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部亡命之徒(一)
1899年,槍手和亡命之徒的時代已然走向末路,美國逐漸成為了一個法治的國度,連西部都幾乎被征服,只有少數幫派仍然逍遙法外,但他們難逃被追捕的命運,終將不復存在。
安巴里諾,蜘蛛峽。
風雪肆虐的白色世界中,只有一匹棕栗色摩根馬在已經找不見痕迹的道理上艱難前行。在馬背上駕馭着這匹馬的男人約莫三四十歲,頭戴一頂略有磨損的棕黑色賭徒帽,藍色的棉大衣看着厚重,但到底還能提供多少防護是未可知的。
因為暴風雪,男人本就飽經風霜的臉凍得紫紅,臉上的鬍子沾滿了細碎如沙的雪粒,嘴裏呼出的空氣也剩不了多少溫度,饒是如此,他依舊眯着一雙藍色的眼睛努力辨認着方向,保證自己走在正確的方向和道路上。這不只是為了他自己,更是為了在他身後的一大隊人馬的死活。
亞瑟摩根,這是這位牛仔的名字。如果在新奧斯汀、西伊麗莎白的大平原和高樹地區,這個名字絕對可以用如雷貫耳形容,而事實上,這種名聲對於他而言就好像套在脖子上的絞繩,也正因為如此,他現在不顧生命安危在大雪山裡奮力縱馬前行。
風雪籠罩着的鐵幕中,前方,幾幢房子的輪廓逐漸出現在視野中,且隨着馬兒的不斷靠近,它們的模樣逐漸清晰。
亞瑟現在的心情,與其說是開心,不如說是鬆了口氣。他不信宗教,也不知道敬奉神明,但是這次他打心眼裏對自己從來沒有在意過的上帝產生了幾分感激之意。
不過現在不是應當放鬆下來的時候,因為當亞瑟越走越近,他發現有一條明顯是人在有着齊腰積雪的雪地上步行的痕迹從另一個方向延伸至這個看上去已經荒廢很久的小村,儘管那痕迹已經被新下的雪掩蓋得差不多了,但是仍逃不過亞瑟的眼睛。這說明這個地方不久前已經接待了訪客,而這個訪客是否好說話,是否有威脅,都未可知。
“如果實在不好說話的話,多浪費一顆子彈也不是什麼大事。”這樣想着,亞瑟催馬前行。
悄無聲息地停馬,栓馬,亞瑟走到那條痕迹的終點——一棟廢棄小屋的門口,扯開嗓子喊道:“你好!有人嗎?”
沒有回應。
根據亞瑟的個人經驗,這種情況往往透露着些不那麼安全的信號,雖然亞瑟自信自己有能耐應付一切突發情況,但是出於這幾天一直保持的謹慎習慣,他的右手輕輕握住了腰間左輪的槍柄,並緩緩壓下擊錘。
門被緩緩打開,亞瑟也輕輕邁步進入,但下一秒,他就一邊做着標準的法式軍禮動作一邊退出房子,正對着他眉心的,是卡賓連發步槍黑黝黝的槍口。
依舊是這片冰雪地獄般的山區,依舊是那條根本看不清前方路況的山路。
一支按常理絕對不可能出現在此地的車隊正頂着風雪艱難前行,毫不誇張地說,現在就算是在同樣的環境下步行,速度也會比這支車隊的行進速度更快。
一個上了年紀的邋遢男人從領頭的馬車後面跳下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車頭,衝著正在駕車的男人喊道:“艾比蓋爾說他快不行了,達奇。我們得找個地方歇腳。”
達奇一邊催動着馬車,一邊回應道:“我已經派亞瑟出去找了。”
邋遢男人一邊點頭,一邊抱着雙臂轉身返回自己的位置,一副吃了顆效果很好的定心丸的樣子。
馬車上,坐在副駕駛位置的、范德林德幫的二把手何西阿·馬修斯低沉着聲音對達奇說:“再不停下的話,我們都會沒命的……這鬼天氣,都五月了……我只希望警察也和我們一樣找不着北……”
“看那邊……”不知是真的發現了什麼,還是單純想打斷身邊男人的聒噪,達奇開口了。他衝著前方喊道:“亞瑟!有什麼收穫嗎?”
雪幕風牆中,一人一馬的影子逐漸清晰。馬上的人頭戴黑色賭徒帽,穿着藍色棉大衣,正是之前被派出去探路的亞瑟。
亞瑟一邊扶了扶帽沿,一邊抬起頭,說:“我找到個地方,能遮風擋雪,讓戴維能好好休息,他……你知道的。”
亞瑟一邊說著,一邊撥轉馬頭,融入車隊:“那是座廢棄的礦業小鎮,有些年頭了,離這裏不遠,快走吧!”
“來吧!駕!”一半是為了催動馬匹,一半是為了鼓舞士氣,達奇大喊着,帶領車隊向目的地的方向進發。
“順便說一句,達奇,我找到那裏時,已經有一位年輕的獵人在那裏了,不過他不介意與我們一起分享那片地方。”
“是嗎?看來我們要好好感謝這位年輕人的慷慨,這年頭樂意和他人分享土地和住房的人可太少了,尤其是和一大群人分享。”
臨近午夜,這支拖家帶口的車隊終於開至犁刀村口。亞瑟遠遠看見一個穿羊絨大衣戴鹿皮帽的身影,便高喊道:“芒尼小兄弟,我回來了!”
布蘭迪聽見亞瑟的喊聲,漸生的倦意消失了大半,抖擻精神回應道:“摩根先生,快帶着隊伍過來吧,越到夜裏,暴風雪的勢頭可越嚇人呢!”
車隊停下了。從車上陸陸續續下來不少人,這些下來的人轉身把大小不一的包裹以及躺在擔架上的傷員從車上卸下來,雖然急迫卻不慌亂地進入那間已經被壁爐的火焰烤炙得足夠溫暖的小屋。
達奇和何西阿從馬車上躍下。何西阿衝著布蘭迪友好地點頭示意后,就去組織其他人照料傷員和安頓住處了,達奇則是徑直走到布蘭迪的面前,一把握住了布蘭迪的右手,很是感激地說:“感謝您的慷慨和善意,年輕的先生,毫不誇張地說,您救了我們所有人。”
布蘭迪的笑容很是陽光:“能幫上忙是我的榮幸,先生。”
“達奇·范德林德,叫我達奇就行了。”達奇友善地笑着。
這時,何西阿的聲音打斷了一老一少的友好交流:“達奇,達奇!雖然很抱歉打擾你和這位小兄弟對話,但是現在咱們的情況真的很危急。”
達奇禮貌地向布蘭迪提出要去處理事務,在布蘭迪點頭表示無妨後轉身走到何西阿身邊。
“戴維死了。”何西阿沉痛地說。達奇的眼瞳略微收縮,轉頭看向那個躺在擔架上已無生息的男人,眼中一半黯然,一半憂傷。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我們需要物資。”何西阿提出了現在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
達奇毫不猶豫地說:“首先,你們都得呆在這裏,讓自己盡量暖和一些。我已經派了約翰和邁卡去前面探路,亞瑟和我這就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們。”
“就現在這天氣?”亞瑟提出疑問。
達奇瞟了一眼外面仍舊肆意橫行的暴風雪,低聲道:“我們去去就回……這是唯一的選擇了……”
說完,他看向屋內眾人。這些人在這段時間跟着自己一起在警察和平克頓偵探的眼皮子底下逃亡,一起在風雪肆虐的大山裡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碰壁。這段時間,他們跟着自己受了不少苦。
他們都是好樣的,達奇是這樣認為的,因為饒是在這種危急的情勢下,這些他一貫視作家人和朋友的人都沒有拋棄自己離去。自己這幫人里,平克頓最想要的人只有他達奇范德林德一人而已,所以,就算這些人真的離開這個隊伍,達奇不僅不會阻攔,還會祝福他們離開自己能過得更好。他們都還在,說實話,達奇很感激他們。
但眼下,這支不離不棄的隊伍疲憊、迷茫、士氣低落,現在,比起實實在在的補給,他們更需要的,也是達奇唯一現在就有能力給出來的,只有他給予他們的安撫和鼓舞了。
“聽着,”達奇頓了頓,說,“兄弟姐妹們,聽我說兩句。我們經歷了……非常難熬的幾天,我愛戴維……珍妮……西恩、麥克……他們也許能挺過來,也許不能。但我們失去了一些夥伴。如果我能……用自己的命換他們回來,我不會有半分猶豫。但……我們會出發,我們會找到食物。各位,我們現在安全了,在這樣的暴風雪中,不會有人來追捕我們的,而且等他們到這裏的時候,我們已經……我們已經遠走高飛了。我們經歷過比這個更加艱難的……”
達奇把目光落在幫派里的大廚和後勤主管身上,說:“皮爾遜先生,格里姆肖女士,我需要你們把這個地方改造成一處營地……我們可能需要在這個地方呆上一段時間。”
安排完了任務,他又將目光投向自己的追隨者們:“現在,你們所有人……每個人……讓自己暖和起來,堅強一點,相信我。這裏不是我們的終點。”
說完這些,達奇轉身拿起一旁的油燈,招呼着亞瑟跟他一起出門。
也許是出於一直以來對達奇的信任,也許是達奇的話語本身就具有獨特的魔力,雖然所有人的現狀沒有改變,但是所有人眼中的迷茫已經消失了。
“好了,大家都行動起來……”蘇珊格里姆肖,幫派里一直負責後勤工作的統籌規劃的大管家,開始用她標誌性的嗓音發號施令。雖然她不知道未來如何,但是她總知道如何做好當下。
這邊,達奇一邊關緊屋子的門,一邊說:“我們還沒有遇見他們,所以……他們肯定已經下山去了。”
“是啊,”亞瑟點頭表示贊同,隨即說起另一件他一直關心的事情,“嘿……我一直沒有機會問你,那時在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聽到這句話,達奇沉默了,顯然他不願意談起這個話題,但是,現在的狀況不說點什麼也不好糊弄過去。簡短地思考後,他最後只憋出一句:“我們少了你,就是這樣。走吧。”
二人正欲離開,一直在旁觀察范德林德幫的布蘭迪趁機湊了上來,說:“范德林德先生,摩根先生,要不了多久,暴風雪會更猛烈的,你們這是要去哪啊?”
“去尋找我們其他的夥伴,”達奇說,“我們向來不會拋下任何一位同伴……儘可能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跟你們一起去。”布蘭迪說。
達奇聞言,似乎有些意外。他轉頭看向亞瑟,似是徵詢他的意見。
亞瑟看了眼這個似乎有些過分熱情的年輕人,眼中閃爍着幾分疑惑,但最終他還是向達奇點點頭,說:“多個人多份力量,達奇。”
達奇見亞瑟不反對,便不再猶豫,對布蘭迪說:“來吧,年輕人。”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嘿!你們需要馬嗎?”
“哦,對,需要,”達奇轉過身,看向那個牽馬而來的壯碩男人,“還有,史密斯先生,請你回屋裏,你的那隻手需要好好修養。哦對了,給這位年輕的先生也牽匹馬來。”
查爾斯一邊轉身牽出另一匹馬,把韁繩交到布蘭迪手裏,一邊說:“我沒事……”
“回屋裏去,小子!”達奇一邊跨上馬,一邊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我們……我們需要你的身體好起來。”
查爾斯也沒有反駁,只是朝布蘭迪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轉身返回溫暖的屋子。
三人三騎,沿着車隊來時的方向奔馳而去。
“好了,我們現在就出發。”達奇一邊撥轉馬頭,一邊將油燈高舉,照亮前方。
“真不知道我們能在外面找到什麼,達奇。”亞瑟一邊控制着胯下的馬跟上達奇,一邊說。
“我們必須試一試。靠近點,我們盡量沿着路走。”
“這該死的天氣……”亞瑟抱怨道。
“這種天氣我也從來沒遇見過,”布蘭迪說道,“不過暴風雪已經持續兩天了,應該很快就能消停了。”
達奇這時也將注意力轉向這個戴着奇怪鹿皮帽的年輕人:“是的,我也是這麼認為的。說起來,這年頭像你這樣熱心腸的年輕人太少了。對了,還沒有問過你的名字呢。”
“芒尼,先生,布蘭迪芒尼。”
“哈,好名字,一聽就知道是你。亞瑟,你和這位芒尼小兄弟是怎麼遇上的?”
“哈,總之是很和諧融洽的邂逅吧。”
“哦,對了,摩根先生,我還沒向您道歉呢,一見面就用槍指着您實在是太失禮了。”
“不用在意,孩子,在荒野上混跡,謹慎一些是應該的。”
“哈哈,看來你讓我們一往無前的亞瑟吃了個小虧呀,不錯,孩子,你是個人才,我看好你,相信我,你會有很光輝的前程的。”
“承您吉言,范德林德先生。”
三人馭馬掌燈,沿着已經完全看不出存在痕迹的道路前行。達奇和亞瑟一路上都在說著幫派的現狀,亞瑟的情緒一直很低沉,憂心忡忡;達奇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也不知是真的有了應對的計劃,還是作為領導者在危急時刻硬凹出來的頂天立地的姿態。
達奇突然中止了有關幫派的話題,說:“喂,我好像看到前面有些什麼。”
布蘭迪聞言,立刻將自己的卡賓槍端在手中,槍口遙指前方。
前面,似乎有一點油燈的光芒若隱若現。
“前面是誰?”達奇大喊道。
他話音剛落,在他側後方的布蘭迪就立刻扣動了扳機,槍火在暴風雪的領域中一閃而逝,而前方油燈的光芒也隨着這一點耀眼的光芒的突然綻放而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