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曰歸曰歸
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繼續翻騰,還開始伴隨着劇烈翻桌倒椅的聲音。
沈花拾等人跑出去看熱鬧,正巧與出來的楚暮兩人撞了個正着。
“楚暮,蘇公子,你們怎麼也在這,好巧呀。”沈花拾摸着額頭,言語和藹,心中卻因隱隱有了猜測引起稍微的不滿。
陸文景性子急,道:“楚暮我問你,你……”
謝雲深“咚”的一聲錘了陸文景一拳,貼在他耳邊道:“沒有證據的事不許說。”
證據?噢也對,現在也只知道楚暮指示黃老大綁架沈花的事拾,但也沒證據說明楚暮和猛虎,還有刺客的事有關係啊。何況那時候他還替花拾挨了一刀,他是花拾的救命恩人,這就更沒有證據了。
讓陸文景稍微還有些存在感的是,眼前的爛攤子等他摻和。他定睛一看,甚覺眼前的人眼熟。
柳晉?
陸文景上去拍了拍柳晉的胳膊,感嘆道:“柳晉,你現在撒野都撒到醉仙樓了是吧,你膽子倒是見長啊。”
“表哥,救我……”柳晉自覺倒霉催又遇上這三個魔王,只好向身邊人求救。
他這麼一喊,幾人這才發現徐常樺也在場。
此時的徐常樺只想找個洞躲進去,實在是太丟人了。他本來是今日得空想來看一看宋芸娘,正巧最近姑母家的柳晉也住在徐家,非要跟着他一起出來。跟出來就出來吧,怎麼就這麼丟人現眼。剛才聽說宋芸娘在忙,他就想着等一等也沒什麼不妥。結果左等右等也不見宋芸娘,這下柳晉不樂意了,三下五除二就掀了桌子,還讓手下打起了人。
徐常樺頭皮發麻,強忍着厭惡上前,“還請陸公子手下留情,柳晉鄉野出身不懂得京都規矩,是我這個做表哥的失誤。”
周承露在後廚並不知曉前面發生的事,只聽說有客人要見自己就趕緊過來了,此時只看到黑壓壓的一群人擠在一起。她費力的擠進看熱鬧的人群,喊道:“哪個客人要見我。”
“周承露?”陸文景被身後的人嚇了一跳,“你在這幹嗎?”
眼前的周承露一身下人打扮,還端着兩碗珍珠翡翠湯圓。一碗綠色的蔬菜汁湯,圓鼓鼓的小白湯圓在裏面冒出騰騰熱氣。
“剛才有人說吃了我做的湯圓不好吃,點名要見我。”自從知道是沈花拾救了自己,周承露對他們幾個語氣一直是和顏悅色的,主動又走到沈花拾身邊微笑道,“花拾。”
但陸文景還是咽了咽口水,看了看沈花拾,“她說的啊,我沒說。不對,我們也沒要見你啊。”
一旁的蘇九思撇了撇嘴看向楚暮,敢情給他們做飯的人是周承露?
“是我們要見的。”楚暮答道,臉上依然是那副淡然的模樣,只是今日的面容上倒是依稀帶了兩三分不易察覺的微笑,剩下的七八分依舊是抹不去的冷意。
蘇九思上前來,頗為尷尬道:“你怎麼跑到醉仙樓做廚子了,你的錢不夠花?”
周承露無語,堵他道:“那叔父真是想多了,我還能缺錢花?”
沈花拾暗嘆,周承露當然不缺錢花,隨隨便便就能送出一箱金子的人怎麼能缺錢花呢?
“我就是喜歡做飯,來這找個樂趣不行嗎?”周承露解釋道。
周承露說的倒不是假話,只不過只把話說了一半而已。喜歡做飯是其一,暗中與宋芸娘聯絡便是不能說的其二。來這裏本就是兩全其美的事情,又能掩人耳目和樂而不為。
蘇九思呵呵笑道:“但你最起碼得把飯做的好吃點吧……這珍珠翡翠里放的是什麼,火辣辣的。”
周承露瞥了他一眼,“泡辣椒。”
“你往湯圓里放辣椒?”沈花拾震驚道。
“珍珠翡翠麻辣湯圓,蜀地特色。”周承露換了一種語氣,變得有些柔和。
沈花拾打圓場道:“挺好的,還能賺錢。”
蘇九思一臉尷尬,道:“家教不嚴,各位見笑了。小侯爺,您也別和她一般見識。”
謝雲深忽然聽到蘇九思喚自己的名字,嘴角抽搐了下,眼皮又跳了跳,這也太尷尬了吧。
旁人聽了這話自然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如今周承露住在蘇家,又喚蘇九思一聲叔父,家教這話其實也說的過去。再說他刻意提起謝雲深見諒,想必是蘇九思念着婚約兩字。
但周承露明顯不認同,家教?他和她什麼關係,怎麼就輪到他說家教了?
這一時場景倒是頗為尷尬,四波人馬各懷心思,一百八十個心眼都嫌不夠。
什麼修羅場……
“陸公子……小侯爺……花拾,你們就繞過他吧。”徐常樺再次開口,發現柳晉的胳膊已經快被陸文景扭成了麻花。
謝雲深拍了拍陸文景,陸文景這才發現還抓着柳晉的胳膊,不甘心的鬆開了,“既然是徐公子求情,那就算了吧。”
徐常樺是沈花拾大嫂徐思顏一母同胞的親弟弟,而且他平日為人也算不錯,這個面子他們還是願意給的。
“那這弄壞的東西怎麼說?”周承露示意地上的一片狼藉,“總不能讓我們醉仙樓吃個啞巴虧吧?”
賽媽媽一臉感激的看向周承露,她自然是不敢主動去問這幾位爺,還好有這丫頭替她詢問。
“我賠。”徐常樺立馬拿出一袋銀子遞了過去,“是我們的錯,應當我們賠。”
謝雲深偏過頭去,渾不在意的發言:“那此事就算了吧。只是徐公子要知道,萬事可再一可再二絕不可再三。這柳家在安都的所做所為代表的可是徐家的顏面,聽聞徐右丞家風嚴謹,怎麼也不能因為這個人敗壞了門風。”
“多謝各位。”徐常樺咬牙切齒拉過柳晉,心中念叨有這麼個表弟,真是倒霉到家了。
宋芸娘此刻已經換了衣服抱了琵琶過來,盈盈施禮道:“各位貴人,今日的表演就要開始了,何必因這些小事傷了和氣。有錯就改,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徐常樺正巧又看向宋芸娘,兩人點頭示意,頗為感激。
眼見觀台上的樂人們都已經準備就緒,沈花拾笑道了一句:“及時行樂才是正道。”
一張正中間上位的廣平桌,謝雲深和陸文景往右邊坐,蘇九思往左邊坐,沈花拾和楚暮挨着坐在了中間。
宋芸娘笑了笑,抱着琵琶去觀賞台坐下,將琵琶放在腿上放好,見她竟然是用右手按住琵琶頸,左手以假指試音輕輕劃過琵琶弦,留下一陣清音。
蘇九思也是通曉音律的大家,頗為稱讚道:“這女子竟能以左手彈琵琶,實在是……”
陸文景道:“很厲害嗎?”
謝雲深解釋道:“習音律者都用右手,你見過誰用左手?”
陸文景認真想了想,“沒注意過。”
謝雲深氣的牙痒痒。
宋芸娘手指輕動,輕柔的樂聲緩緩流出,但流落出的並非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嘈嘈切切,而是一種平淡的哀怨,彷彿是一位哀怨的美人輕輕的述說心中的哀愁。
美人邊彈邊唱道:“枯眼望遙山隔水,往來曾見幾心知。壺空怕酌一杯酒,筆下難成和韻詩。途路陽人離別久,訊音無雁寄回遲。孤燈夜守長寂寥,夫憶妻兮父憶兒……”
眼睛都望到乾澀了,也只見山遙遙水遙遙,身邊的人來來往往,也沒見過知心人。酒壺已經空空如也,難斟出一杯酒,提筆卻難也寫出我的憂愁。路途遙遙,西出陽關的人已經與他分別已久,想給心上人的人報一聲平安,卻沒有傳書的鴻雁,書信也寄不出去。長夜裏獨自守着孤燈是多麼的寂寥,我作為夫君和父親既思念愛妻又思念兒女……
陸文景此時心中頗為震驚,只覺唱的他心裏一片悸動,“這是什麼曲子?”
謝雲深哼哼兩聲,已經懶得答他。
楚暮在一旁自言自語解釋道:“是宋代李禺的《兩相思》。”
他感同身受的同時,異常清醒。那些他本該忘記的東西,那些他刻意忘記的東西,此刻越發清明浮現在他的腦中。
“阿拾……”楚暮喚了她一聲。
“你這樣叫我,我還挺不適應的”沈花拾扭過頭來笑笑,好心小聲解釋道:“我是顏霜落呀。”
楚暮一怔,沒想到她就這樣輕輕鬆鬆的解釋,失神點頭。
剛說完,又聽宋芸娘將此首詩反過來唱:
“兒憶父兮妻憶夫,寥寂長守夜燈孤。遲回寄雁無音訊,久別離人陽路途。詩韻和成難下筆,酒杯一酌怕空壺。知心幾見曾來往,水隔山遙望眼枯……”
兒女思念父親,我思念着夫君。長夜漫漫我獨自在家中獨守燈,遲回的鴻雁也沒帶回你的音信,我們已經分別的太久了,就像是在陰陽兩途。想寫一首思念的詩卻無從下筆,拿起杯子想斟一杯酒又怕把酒壺倒空了。我的心上人,你幾時歸來,山水遙遙我只能把眼淚望干……
“這是把詩反過來唱了?”
沈花拾已經深入其境,嘆道:“阿景,你別說話了。”
哀怨動人,回神陣陣。人群里忽然開始傳出切切的哭泣聲。
宋芸娘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有些神思恍惚。十數盞燈籠外糊了各種顏色的燈紙,有人拉動轉棍來迴旋轉,五彩繽紛的顏色照在宋芸娘的臉上來迴流轉,那張艷麗的面容與紅色,橙色,黃色,藍色各種顏色交雜,那張不盡傷感的臉上依稀掛了兩滴晶瑩的液體。
“等你十六歲就可以嫁到安都來了,你就是我的新娘子了。”
那個幼時拉着她的手,揚言長大要娶她的人,如今又在何方?
那人若是遠在天邊,那就是不能去尋找。那人若是近在眼前,那就是不能上前相認。千般苦楚,萬般無奈,從前是無法選擇,如今是不能選擇。
在場的依舊是寂靜無聲,滿場只餘下她的琵琶聲。聲音忽然急促起來,流泄出來的不再是輕柔的哀愁,而是急切的怨恨,別有憂愁暗恨生。女子轉而像是迫切尋找答案,質問蒼天。在場人都陷入怨境中苦苦掙扎時,琵琶聲戛然而止,從飄渺的幻境迅速回歸現實。
沈花拾心中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心中難以言明的痛苦,為什麼,為什麼她的心會這麼難過。她下意識向身邊望去,楚暮已經起身離開。
沈花拾跟着他出去,想去問問他前兩天的傷勢怎麼樣,忽然一聲“沈花拾”讓她頓住了腳步。
“你能幫我看一個東西嗎?”周承露忽然從身後出現拍了拍她的肩膀,自顧遞過來兩個香囊,一個黃色的菊花刺繡,一個藍色的蝴蝶蘭刺繡。
沈花拾先聞了聞,又拆開倒出來一些看了看,“就只是些普通的藥材,應該是從菊露和蝴蝶蘭……蝴蝶蘭里還加了一味艾草,一味太白。有些像奇惑香的味道,但第三調味卻和奇惑香不一樣。”
怕她聽不明白,沈花拾又進一步解釋道:“調香的人都特別重視三調,分別是前調,中調,后調,分別在三個時間過渡散發不同的問道。”
周承露像是如釋重負點頭道:“多謝。”
“為什麼要捨近求遠問我?”沈花拾淺笑。
“自然是因為你醫術高超。”她這樣開玩笑,明知道沈花拾不信,又輕鬆道,“我不相信他。”
“那又為何相信我?”沈花拾徒生被人信任的愉悅感。
“一半是因為別人,一半是因為你。”
長平王肯無條件相信的人,周承露也願意暫且相信。
“不明白。”沈花拾微笑搖頭。
周承露也笑,“你早晚會明白的。”
兩個人如同打啞迷般的對話,只怕旁人如何也是聽不明白的,但沈花拾已經清楚了話里話外的含義,明白了不想多說的原委。
“猛虎的事情,你是懷疑蘇九思了吧。”沈花拾一針見血。
周承露臉色一白,“看來你也覺得他有問題?”
“說說你的看法。”沈花拾了當直問。
“我的看法已經不重要了。”周承露搖了搖頭,“你不是也說了嗎?這只是普通的香料,不是奇惑香。”
“蘇九思是個大夫……而且他何其聰明,你覺得如果真的是他用的奇惑香,他會留下這麼明顯的把柄嗎?”
周承露點頭道:“是我考慮欠妥。”
“不會是他。”沈花拾篤定道。
如果真的是蘇九思要害人,他定然可以做的天衣無縫。畢竟蘇九思這人真要厲害起來,沈花拾都不敢恭維。所謂君子與小人,不過是蘇九思一念之間的事。他的能力遠不僅此。
但沈花拾沒有說的是,蘇九思卻一定參與了這件事,最起碼他也是陸文景口中“未卜先知”的一員。
如果沒有出現刺客的事情,那當時的情況就應該是,蘇九思先以百樹枯引她前往小天山,楚暮雇傭黃老大綁架她。
先不論他頂着風清河的外衣如何如何,但憑蘇九思這個身份與楚暮本就是舊識,他也早已徹底站在了楚暮那邊。
這麼一想,沈花拾心裏忽然有些不適。
周承露告辭剛準備回后廚,蘇九思忽然從身後冒出來,輕搖着他的君子扇,道:“你們兩個偷偷說什麼呢?”
沈花拾看着蘇九思,尷尬嘿嘿嘿的一笑,扭頭比兔子跑的還快。
周承露也頓生江湖俠氣,頗為豪爽的拍了拍蘇九思的胳膊,“我錯怪你了,叔父大人不記小人過吧。”
說完就走,根本不給蘇九思回話的機會。
“……”
蘇九思一下子懵了,眉頭一皺,這都什麼和什麼?
……
折騰到演出結束,沈花拾剛出了醉仙樓就被人揪住了衣角。低頭一看,是先前遇到的那個偷錢的小乞丐。
“姐姐……你也是個好人,你能不能再給我些銀子?”小男孩髒兮兮的手抹在她的衣角,翠色的衣裙被染成了灰色。
沈花拾一頓,掏了掏耳朵,確信自己耳朵沒有出毛病,“你不會一直在這等着吧……”
陸文景平常是最有愛心的,但此刻也不禁有些惱怒,“你這小鬼也太貪心了吧。”
謝雲深也笑了,道:“小弟弟,做人不能太貪得無厭了,剛才都給你那麼多銀子了。”
沈花拾繼續糾結的看着自己的裙子,慶幸自己沒有潔癖。
小男孩以為她生氣了,趕緊鬆開了她的衣角,囁嚅道:“我妹妹病了,我想給她治病,大夫說銀子不夠……”
“你叫什麼名字?”
“禾念歸。”
謝雲深蹲下來和小男孩保持同一高度,自來熟說話:“那小禾你知道嗎,這個姐姐就是大夫,而且她醫術很高超的。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們就跟着你走一趟吧?她可以救你妹妹的,而且不收錢。”
沈花拾也點點頭。
陸文景陰森森的笑:“你最好說的是實話,要不然我……嘿嘿……”
於是謝雲深又給他一個暴栗。
幾個人很快找到了禾念歸所說的破廟,沈花拾混跡安都這麼久了,真的就沒發現過安都還有這麼破的地方。
滿廟的灰塵洋洋洒洒往人眼睛裏飛,蜘蛛網都結了好幾層,還有老鼠和蟑螂大搖大擺的從眼前跑過。嚇得沈花拾一驚一乍的,輪流往陸文景和謝雲深懷裏鑽。
最終沈花拾在外面等着,讓謝雲深把禾念歸的妹妹禾思情抱了出來放到空曠的地方。
禾思情也有四五歲了,和沈君樂差不多的年紀,卻過着截然相反的兩種生活。她頭髮亂糟糟的,謝雲深還揪出了兩棵乾草。
陸文景看着她的臉髒兮兮,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的,但是穿了好幾層還打了死結,道:“你到底是想把你妹妹勒死還是熱死啊。她就算沒病,也要被你這個哥哥給弄死了。”
禾念歸狠狠瞪了陸文景一眼,陸文景也撅起腮幫子回瞪。
謝雲深拉開兩人,頭疼道:“別鬧了。”
沈花拾把了脈,脈搏跳動的比常人快了兩倍都不止,又看她兩頰通紅神志不清,發熱也十分嚴重,由此斷定風寒已經有些惡化。
為了安慰禾念歸,她道:“只是普通的風寒,我給她喝兩回葯就好了。”
沈花拾看禾思情的衣領系的太緊,想要解開她的衣服看一看她的脖頸,禾念歸驚恐衝過來死死抓住她道:“不要……”
“怎麼了?”沈花拾詫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