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踏一隻腳
但滾燙是切切實實的,就象有看不見的烈火在身上灼燒,雖聽不見皮膚燒裂的滋滋之聲,也看不見紅鐵烙肉皮冒出的青煙,可那種令人渾身抽搐的疼痛感卻毫無二致。
李正坤從未受過這等苦楚,感到心都要跳出胸腔,飛出圈外了。他身邊之鬼慘狀百出,有滿地打滾的,有跪地呼天的,有哭爹喊娘的,也有的三五成群廝打在一起的,也有全身顫抖閉目而立嘴裏念念有詞的。
凡能想到或想不到的怪異動作,這些剛做鬼不久的生魂們都做了出來。
李正坤見李世如痛得抓頭撓腮,似乎已到了難以忍受的極點。李世如一直將李正坤待同己出,是全村之中對李正坤最好的人。李正坤兩歲時,父母死於一場大火,他便淪為了孤兒,在村裡吃着百家飯長大。
過了十歲能幹活時,他便東家幫幾天工,西扛幾天活,不是為了換飯,而是為了感恩。村民們對李正坤的心思也都心知肚明,悄悄豎過大拇指。
除了吃飯,還得上學受教育,李世如一直資助着李正坤讀到初中畢業,就再難為繼,因為李世如的老婆,也就是李正山的媽,一直跟李世如爭吵,甚至為此大打出手。她罵李正坤是李世如的野種。
李正坤擠過去一把抱住李世如,似乎要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住肆虐的烈火。
李世如彎下腰去,李正坤的身體覆住他,為他遮擋住了陽光,他果然感到好受多了。
李世如痛得眼爆筋突,涕泗橫流,喘息着道:“這恐怕就是人們常說的烈火地獄了吧,真是苦死個人了。”
李正坤咬牙忍着疼,不說話。
李世如側過臉來,因彎着腰,他側頭的姿勢顯得有些彆扭,充滿了滑稽氣。
他道:“兒啦,苦了你啦!”
李正坤疑心聽錯了,雙眼瞪如銅鈴,滿含着怒火與不解,好似他侮辱了他,又不理解他為何要侮辱他。他低聲道:“叔,你痛糊塗了吧。你的兒在那邊。”用下巴指了指李正山的方向。
李世如搖了搖頭:“那個不成器的東西,跟他媽一個鼻孔出氣,一天不把老子氣死,一天不得罷休。”
他突然醒悟過來,跌腳道:“我們不是都已經死了嗎?死都死了還怕個鎚子。我心頭憋着一句話,原想等我死的時候再跟你說,但沒想到會是這種糊裏糊塗齊齊展展的死法。既做了鬼,人世的事也算不得羞臊難堪了,我怕象這樣灼燒下去,心頭的話再不說出來,做鬼又死了,也不曉得要變成個什麼東西,更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你,這時候要再不說,恐怕永遠都說不出來了。”
一陣惶恐和羞恥感滾過李正坤的心頭,他突然意識到李世如一定會說出令他不堪的話來,趕緊扭過臉,不與李世如對視:“叔,什麼都別說。”
李世如的臉色僵住了,淚水從臉上傾瀉而下,叭嗒叭嗒在砸在地上,良久嘆道:“不說也好,上輩人的恩怨,又何必牽扯到你們下一輩人的身上。你只要記住,我待你如同親生就行了。”
李正坤咬着嘴唇,又想起了村裏的風言風語,腦子裏出現李世如的老婆跳着腳罵他野種的情形,出現了李正山蔑視仇恨他的眼神。忽然有一股巨大的怨氣出現在他的胸中,他一下子直起身來,讓李世如完全暴露開來。
李世如再次被烈火燒灼,痛得嗷嗷亂叫。李正山擠過來,舉着露出白骨的手掌,滿臉嘲弄的大笑,高聲道:“該,你照顧了一輩子的野種,以為他也會照顧你,可人家心中哪將你當成爹,只不過是想化你的錢。”
李正坤心頭的怒火陡然而起,跟這外部的無名烈火內外交織,烤得他似乎也從頭到腳燃燒起來,一個惡狠狠的想法在他頭腦里升起:李正山,我要滅了你!
李正山長得魁梧高大,比李正坤足足高出半個頭,如果硬拼,吃虧的永遠是李正坤,這是在陽間無數次試過的。但有衝突,每次都是李正坤被李正山揍得口鼻流血,還無處述冤。
做人受他欺負,做鬼也受他欺負,李正坤決定新舊之賬一併算了,就在地府陰間,這圈鬼禁魂的勞什子圈子裏辦了他。
主意拿定,他佯裝糊塗,就象沒聽見李正山的話,再次彎腰用身子擋住李世如。
李世如既感激又羞愧,不敢再對李正坤亂出言語,見李正山還在面前晃蕩,便對他吼道:“在人間我們是父子,現在到了陰間了,你走你的陽關道,老子過老子的獨木橋,從做鬼的這一天開始,我們不再有任何瓜葛。”
李正山鬼臉漲得通紅,囁嚅半天才憋出一句話:“那好,你就跟這個野種做你們的鬼父子吧。”
李正山擠了開去,李世如又側過臉來看李正坤,臉上帶着替他出了氣的討好似的笑。李正坤突然覺得這張雖尚未過五十歲,卻因歲月風霜打磨得滄桑佈滿的老臉,親切熟悉之感消失了,代之以滿臉的鄙陋委瑣之氣,變得非常地不堪而令他生厭。
突然天空中飄起雨來,起初是大滴的雨點,密密匝匝,後來變成了瓢潑一般的大雨,淋得李正坤等鬼魂雙眼難睜。
鬼圈裏也迅速集起了齊腰深的水,就象是一個露天大水牢。
倒不是因為大晴天突然下雨,而是陽間的消防隊在化工廠滅火。起初只隨風飄過來水滴,後來高壓水柱往這邊來了,密集水滴便變成了傾盆大雨。
大“雨”經過陽光的照射,在鬼魂們的感受中,猶如滾湯的開水從天而降,澆得眾鬼抱頭鼠竄,哭爹喊娘。
鬼圈上黑頭鬼撒的黑粉被水衝下來不少,但遇水不融,一坨一坨地漂浮在水面上,就象是撒在浴池中的黑色玫瑰。只是這些黑“玫瑰”碰不得,一旦沾了身,立時滋地一聲,將鬼魂的皮膚燒起一個大泡。
有的鬼魂有小聰明,用手腳攪水,將漂至跟前的黑粉坨往遠處浪,但別的鬼也不敢觸碰那東西,便如法炮製,又攪水浪過來。整個水池裏水花四濺,在蒼白的天光里飛瓊濺玉,似乎煞是熱鬧好看。
其實,這種感覺只是外部觀感,身處其中的鬼魂們實際上苦不堪言。
陽間滅火的水裏加了阻燃阻爆的化學製劑,鬼魂們浸泡其中,跟站在酸鹼溶液中差不多,眼薰氣閉,銷膚蝕骨,再加之酷熱難當,頂烘下燙,還時有黑粉烙身之虐,簡直升天無路,赴冥無門,雖然做了鬼,卻比做人還難受萬分。
李世如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了,因水面上漲,他不能再彎着腰,只得跟李正坤並肩站在水裏,強受着身心煎熬。他抱住李正坤:“兒啦,我受不了了,打算一頭栽在這滾水裏淹死,做個鬼中鬼。聽說陰間的黃泉路又黑又冷,又窄又滑,下面是萬丈深淵,一失腳掉下去,就會被下面的餓鬼妖魂、毒蟲猛獸撕咬吃光,連一點骨血都不會剩下,到時候你自己小心着走,我也照顧不了你啦。兒啦,我活着的時候沒有感到一點做人的樂趣,受盡婆娘娃兒的氣,還對不起紅顏,如今做了鬼,也得不到超脫,人間、地下都他媽沒意思透頂,老子也想通了,鬼也不想做了。”
他說完就一頭扎進水裏,死憋着不起來。
由於水太淺,李世如不能完全沒於水中,屁股翹在水面上,顯得死的心不誠似的。李正坤覺得他再死一回也好,決定幫他一把,便咬咬牙,將李世如的屁股狠狠壓了下去。
為防止李世如翻上來換氣,雖被黑粉烙了好幾下,李正坤也不願放開李世如的屁股而去躲避飄蕩的黑粉。他內心深處希望李世如說話算話,說死就死。
突然,李正坤的后腰被誰死命揣了一腳,他立腳不住,踉蹌着晃了開去。李世如翻了起來,一邊用手抹臉上的水,一邊張開嘴大口大口喘氣。
揣李正坤的是李正山,他瞪眼吼道:“你這個野種,真要謀害你親爹呀。”
李正坤心裏恨不得撲上去將李正山摁在水裏,但理智告訴他,如果這樣做,恐怕被摁在水裏的便是自己。在陽間他打不過身量高過於他、力氣大過於他的李正山,變成了鬼,也並沒有如人世傳說那樣,自然具備了穿牆過屋、變化飛升的法力,而且就算是有那些法力,李正山也是鬼,他也應具備一樣的法力,因此,即使打起來,恐怕也難分勝負。
復仇的迫切願望使李正坤變得超然冷靜,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已反覆在心中謀划滅了李正山的計劃,如果此時出手跟李正山撕打,勝算難定之外,還會打草驚蛇,不如繼續裝個膿包,忍氣吞聲,任他辱罵,使他去了戒備之心,方才好下雷霆之手。
李正坤眼裏的火光無聲無息地熄滅了,站着不吭聲。
李正山滿眼蔑視,哼了一聲,扶着獃獃的李世如,以嘲弄的口吻道:“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着。你這條鬼命還是留到,萬一在陰間碰上了你那死了多年的老相好,就是這個野種的媽,你們不還可以再續前緣么。只是不知道你那相好的男人在不在,要是在的話,倒是有好戲看嘍。哈哈哈哈。”
他狂笑不止,似乎嘗了打倒他爹,再踏上一隻腳的爽然和開心,也因此而睥睨眾鬼,自覺膽量和見識都高出他們一等了。
呆立一旁的李世如突然抓起一坨飄至身邊的黑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端端地將黑粉塞進了李正山狂張着的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