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小路彎彎
1965年3月,蔣金海從公社玻璃廠副廠長的崗位,調到新成立的打資辦當主任。
打資辦的辦公地點設在東街公社招待所西側,打資辦的前身是市場管理辦公室,簡稱市管辦,市管辦一共兩個人,負責市場秩序管理和收交易費。
主任是趙金榮,他身材高、腰粗背寛、大臉、大眼睛,頭也大,但頭髮不多,因小時候頭上長了瘡,沒有及時治療,化濃的幾處地方從此不長頭髮,像青草不多的荒地;人們當面叫他趙主任,背後叫他趙瘌子。趙金榮力氣大,脾氣也大,常常與攤販發生爭吵,有時抄起東西就走,有時動手打人,攤販大多忍氣吞聲,也有拚命三郎不懼怕與他對打的,也有吃了虧找機會報復的。
有一次,他騎自行車追一個拒絕繳費的小販,追到趙莊河邊,他打小販,反而被小販打掉一顆牙齒,自行車也被扔到河裏,事後他裝了一顆鍍金的假牙,害怕被人報復,一般不再下鄉。
市場辦另一個工作人員是孫金花,她原是李巷大隊婦女主任,李巷與鮑山兩個大隊合併后,多出一個婦女主任,公社便把她安排在市管辦。
在三年困難時期,經濟蕭條、街可羅雀,市管辦也無所事事。
從六二年起,隨着經濟逐漸好轉,物資交流多了起來,街上時常商賈雲集,叫賣聲不斷,自發資本主義傾向也漸漸抬頭。
為了加強市場監管,打擊自發資本主義傾向,公社調金海到打資辦當主任,因為三個人名字中都有一個金字,還因為三個人身上都帶一點金,趙瘌子被商販打掉一顆牙,金海在戰場上受傷磕掉一顆牙,二人都裝有一顆金牙;孫金花則左手無名指上戴一個金戒指,據說是她母親的遺物,群眾戲稱打資辦為“三金辦”。
趙金榮從解放后就在街上管事,是老資格的市場管理員,原以為成立打資辦,主任非他莫屬,沒想到公社安排金海來當主任,他很不高興,心懷怨氣,上班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凡事總是與金海唱對台戲。
一次在辦公室,孫金花問金海:“主任,你說是大河有水小河滿,還是小河有水大河滿?”
“這要看什麼情況,雨水較多時,小河水先滿,水滿了流向大河,大河水也就滿了;如果久旱不雨,小河水少易干,把大河的水抽灌到小河裏,小河就滿了。
”“不對!”趙金榮手拍桌子說:“老蔣的話是錯的,不講政治,沒有集體觀念,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沒水小河干,這是集體和社員的關係,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關係;小河是社員的自留地和家庭副業,是資本主義的尾巴,小河滿了大河水就少了,公家的利益還怎麼保障?”
“我們是說河水,就事論事,你別上綱上線,大河小河有水都是好事,總比沒水強。”金海說。
趙金榮直指牆上的標語,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皇塘按農曆逢二逢七集市,為了保證集體生產,非集市不準社員上街買賣農副產品,雖然有規定,農閑之時有些膽大之人,不論是否集市,都上街擺攤,孫金花問要不要管,金海說:“現在也不是農忙的時候,非集市日,人們想擺個攤就擺吧,不要趕。”
趙金榮堅決反對,他說:“還是要管,放鬆了,都上街擺攤,農忙時誰種地呢?”
金海說:“等到農忙再說。”
“成了習慣就不好管了!”趙金榮針鋒相對地說。
孫金花說:“我認為老弱婦殘不是主要勞動力,對他們可以松一點。”
金海說:“我沒意見,對外地來的攤販,收交易費要一視同仁,對交易量大的還可以少收點,定個封頂的數。”
“恰恰相反,外地攤販和交易量大的應該多收,外地貨運到皇塘來賣,必定差價大利潤大,賺錢多就要多收;交易量大的肯定賺的錢也多,你們何東隊的戴小羅家什麼都賣,賣魚、賣茭白、賣青菜、賣瓜果,不多收點更來勁了,賣得更多了,要成暴發戶了。”趙金榮憤憤不平地唱着反調。
金海說:“他賣得多,對街上的居民來說是好事,城裏有菜市場,鄉下沒有,沒有這些大戶賣菜賣魚,街上居民生活就難。”
趙金榮不以為然地說:“有什麼難?人不吃糧食會餓死,沒菜吃餓不死,戴小羅是富農,老蔣你要站穩階級立場,不要敵我不分。”
金海嚴肅地說:“只要規矩守法,多賣點農副產品,利己利人沒什麼不好,這和出身沒關係。”
西庄塘村的西庄塘,形狀奇特,北邊如長柄斧子,長柄是向西的一條小岔河,約三十米長,小岔河的南邊有一個四面環水的荒灘,形似龜背,人稱龜背灘,發大水時沒入水中,水少時露出水面;在被戴小羅家開墾前,一直荒着,只長些短短的蘆葦,有野鴨在裏面做窩下蛋孵小鴨。
塘的南端有一高崗,傳說高崗上曾有一座廟,廟中有七個和尚,大和尚性情殘忍刻薄,廟裏有一棵棗樹,結的棗有葫蘆大,人稱葫蘆棗,因為每年葫蘆棗結的數量不多,大和尚不準別的和尚吃,有一個小和尚偷吃了一顆,大和尚便把他按在毛竹尖排上來回拖動,很快骨肉綻開,鮮血淋漓,不久小和尚就死去了。
七夕之夜,他命幾個和尚到廟后窺視牛郎織女約會,如果誰看不見,他便要剜出心肝食用;幾個和尚忍無可忍,私下商議:橫豎一死、不如拚命!
一天夜裏,幾人偷偷潛入大和尚的卧室將其殺死,放一把火燒了寺廟逃走了,日久天長,那地方成了滿是磚瓦礫、滿是雜草的荒地。
如今西庄塘邊住着七八戶人家,一戶歸西街生產隊,另外幾戶,包括戴小羅家在內歸屬何東生產隊。
戴小羅家祖祖輩輩是勤儉的農民,信奉“寒天不凍勤織女,飢荒不餓苦耕人”的道理,他父母挑一副籮筐,從江北逃荒到西庄塘,搭了個草棚安身,他是在草棚出生的,一家人的家當是一副籮筐,父母便給他取名小羅。
一家人辛苦勞作,漸漸脫貧致富,到戴小羅當家時,戴家已是西庄塘最富的人家,五間大瓦房,13畝田地,土改時評為富農,讓戴小羅白髮蒼蒼的父親很是自豪,覺得他家的富裕得到了政府的認定,逢人便沾沾自喜地說:“我家評了富農”。
土改后,他們家毫不鬆懈,繼續勤奮勞作,白天在生產隊勞動,晚上在自家幹活。
盛夏酷暑,風雨交加的日子,生產隊歇工,他家人不歇;過年過節和皇塘集市放假,他們一家也不休息,總在田裏河裏忙忙碌碌。
他家養豬、抓魚、種菜、編挑箕,家裏除了過年從不吃魚肉,經常吃的是芹菜,一是自家種的不花錢,二是芹與勤諧音,提醒家人要勤儉。
有一天,戴小羅上街去賣挑箕,回家走累了,靠在小學教室的外牆下休息,聽到窗戶裏面老師說“只有勇敢的人才是人”,他覺得不對,回家后對老婆和孩子們說:“世界上只有勤勞節儉的人才是人,勤勞的人多幹活能多掙錢,節儉能減少支出積累財富,家庭才能發財。”
戴小羅夫婦有很強的生育能力,生了一個女兒,五個兒子,他五個兒子各有所長。
老大兆虎,23歲,中等個,長得虎頭虎腦,嘴和父親一樣大而外突;他屬龍並不屬虎,爺爺名字叫金龍,為了避諱就取名叫兆虎。他能說會道擅長交際聯絡和做生意,解放前皇塘中街與東街中間有一個客棧,解放后改叫招待所,兆虎憑三寸不爛之舌,把招待所洗床單毛巾的生意攬回家,洗乾淨晒乾了送去,賺一筆辛苦錢,後來因為趙瘌子干預,這個生意才結束。
他家捕的魚從來不進魚行,因為進魚行要提手續費,他兄弟都是在街上擺攤,趙瘌子來抓的時候,他們就挑到街外面賣,後來趙瘌子到街外面抓,他們就挑到外地去賣,常州價格高,兄弟倆常把魚挑到常州賣;一個人挑七八十斤魚,單程要走50里,回來又是50里,一趟來回十幾個小時,很是辛苦,兄弟倆不怕苦,頂着星星出門戴着月亮回家,樂此不疲。
老二是臘月里生的,與哥排名叫臘虎,21歲,個子在兄弟中最高大,他捕魚的本事最大,他一眼就能看出哪個是私塘哪個是公塘,知道塘里魚多魚少,有什麼樣的魚;同樣的捕魚工具,同在一個塘里捕魚,他捕的魚都比別人多。
老三叫春虎,19歲,春天生的;俗話說豬來窮,人們十分忌諱別人家的豬跑到屋裏來,如有豬進入人家,要為那個人家掛紅燃放鞭炮,消去晦氣。
有一次,有豬跑到他家,那人家不敢上門要豬,春虎就關起來養,他會養豬,豬長得快、長得好;大隊只讓一家養一頭豬,他家偷偷養了三頭肉豬,還有一頭母豬。
老四叫秋虎,秋天生的,17歲,他善於種菜種瓜,也善於編挑箕。
老五叫冬虎,14歲,他的本事是撿糞,出去轉轉就是一筐,倒入龜背灘上的大糞缸里,這個大糞缸是專放撿來的糞的。
他家屋西牆邊還有一個大糞缸,是放一家人的糞便的,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他家人勤開荒多,種的東西多,需要的肥料也多。
戴小羅是在老大女兒出嫁后,帶著兒子們從南崗運石運土,填高龜背灘的,從灘到距陸地一丈的地方,用石頭築了一個壩,用一塊木板做橋;上灘幹活放上木板,不上灘幹活時就把木板撤掉,小偷無法上灘。
經過幾年苦幹,荒灘填高了三尺,成了一塊排灌方便的良田,面積有兩畝,他家在上面種兩季菜,一季香瓜;灘的周圍栽了茭白,他家的茭白品種好味道鮮美,無一黑斑。
灘的東南挖了一個魚池,戴家兄弟抓了魚就養在池裏面,等到魚少價高的日子,撈了挑出去賣。
靠勤勞和節儉戴家賺了些錢,買了幾千磚瓦堆在門前,準備蓋三間房。
戴小羅看着五個能幹的兒子,既高興又憂愁,一個人兩間房也得十間房,為了兒子們結婚成家,一家人還得辛苦,還得節省,他還得老驥伏櫪。
金海每天上下班都要經過戴家後門,戴家老大會拉二胡,白天聽不到二胡聲,只聽到戴小羅老婆踩縫紉機的聲音。
今天走到這裏,見後門開着便走了進去,戴小羅背對着後門,臉朝前門,坐在小板凳上劈篾,他右手握一把竹刀擱在膝蓋上,左手捏着劈成三分寬的篾條,送向右手上竹刀鋒利的刀刃,他右手往下按,左手往上送,篾青篾黃便在刀口分開、跳躍着往前走,劈好的篾青篾黃各堆了一堆。
他的手被篾刮破了,纏着好幾處膠布,左手中指的膠布上有紅紅的血跡滲出。
戴小羅不到五十歲,身體矮壯,頭圓臉胖、嘴大外凸下巴小,有點像青蛙嘴,常年的辛勞讓他滿面風霜,臉上爬滿皺紋,看面相比實際年齡要老十多歲;他的上衣和褲子都很舊,多處打着補丁;膝蓋上的大補丁還打着小補丁,腳上穿的是加了布條邊的草鞋。
他們一家人除了過年和走親戚,都穿他打的草鞋,三兒子春虎因為穿草鞋被同學嘲笑,念到四年級時,死活不肯再上學,寧可在家挑一百斤重的黃土去填龜背灘。
裏屋傳出踩縫紉機的噠噠聲,金海探頭一看,是比戴小羅高大的妻子,在一台老掉牙的縫紉機上縫鞋墊。
戴小羅聽到腳步聲,回頭看是金海,放下手中的活,要起身去倒水,金海按住他的肩膀說:“不喝水,忙你的,我下班路過進來看看,你家五虎都不在家。”
“嗯,兆虎臘虎在隊裏幹活,老三抓魚,老四撿狗屎,老五割草,都忙着呢,天不黑不回家。”
“劈篾做什麼?”
“做挑箕也做籃子,夜天長,上床早睡不着,開兩個夜工做一副挑箕,能賣五毛錢。”
“縫鞋墊賺多少錢?
”“一雙賣八分錢,除去布和線能賺三分錢,要是被趙瘌子沒收了,倒賠二分錢。”
“賣一斤魚能賺多少錢?”
“這要看什麼魚,鰱子一斤賺五分錢,要進魚行賣,只能賺三分錢。草魚一斤賺七分錢,要進魚行賣只能賺四分錢,不進魚行趙瘌子就抓,抓住了魚和籮一起沒收;你是三金辦主任,你和趙瘌子說說,別逼着都進魚行賣,弄魚的人辛辛苦苦掙不到錢,做點買買像做賊做強盜一樣,哎,傷腦筋啊。”戴小羅長嘆一聲,滿臉愁苦。
金海很是同情,可公社領導要求從嚴監管,他不知說什麼好,便把話題轉到種茭白上。
戴小羅說:“茭白好吃,但是其中的辛苦多數人不知,每年冬天要燒茭白的枯葉,開春挖去老根重新種,才能保證不黑心,種一棵要十幾分鐘,種半天就要在冰涼的河水裏站半天,你看我這腿都凍壞了。”
戴小羅擼起褲管,黃瘦的腿上青筋突出,像條條大蚯蚓大螞蟥在腿上趴着,又像水土流失后裸露的樹根。
“天氣不好,腿關節就疼,疼得走不了路,睡不了覺,看也看不好,我老子活了六十五,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五十五。”戴小羅有些愁苦地說,金海看他眼裏有淚水,心裏酸酸的,安慰了幾句便告辭出來了。
后牆外是菜地,向大路拓展了一尺的寬度,種着莧菜和蘿蔔,隔河看龜背灘,灘邊水中是鬱鬱蔥蔥的茭白,灘上長着各種蔬菜,有爬在竹架子上的黃瓜、絲瓜,還有幾壠青椒、青菜、香瓜都長得很好,真是人勤地不懶,金海為戴家人的勤勞感動,他想人付出這樣的辛苦,換一點錢,哪裏有錯呢?
以前金海很少逛街,上下班一走而過,對商販、對行情也從不關注,當了打資辦的主任,從街上走過時,常會問問商販貨物的行情利潤,有的商販也主動和他打招呼,碰到買東西的人們,他會問問價錢貴不貴?貨物的質量怎麼樣?還有什麼需要?
這一天上班,金海剛走過縫紉社門口,一個從魚行出來的婦女對金海說:“魚都讓你們打資辦打跑了,再往下菜都買不着了。”
金海看看她手裏的空籃子,問:“這麼早,魚行就沒有魚了?”
那婦女滿臉怨氣地說:“有啊,有兩條臭魚!你進去看看!”
金海走進魚行,靠牆立着一大摟空魚匾,地上擺着的七八個魚匾都空空空如也,有一個圓匾里有三條魚,眼珠都白了,有一點腥味臭味,他問身材高大繫着紫紅色塑料布圍裙的張恩才:“張老闆,怎麼沒有魚呀?”
“你們定的交易費太高,魚行再收點手續費,弄魚的都不進魚行來賣魚,哪有魚啊?”
“他們都在哪兒賣呀?”
“有的在巷子裏,有的在街外頭,老趙一抓就跑,抓住了就罰,聽說現在不少人弄了魚,都拉到卜弋橋和常州去賣,價格高,收費還低,誰還來這?過幾天魚行就得關門了。”
另一個來買魚的婦女說:“你們把五金匠打跑了,街上死氣沉沉,老百姓盆壞了鍋破了,找不到人修。”
金海知道這事,皇塘一帶的五金匠指銅匠、錫匠、補鍋匠、磨刀匠、補缸匠,這五匠各有行規:如銅匠的行規是不吆喝,不敲牌,靠銅架上的銅片發出的聲響招攬生意;補鍋匠招攬生意是一邊走一邊吆喝“補鍋—喔——”一字一拖拖得很長;磨剪磨刀匠的行規是在走街穿鄉時,板凳扛在肩上,而且要櫃頭朝前,邊走邊喊:“磨剪子嘞——鏘菜刀——”他們流動於鄉村,為老百姓修舊利廢、修配家用物品,方便群眾、讓老百姓延長了器物生命,節省了開支。
趙瘌子見到五金匠就收一元錢,不給就沒收工具,嚇得五金匠不敢上街,偶爾上街也不敢吆喝,看到趙瘌子挑起擔子就跑。
長此以往五匠不敢上街,街上就靜悄悄,人們想找五匠幹活找不到。
金海到辦公室對趙金榮、孫金花說:“我路過魚行進去看了看,沒什麼魚,我們給魚行定的交易費太高了,沒人到魚行賣魚,是不是降一點?”
“降也不行,比外地還是高,現在越來越多弄魚的人,都把魚運到卜弋橋和常州賣。”孫金花說。
“怪不得!”趙金榮揪下頭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摔,齜出金牙說:“這幾天我走到街西頭,都看不見賣魚的,也不見戴家兄弟;我還奇怪,這賺錢的買賣怎麼都不幹了?原來是把本地貨運到外地賣高價去了,這是投機倒把行為,必須狠狠打擊!”
金海說:“這事不好辦,只好碰到了說說,做做思想工作,水往低處流,貨往價高處去賣,這也是人之常情,人家掙的都是辛苦錢。”
“哼!好管!不能放任他們得寸進尺,不就是幾條路嗎?給他們堵住,他們還能從天上飛過去成,別以為老子怕他們不敢下鄉;只要不是去台灣,老子去哪兒都不怕!”趙金榮憤憤地說。”
“還有五金匠的問題,不要見了就收一元錢,搞得五金匠不敢上街不敢吆喝。”
“不上街不吆喝才好,我聽到吆喝就煩!”
立夏以後,連續下了幾場雨,天氣就熱起來了,麥子都長到一尺多高,桃子也都有鴿子蛋大小,西庄塘邊的茭白已經高出水面二三尺,像岸邊的一堵綠牆,戴家除了在龜背灘周圍栽了茭白,在其它岸邊沒樹的地方也都栽了茭白;金海早上從塘邊經過,看到戴小羅正用一木柄推鏟把倒向田埂的茭白葉子推向河裏。
金海問:“老戴,茭白栽到這外邊,不怕人偷?”
“偷茭白的人還是少,畢竟要下水才能掰,不方便;再說偷就偷幾個,河邊也不是自留地。“
“你家的黃瓜也長得好,比別人家的黃瓜多黃瓜大,有什麼技術?”金海看着河對面龜背灘上的掛滿架的黃瓜問。
“我家老四會給黃瓜授雄花粉,不會授雄花粉的黃瓜就小就少,還不直。”
“孫金花托你做的淘米小箕做好了嗎?他讓我帶過去。”
“做好了,我拿給你。”金海跟着戴小羅進屋拿了淘箕,轉身往後門走,戴小羅說:“你從前門走,路近一點,省得拐一個彎。”
戴小羅領着金海從前門出去,門前院子裏有一堆紅磚,一堆青磚和一堆灰瓦,金海知道紅磚是縣磚瓦廠燒制的,分到各供銷社賣,買的人要大隊和公社開證明,提貨時還要給發貨的送煙,他指着紅磚笑着說:“老戴有本事,能買到供銷社的紅磚呢。”
戴小羅自卑地一笑說:“我哪裏買得到?這是女婿代買的,還送了兩包大前門,別的都是從黑市買來的,一家人辛辛苦苦掙的錢就買了這些磚瓦。”
“兆虎準備什麼時候結婚?”
“女方說房子蓋起來就結婚。”
“結婚還得花錢呢,你還得賺錢呀。”
“誰說不是呢?結婚就靠養的兩頭豬和抓魚賣魚了,兆虎臘虎也苦死了,半夜起來挑魚上常州賣,腳上都走出了泡,進了城,兩個人連碗陽春麵都捨不得吃,省一點是一點。”
又是一天清晨,天空在太陽升起前是湛藍色的,太陽一出來,變成了淡藍色,霧在太陽升起前,如白色的紗布,太陽一露頭,便如蒸汽一般隨風飄散;河邊的霧氣比田野間的要重一些,散得也慢一些。
金海吃了早飯去上班,走到西庄塘邊時,看到戴小羅拿着竹棒,在龜背灘上追打兆虎,邊追邊罵:“混種!你盡闖禍,你盡闖禍!”
兆虎的個子比父親高,年輕力壯跑得快,他繞灘跑一圈,從東頭跳板橋上過去了,戴小羅追過橋剛好碰到金海,金海看他頭上冒汗,滿臉怒氣,問:“什麼大不了的事,兆虎都要結婚的人了,你還打他?”
“氣死我了,他闖大禍了。”
“闖什麼禍?”
“往常他們兄弟去常州賣魚,都是半夜動身,今晚上睡過了頭,五更才起來,魚挑到白兔墩前面,碰到檢查的趙瘌子,趙瘌子要他們把魚送到魚行去賣,兄弟倆不肯,趙瘌子就動手打人,兆虎用手一推,趙瘌子摔了跟頭,胳膊摔壞了,兄弟倆嚇壞了,挑着魚回來了;趙瘌子是什麼人,這還了得。”
金海看戴小羅急得快哭了,安慰他說:“趙金榮先動手,他也沒理,你先別急,不會有什麼大事,最多出點醫藥費給他看傷。”
“要多少錢都行,只要別把兆虎抓起來就行。”戴小羅帶着哭腔說。
金海急忙趕到辦公室,見只有孫金花在,他問:“老趙在公路上攔魚販,跟戴家兄弟發生衝突了,你知道嗎?”
“我也剛聽說,他去醫院看傷還沒回來,他天天起早去攔魚販,都沒攔着;我跟他說別下鄉,恨他的人會打他,這回還真被人打了。”
“聽說是他先動的手,我去醫院看看。”
金海到了醫院,趙金榮已經走了,外科醫生告訴他:“趙金榮右臂骨折,打了石膏了,要養幾個月。”
快吃中飯的時候,趙金榮回到了辦公室,打了石膏的右臂用白繃帶吊在胸前;他余怒未消地說:“富農子弟翹尾巴了,太猖狂了,勸說不聽還打人,真是禿——”他想說禿子打傘無法無天,想到自己的頭,馬上改口說,“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為,陳部長說了,等黃書記回來向他彙報,這種歪風邪氣必須狠狠打擊!”
“黃書記去哪兒了?”
“去縣裏開會了。”
金海說:“老趙,這事我了解了一下,是你先動手打人吧?多有理也變得沒理了,我看這事兒別找黃書記了,讓戴家賠你點醫藥費營養費算了。”
“那不行!不能饒了他們。”趙金榮眼冒凶光,高聲說,“老蔣,你不要偏聽偏信,我是執行公務,是打擊投機倒把,這次抓住了是一次,沒抓住的上百次也不止,必須讓他們補交易費,必須罰款,罰得戴家傾家蕩產,看他還敢不敢把魚運到常州去賣?還敢不敢打人?”
“你想罰他家多少錢呢?”
“至少罰1000塊。”
“他家哪有那麼多錢?”
“讓他自己想辦法,不行就用磚瓦頂唄,他家不是買了那麼多磚瓦么。”
晚上下班,金海沒從西庄塘村邊走,他怕碰上戴小羅,自己沒法回答他關心的問題,他走到大墳園西頭便走上了麥田間的小路。
小路曲曲彎彎有寬有窄,窄處只有三四寸寬,一不小心,腳就滑到壠溝里,寬處有一尺多寬,路邊上種了些蠶豆,開了些白色黑色的小花,沒種蠶豆的地方,是些節節生根的青草和一些野莧菜;麥田上空有幾隻烏鴉在飛,不時發出“苦啊、苦啊”的叫聲。
金海走到對着戴小羅家房子的地方,抬頭往南看了一眼,戴小羅斜依在後門的門框上,眼巴巴的朝東望着,顯然是在等他;他想叫一聲,讓他別等,但叫不出口,趕緊低下頭,踩着小路上的青草往村上走去。
第二天上班,金海仍然從麥田間的小路走,麥苗上面有霧氣,路邊的草上有露珠,走着走着,鞋便濕了,沾了不少泥,他又抬頭往戴家看看,後門還是開着,但門框邊沒人。
金海知道戴小羅是一分鐘也捨不得放過的人,除了吃飯睡覺,手裏總在忙着活計,在他的眼裏時間就是錢,他這時肯定是臉對着後門,坐在小凳上編挑箕,有腳步聲才向外瞟一眼,也可能這時正在屋裏忙着劈篾,沒工夫到後門口東張西望。
趙金榮平時是上午10點和下午3點到街上轉一圈,攤販們見了他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拎起籃子或挑起擔子往小巷子或街外跑,等他走了,又回到原地繼續擺攤。
這幾天,趙金榮無心追趕攤販,他端着右臂時常往公社黨委跑,他要等黃書記回來彙報情況,等着公社黨委採取革命行動。
這一天中午,趙金榮滿面春風回到辦公室,精神亢奮地說了去公社黨委了解到的情況,黃書記從縣裏開會回來了,他向陳部長佈置下一步工作:進一步加強階級教育,組織全體社員看兩場電影,一場是《千萬不要忘記》,一場是《奪印》;各大隊要組織一次憶家史村史活動,請苦大仇深的老貧農講舊社會的苦、講新社會的甜;各生產隊、各單位要吃一頓憶苦飯。
“你被打的事沒說?”孫金花問。
“看我胳膊吊在胸前,我還沒說,黃書記就問了。”趙金榮帶着幾分得意說。
“黃書記怎麼說?”金海問,他惦記着戴家的命運。
趙金榮剛要說話,電話鈴響了,孫金花接了電話問:“主任,公社的電話,明天下午在西庄塘開現場會,讓打資辦去兩個人,誰去呀?”
“老趙是必須去的,還有一個你去吧,我在家看家。”金海說。
第二天下午,下班路上,金海依然還想從田間小路走,走到岔路口時,看到西街生產隊在路口插了一塊木牌,上面寫了幾個黑字:“請走大路!”
大概是小路窄,怕人踩了田邊的麥子和田埂上的蠶豆,金海只好走大路,走到西庄塘村邊時,往戴小羅家門前一瞥,那幾堆磚瓦不見了,門前顯得空蕩蕩的;走到他家屋后,菜地上的菜被鏟掉了,地皮光禿禿的裸露着,變成了一條路;河邊及龜背灘邊的茭白全砍斷了,茭白的莖葉飄了半條河,魚在水下啄食茭白葉,茭白葉像人恐懼般的在水中顫抖;龜背攤上的香瓜藤被拔起,堆成三個大堆,像三個新葬的墳墓,戴家後門緊閉,裏面傳出壓抑的哭聲。
金海走到村口碰到申富,申富有些幸災樂禍地說:“下午在西庄塘開現場會了,戴小羅跪在地上哭,他家裏的磚瓦全拉走了,賠償趙瘌子的醫藥費營養費,一塊都沒給他剩。打架也不看看人,趙瘌子能打嗎?你打他不是太歲頭上動土?龜背灘讓河東隊收回來,這倒是麻煩事了,那塊地這幾年戴家收拾的不錯,荒了可惜,種東西還要擺渡,誰也不愛去,要不擺渡就要借戴小羅家的跳板上灘。”
端午節前,皇塘有一個集市,四面八方來的人特別多,這個集市之後便要進入夏收夏種大忙了,趕集做買賣的人就少了。
往常集市,戴家人都是全家出動,賣魚、賣茭白、賣蔬菜、賣挑箕籃子、賣自家雞生的蛋和自家蒸的粉糕,還要擺上幾摞戴小羅老婆縫製的鞋墊。然而今天沒有了,金海在街上走了兩個來回,還到攤位不多的橫街上走了一趟,沒看見一個戴家人擺攤,到看到戴家老大老二背着手逛街,東瞧瞧西看看,有時停下看看別人家的貨物。
在西街飯店門口,金海破天荒的看見戴小羅坐在飯店角落裏喝酒,他與戴小羅相識多年了,從沒見他進過飯店,也從沒見他在街上買東西吃。
有一次,二兒子臘虎跟社員們送公糧,路過飯店,幾個人起鬨進去吃了一碗小餛飩,花了一角二分錢,這事讓戴小羅知道了,拿起青竹竿就打二兒子,臘虎頭上立即鼓起一個包,為這次進飯店,臘虎被父親罵了三天,以後只要提到小餛飩,戴小羅就要教訓臘虎說:“大海經不住瓢兒舀,水庫只怕一滴漏。”這兩句話戴臘虎的耳朵都聽起了老繭。
金海仔細看看,確實是戴小羅,他一個人背靠牆臉朝東坐着在喝酒,金海走過去,看到桌上是一小碗黃酒、一小碟鹽水花生米,便問:“老戴,你喝酒就一點花生米。”
“有花生米就不錯了,我爹娘從江北逃荒來皇塘的路上,兩天都沒有吃到一粒米。”戴小羅情緒低落地說。
金海在他對面坐下,也要了一小碗黃酒,又要了一盤豬頭肉,說:“來,咱們一起喝點。”
旁邊桌上的一個人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戴小羅進飯店喝酒了。”
戴小羅沒理他,把一粒花生米放在嘴裏慢慢嚼着,金海把豬頭肉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喝了一口酒說:“我在街上轉了轉,你家不賣茭白,街上的茭白貴了。”
“明年還要貴,沒人種,茭白少,還不貴嗎?”
金海說:“你不種茭白,可以弄點菜賣賣。”
“不賣了,怕趙瘌子呢,挖一春天的野菜,還不夠老母豬吃一頓呢。”
“兆虎什麼時候辦喜酒啊?”
“辦個屁!女方家見我們家的磚瓦充了工,房子蓋不成,把女兒許給別人家了。”戴小羅平時不喝酒,今天沒喝多少,臉就紅得像關公,說話聲音也大了,人變得有些激動,說完話,把酒碗重重的在桌上頓了一下。
金海勸道:“老戴你臉紅了,別喝醉了。”
“喝醉了好,我現在想明白了,人富是一世,窮也是一世;閑是一世,忙也是一世,何必要那麼忙那麼苦呢?誰不會享福呢?”
戴小羅端起半碗酒,到了嘴邊又放下,他說,“豬長膘招殺,人發財招禍,為什麼要發財呢?還是吃光用光好,身體健康了,人還光榮,還是大家餓肚皮好。”
說完,他端起酒碗,一仰脖子一飲而盡,酒下得不順暢,堵住了嗓子眼,他被酒嗆得劇烈咳嗽起來,頭和身子都抖動着,鼻涕眼淚也都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