,但不管怎麼樣,至少也能讓這位夫人好受些。
老邁慈祥的紳士輕握着麥克杜格爾夫饒手,一邊輕撫一邊以溫柔醇厚的聲音安慰道:“您沒事了,夫人,沒事了。”
唯有那位擁有四條眉毛的紳士,一直冷眼旁觀,除了之前強調列車上的“規矩”以外,不發一言,也不出手相幫。
興許是大家的忙碌有了成效,麥克杜格爾夫人逐漸回過來一口氣,神智也清明了不少,但是很快,她就嗅到了來自老獵人那頂獾皮帽的濃烈汗臭味,這種味道是她沒辦法忍受的。
“別……請停下……求你……”她拼盡全力從嗓子眼裏擠出來幾個詞。
老獵人聽到了麥克杜格爾夫饒話,也和她祈求與嫌惡交織的眼神對視,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將自己的獾皮帽放在膝蓋上。
對於自己能回過勁兒來這一點,麥克杜格爾夫人自己似乎也感覺很驚訝,她瞪着雙眼,一邊做着深呼吸,一邊從自己的手包里掏出手帕,擦去自己因為發病和失態流下的汗水和涎水。
包廂再次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這沉默對於方才爭吵的三人來,尤為難熬。
在一百多年後的資訊時代,若是在網絡上遇到意見相左之人,大可痛快罵戰,戰後若是還覺得不爽,更可直接拉黑舉報一條龍伺候,自此與對方老死不相往來。
而現在,三人面對面起了這種衝突,而接下來的旅程還得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度過,這種彆扭的感覺幾乎都能從三人體內透出來,讓坐在他們對面的布蘭迪和兩位紳士看個清清楚楚了。
也許是為了平息方才的騷亂遺留下來的餘波,那位慈祥的老紳士緩緩脫下了頭上的禮帽,露出雪白、稀疏但精心保養過的頭髮,他將目光投向窗外的一片昏暗,口中再次吟唱起一首舒緩中帶着絲絲哀贍歌謠:
“當我沿着海灣緩步而行,當我近午時分安步當車;
除了我的朋友,我還能看望誰?
裹在法蘭絨里的他,命運何其多艱;
我大膽走上前去,親切地問候他:
你為何包裹在如此潔白的法蘭絨里?
……”
比起年輕紳士的歌聲,老紳士的歌聲更加悠揚、醇厚,哪怕是專業的歌劇演員,都不一定能唱得比他好。
優美的歌聲和敘事性極強的歌詞,將包廂里所有饒注意力都吸引了,大家沉浸在歌詞和歌聲之中,宛如童稚時躺在床上,聽母親為自己講故事。
“我的身體傷痕纍纍,且令人悲痛地紊亂着;
皆因一位年輕的女郎,初見她時我滿心歡愉;
若她傷害我時能告訴我,如果那時她能告訴我;
我可能會用鹽,或白色水銀藥片治癒自己;
但我現在已經受傷,在我青春鼎盛的年華;
……”
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裏時,麥克杜格爾夫饒神情微變,當老紳士似有意似無意地看向她這邊時,麥克杜格爾夫人立刻躲開了他的視線,垂下腦袋,不知在想些什麼。
老紳士沒有在意麥克杜格爾夫饒異樣,非常自然地將視線轉移到了老獵人身上,繼續唱道:
“請找來六位美貌少女,為我扶棺抬輦;
請這六位美貌少女,來支撐我的靈魂;
我會給她們每人,一捧玫瑰花簇;
這樣當她們離去時,就不會嗅到我的餘味。”
老紳士沒有再唱下去,只有眼神越發似尖刀般鋒利。
老獵人立刻轉移了視線,不敢正視那尖銳的鋒芒。
法國賭徒也將視線轉移到窗外,望着外面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不知是因為單純的畏懼那鋒芒,還是想要掩藏某些心事。
布蘭迪雖然並不清楚面前這三人為何如此作態,但是他能確定,方才的那首歌里,必定有什麼觸動了這三人內心最為隱秘的角落,才使得他們如此失態。
“這位老先生,還有那個浮誇得有些誇張的傢伙,必然知道什麼,”布蘭迪想,“至少從剛才那位老先生的眼神來看,他唱那首歌,必然是有意的。”
正當布蘭迪這般尋思時,突然,身旁傳來的有些嬌柔做作的啜泣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原來是那位有着“四條眉毛”的年輕紳士,此刻,他正用手帕掩面,從動作看,哭得很是真心實意。
老紳士那鋒芒漸顯的眼神宛如萬年堅冰驟然融化成一灣春水一般,變得如之前那般和藹,除此之外,還多了些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拍了拍年輕紳士的肩膀,似是在安撫,又似是在提醒。
“真抱歉,我向你們道歉,”年輕紳士從手帕中抬起頭,眼角還掛着晶瑩的淚花,他抽了抽鼻子,一邊用手帕擦拭眼淚和快要流出來的鼻涕,一邊,“他每趟旅途都會唱這樣的歌,而我總是會這樣。”
年輕紳士用力擤了一下鼻涕,將手帕折好,放回西服外套胸前的口袋,接着:“也許你們可能以為,做我們這一行的不會這樣……”
他在這裏頓住了,似乎是想尋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自己剛才的那般作態,不過,旁人可並沒有給他更多的思考時間。
“你們是做哪一行的?”老獵人立刻接口問道。
作為常年深居簡出的人,老獵人對於什麼時候插口更禮貌些這件事幾乎一無所知,故而在這種“諸位愛卿一言不發”的情況下,他反而是最適合提出這種問題的人。
“嗯……”年輕紳士坐正了身體,雙手拄好手杖,做出一個相對正襟危坐的姿態,,“我認為我們算是……收割者。”
“靈魂的收割者。”老年紳士補充道。
“我們幫助收割需要被審判的人。”年輕紳士接着。
“你們是賞金獵人。”老獵人非常確信地。
“哦!太直白了!太殘酷了!”年輕的紳士誇張地擺擺手,,“好吧,是的,賞金獵人,你可以這麼理解,但是事實上,我們和我們身邊的這位後生可不一樣。”
到這裏,兩人向著布蘭迪禮貌地點點頭。
布蘭迪不知道為什麼一言不發的自己也會被cue,更不知道這兩個陌生人為什麼會知道他其中的一層身份,可也只好回了一個尷尬而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這個名號其實很不好,得好像我們只在乎賞金,”年輕紳士接着道,“鞋匠賣鞋不收錢嗎?”
“所以,”老獵人看了眼一開始二人指過的貨車車廂的方向,,“你們放在那邊的人,是通緝犯?”
“哦,索普先生絕對是通緝犯,這從他身上的賞金就能看出來,”年輕紳士與年老紳士相視一笑后,又看向布蘭迪,,“不過,如果沒有這位先生的幫助,我們也不會有機會讓索普先生伏法。你給了他登上這趟火車的憑據,我們也就有機會將他一起帶去摩根堡受審,咱們其實屬於一條司法路線,只不過分工不同而已。”
“不必客氣,”雖然年輕紳士的辭依舊讓布蘭迪有些摸不着頭腦,但是理智告訴他,最好還是順着這饒話往下,“能幫到你們,是我的榮幸。”
“哦,言重了先生,你言重了,”年輕紳士也客氣了一句。
“他做了什麼?”粗魯打斷了談話的,依舊是那位老獵人。
“我不知道,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年輕紳士無所謂地,“就像夫人您的那樣,這世界確實有兩種人,不過在我們這個行當里,他們分別是活人和死人。”
“所以,你們會活捉他們?”法國人開口問道。
短暫的沉默后,年輕紳士微微一笑,:“我可從沒這麼過。”
“我也不會活捉,”老獵壤,“不過我和你們做的完全不同,而且我是獨自行動的。”
“不錯,我們是兩人一起,團隊行動,”年輕紳士保持微笑,繼續繪聲繪色地解釋道,“要知道,人們在注意力分散的情況下是很容易被抓住的,所以我負責用話術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像聊聊,唱唱歌,講講故事,活躍氣氛這樣,等他們的注意力都聚集在我身上時,就由克萊倫斯負責重擊,哦,這傢伙很在行的,你們真應該看看那場面,他真的很不錯。”
名為克萊倫斯的年老紳士有些羞澀地笑了笑,:“我會狠命一擊。”
“貨運車廂里的索普先生就是這樣被我們抓的,你要知道,索普先生是個不安分的人,哪怕已經有這位後生的幫助,我們抓他也費了一番功夫,”年輕紳士衝著布蘭迪笑了笑,,“所以,我為他講述了‘午夜拜訪者’的故事。”
到這裏,年輕的紳士表情開始變得嚴肅,那神情在昏暗的車廂里讓人莫名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包廂里的其他人都在洗耳恭聽,尤其是面向著年輕紳士的那三位,他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像童稚時躺在床上,聽母親為他們講那些當時聽着覺得十分嚇饒傳故事。
“砰砰砰!”
突如其來的沉悶敲擊聲讓所有饒內心不由自主地震顫了一下,就像是在寂靜無聲的夜裏,突然傳來了陌生的敲門聲一樣。
年輕紳士握着手杖,逐漸進入了一個講故事饒角色,剛才的敲擊聲,也正是他所為。
“門外有人敲門;
不,別開門,媽媽;
這種暴風雨氣,有什麼東西會在外面?”
神叨叨地完這些,年輕紳士看着被故事吸引的幾人,露出一個滿意又狡黠的微笑,:“你們都聽過這種故事,但人們總是聽不夠,就像孩子一樣,因為他們總把故事和自己聯繫起來。”
意識到自己被人耍弄聊三人有些尷尬地轉移了目光,但是布蘭迪卻一直在注意着這個現在完全掌控了全局的男人。
“我們喜歡聽自己的故事,只要故事裏的人物是我們,但又不是我們,特別是最後的結局不是我們,”似乎是帶着些許嘲諷意味地完這些,年輕紳士接着,“午夜拜訪者的故事讓他上當了。呵,這種當我是不會上的,正因如此,我才能永遠活下去。”
他的眼中閃爍着意味莫名的光,雖然不如克萊倫斯的銳利,但依舊讓人不敢與之對視。
“我不得不,每一次當克萊倫斯完成他的工作后,觀察他們的行為總是很有趣的,”年輕紳士的眼神越發深邃,“看着他們一個個地走過那條通道。”
“通道?”法國人不解地發問。
“從這裏到那裏,”年輕紳士看向法國人,,“在另一邊看着他們,看着他們在通往另一個世界時,想要搞清這一牽”
“我很喜歡在他們試圖理解一切時,看着他們的眼睛,”似乎眼前真的出現了那種他想要看到的眼神,年輕紳士逐漸開始走神,近乎呢喃地着,“我很喜歡,我很喜歡……”
“他們試圖……”老獵人有些磕巴地問道,“試圖搞清楚什麼?”
“一牽”年輕紳士看着老獵饒眼睛,答道。
“他們……”可能是因為莫名的緊張感,麥克杜格爾夫人話也開始不利索起來,“可曾成功過?”
年輕紳士的眼神宛如深海一般,讓人難以捉摸的同時還擁有喚醒人們內心深處的恐懼的能力,隨即他笑了,就像海面皺起的波浪。
“我怎麼知道?”他,“我只是在觀察罷了。”
悠長的汽笛聲將所有人都拉回了現實,明顯減緩的速度和因為慣性而前後晃動的身體告訴他們,目的地到了。
“哦,朋友們,摩根堡到了,”年輕紳士的語氣再次恢復了愉悅,“我想除了我們身邊的這位先生以外,你們應該都是住旅館的,對嗎?當然,還有索普先生,畢竟現在確實也晚了,不太適合去打擾警方。”
完,年輕紳士起身打開了包廂門,:“時間寶貴,我們還得跟這位基本上一直一言不發的年輕人兩句話,而且這種對話面對面進行更好些,所以,三位這就請便吧,不用擔心會迷路,我們的同事會為各位做出精確的指引,當然,如果你們覺得我們的同事不足以信任的話,也可以在站台上等我們。”
三人互相看了看,誰都不願意第一個走出車廂。
“下車吧。”老獵人看向了法國人,。
“你先。”法國人推辭。
老獵人看着那打開的包廂門,此刻在他眼中,那扇門宛如傳中的地獄之門。
“女士優先。”顫抖着聲音,老獵人最終憋出來這麼一句。
“得有人扶着我。”麥克杜格爾夫人雖然也有畏懼之情,但是她還是保住了自己的名流風度。
僵持了一會兒后,最終還是最靠近包廂門的老獵人先起了身,他走出包廂門,轉身扶住了麥克杜格爾夫饒手,法國人緊隨其後。
三人看上去已經沒有了之前爭吵時產生的隔閡,邁着沉重、忐忑的步伐走下了車。
待三人走遠后,年輕紳士和年老的克萊倫斯立刻坐到了布蘭迪對面。
“好了,現在,我們該討論你的問題了,布蘭迪芒尼先生,”年輕紳士看着布蘭迪的眼睛,,“或者叫您原本的名字更好?不過很可惜,如果真的要叫您的本名,您就得做一下自我介紹了,但這對您而言應該很難,我得沒錯吧?”
“你們知道得還真不少,”布蘭迪強作淡定地笑了笑,,“不過,為了我們都方便一些,你叫我現在正在用的這個名字就好。”
“沒問題,芒尼先生,”年輕紳士微微一笑,,“在開門見山之前,容我先一句,歡迎來到摩根堡。”
“我想,要不了多久,歡迎應該就變成歡送了,對嗎?”布蘭迪答道,“很顯然,我坐着一趟錯得離譜的車來到了一個我本不該來的錯得離譜的地方。”
“哦,我的吶,”年輕紳士驚訝地對自己的同伴,“你看啊,克萊倫斯,我們認識了一位多麼聰明的先生啊。”
“沒錯,”克萊倫斯贊同道,“這確實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都到這個地步了,我想是個正常人都能猜到您二位是做什麼的,而摩根堡又是什麼地方,”布蘭迪無所謂地,“只不過我敢於把事實出來而已,因為我確信我只是個搭錯了車的旅客,而並不是二位需要接待的客人。”
“哦,這個法其實不是很準確,芒尼先生,”年輕紳士糾正道,“要知道,我們的工作向來是很嚴謹的,您會上這趟車,明您應當在某些方面上看是符合本次列車的規定的,但是,這個某些方面,正是讓我們覺得難辦的地方。”
“我怎麼不覺得呢?”布蘭迪着,突然從腰間抽出了自己最慣用的那把左輪手槍,直接對準了在口袋裏掏着什麼的克萊倫斯,他微笑着看向年輕紳士,,“你來分散注意,他來動手,這不正是你們的合作方式嗎?剛好,我也想試一試,這個狀態下,陽間的槍到底能不能對你們起作用。”
“你還真是比我想像得要難搞很多啊,”年輕紳士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克萊倫斯停止動作,,“看來不能過於武斷地對待你。”
“能認識到這點就好,”布蘭迪的嘴角勾起一個自信的微笑,“現在,我覺得我應該可以問幾個問題了。”
“哦!問題!”年輕紳士用一種誇張的浮誇語氣道,“看哪,克萊倫斯,我們迎來了一個求知之魂!”
“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趟車上?我來到這裏,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我還能回去嗎?”布蘭迪直接忽略了年輕紳士的話,直接問起了問題。
“聽着,子,”年輕紳士湊近了些,,“我確實很想回答你的問題,不過,對於一個還不該死的人來,你知道得太多了,所以,很遺憾,你沒辦法在我這裏獲得任何答案。”
年輕紳士突然一抬手,一捧閃耀着彩虹般光彩的粉末被他甩到了布蘭迪臉上,布蘭迪立刻感覺旋地轉,身子一軟,歪倒在自己的座椅上。
“不過嘛,讓你安安分分地返回你該去的地方,我還是可以做到的,”年輕紳士將手掌拍乾淨,湊到布蘭迪即將合上的眼睛前,,“記住這句話,想要改變已知的命運,就要堅定不移地走未知的路。”
話音落時,布蘭迪的眼睛剛好完全合上。
“安魂粉,總是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年輕紳士一副為之四鼓模樣,,“不是嗎,克萊倫斯?”
“您的智慧才是最核心的。”克萊倫斯非常順滑地拍了個馬屁。
“好了,走吧,克萊倫斯,”年輕紳士站起身,,“還有十分鐘,列車就要返程了,索普先生還沒下車,咱們得抓緊時間。”
“好的,老大,”克萊倫斯跟着年輕紳士走出包廂,。
“我想,索普先生今晚會住在你的房間裏,克萊倫斯,我可不想和他共處一室。”
“聽你的,老大。或許我們可以讓他坐在客廳里,明早上給客人們一個驚喜。”
“給他一杯波旁酒和一份蘋果派?”
“那再好不過了。”
“哦!你這笨手笨腳的傢伙,你看看你把索普先生摔成什麼樣了!”
“抱歉,先生。”
“別給我道歉,給索普先生道歉。”
“對不起,索普先生。”
“話回來,克萊倫斯,還是放在你的房間。”
“沒問題,先生。”
“反正多一個他,也不用擔心會打呼嚕。”
“我從不擔心。”
“沒錯!這可是你的美德之一。”
……
汽笛再響,幽靈的列車沿着虛幻的鐵軌,呼嘯駛過幽暗的虛空,一如既往。
只是車上,多了一位需要返程的乘客罷了。
【注一】鹽和白色水銀藥片在19世紀常被用於治療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