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番外:是遇見1
有神遇劫,穹光照現,寒熄的劫難是神明界的長者告知他的,長者說,他的劫難有身死的危險。
寒熄奇怪,不過是去一趟人界,為何會落得身死的下場?神明於凡人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存在,他們可操控天地萬物之靈,更改世間生死,顛覆天地四季,少有神明會因下凡歷劫而隕落的。
可長者說,他命中一劫難擋,叫他務必小心。
寒熄離開神明界,入虛無之地時,金光鏡中的長者看向他的背影,他說寒熄此劫之行是為了渡一人成仙,穹光出現時是如此寫的,只要他引那人走入仙道,便可歸來,也算渡劫成功了。
引一凡人有向仙之心這不是什麼難事,神明入凡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只盡量少在人前使用法術便可,也沒有特定的規矩他不能施法,唯一有所顧忌的便是,不可改寫他人生死。
長者對他的要求與叮囑,也僅有這一個而已。
寒熄對長者拜別,心想此番歷劫比起往日長者口中其他神明先輩所遇來說,堪稱輕鬆。想引一人有入仙道心,只需叫其對凡塵不再留戀便可,也無需他守着那人成仙成神,大約下凡無幾年便可歸來了。
寒熄未見過人間,他下凡時,滄州大地才經歷過一場戰爭,堪稱史無前例的惡戰,幾國耗損過度,若非兵戈消融,恐怕將走入生靈塗炭之境。一次次征戰受苦受累的都是黎民百姓,那些養在國都深宮中的王孫貴胄似乎並未受戰爭波及影響,依舊日日酒池肉林。
人間在寒熄的眼裏,凌亂,人性在寒熄的眼裏,自私。
戰後需開墾土地,重新農作,為了奔赴將來更好的生活,家家戶戶中都極為看重男丁,所生女子便多成了交易下的犧牲品,買賣婦孺之事屢見不鮮。
寒熄初次遇見她,是在前往京都途中的涼茶攤位上,他需渡之人,星格指向了京都。
官道旁的涼茶攤多是官府所設,為打探消息,也為把關來往行人。涼茶並不好喝,但酷暑天裏,篷簾倒是能遮蔽些許烈陽,幾縷熱風吹到棚里也化作習習涼風。
寒熄一席白衣,戴着帷帽,坐在了不起眼的角落裏,靠在一株樟樹下,彼時樟樹花已經落下了,滿地都是細碎的小花,殘餘絲絲甜味。
她是跟隨她家人一道路過的,三名男子帶着一個姑娘入座,尤其是那女子身上落了些許傷,嘴角淤青,死氣沉沉的,很難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官府所設茶棚中,收銀錢的也是素衣的官差,瞧見這狀況便問了幾句,原來是爹帶着兄妹三人一起投奔親戚去,但為何那姑娘身上有傷,幾個人便支支吾吾了。
寒熄最開始看見,也只是隔着帷帽掛下的薄紗輕輕瞥了一眼那少女,看見了她手腕上的勒痕也嗅到了從她那邊被風吹來的淡淡血腥味,只是這一路他瞧見了不少與這少女相似的情況,大約也猜到了她多半是這三人拐來或搶奪而來的。
官兵還在問,年長的男人便道:「這真是我自家丫頭,不信您問她一句,她若說不是,就隨您帶走!」
官兵的視線落在了少女身上,問她:「姑娘,你可認得這三人?他們是否是你的父兄?」
少女像是根本沒聽見官兵說的話,她雙手撐在膝蓋上,坐着方凳腰挺得很直,微微昂着頭看向了寒熄身後所靠的那株樟樹,一雙明亮的鹿眼純澈得像是從未經受過任何毒打,如稚童般天真單純。
官兵又問了幾句,見少女還是不答也就作罷了,如今亂世才平,他們也不願再多生事端。
涼茶就着乾糧,三個男人自顧自地吃,也沒人問那少女一聲。
寒熄想,她大約是傻了。
蝴蝶生命短暫,鮮少能活到盛夏,偏偏這附近的草叢裏藏了一隻,又偏偏在就在寒熄準備起身離開時朝他這邊飛來,恰好落在了他的帷帽上。
少女的眼神順着風吹過的樹葉,落在了翩翩起舞的蝴蝶身上,又順着那隻蝴蝶,看見了坐在角落裏的寒熄。
輕風吹過樹梢,揚起了帷帽一角,薄紗飛揚,蝴蝶鑽進了寒熄的帷帽里,鵝黃色的翅膀險些撞上了他的眼睛,於是他摘下帷帽,手掌輕輕搖擺揮走了那隻蝴蝶,再抬頭,便對上了少女的視線。
她的眼睛睜得很圓,大約是因為她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人,故而盯着寒熄也不眨眼。
與看樹、看蝴蝶不同,少女看向寒熄的眼神,叫他忽而有些不忍。不忍坐視不理,也不忍自己離開后,她或許便會被這三個男人帶去任何地方,被賣,被打,或殞命。
她是個挺可愛的小姑娘,身子瘦瘦的,臉卻有些圓,一身青綠色的布衫,在木色的茶棚里顯得格外亮眼。
寒熄動了動嘴唇,問她:「你看什麼?」
突如其來的問話打破了片刻沉寂,少女雙眉微揚,顯得有些高興,她不是啞巴,聲音清脆好聽,回了句:「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一聲哥哥,叫那兩個埋頭吃面的男人抬頭朝她看了過去,由此可見她的確與這三人是一家的。
寒熄重新戴上了帷帽,遮住面容,那三個男人同時轉身看過來,卻不見茶棚里有其他人影,樟樹下的身影已經消失,徒留一隻渾身鵝黃的小蝴蝶在他方才坐過的地方徘徊。
「你在與誰說話?」男人問。
少女道:「好像是個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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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熄又遇見她了。
前往京都經過的一座小城便是那一家四口的目的地。男人原是戰爭前入贅到偏遠南方某個世家中的,只是戰爭之後那家沒落了,男人的妻子死了,他便帶着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回到了舊日老家,重新認祖歸宗。
男人的宗族發了一筆戰爭財,倒是在這亂世中逐漸壯大了起來,男人帶着三個孩子認祖歸宗后便住在這小城中落住。兩個兒子能幹活,時時下田或看鋪,小姑娘一身傷尚未養好,自幼沒過幾日像樣的日子,瘦瘦小小的一看便很好欺負,自然而然成了宗族中小姐的消遣。
寒熄遇見她時,她實在有些慘。
手腕上的淤青還在,依舊穿着一身青綠色的衣裳,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前面是幾個囂張跋扈與她同齡的姑娘。
掉在地上髒了的東西為了不浪費,便讓她吃了;走了兩步路鞋面髒了,便讓她跪下給擦乾淨;故意買了東西又不想要,便讓她退回商鋪,看她被商鋪老闆為難出糗。
小丫頭都不反抗,她就像寒熄對她的第一印象一樣,死氣沉沉的,不論身邊的人做什麼都引不起她半分反應。
後來許是那幾個與她同齡的小姑娘心儀的男子出現了,一行人走了半條街,那男子臨行前多看了小丫頭幾眼,便叫幾個小姑娘記上了。男子才走,她們便拉着小丫頭去了窄巷裏,幾個人圍成一圈瞪着她,寒熄可以不朝那邊看的,許是實在無聊,他便多看了幾眼,多聽了幾聲。
他想若當時他不出現,小丫頭被人打死了也不會多發出一聲。
白衣閃入窄巷,把人護在身後,突如其來的男人叫那幾個十幾歲的姑娘嚇了一跳。寒熄未摘帷帽,他回頭朝那小丫頭看去,正見她用圓圓的眼睛望向自己,一臉驚喜,滿目驚艷。
「神仙。」她道。
「原來你會說話啊,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巴。」
「方才齊公子誇你,你可得意了吧?」
「你爹入贅了也好意思回來,臉皮忒厚,你也是個不要臉皮的,一看就招人厭!在哪兒認得的外男?年紀小小的不學好啊!」
幾個人的聲音實在有些吵鬧,寒熄拂袖,不過轉瞬便將小丫頭帶出了窄巷,帶到小城中一處無人的河邊,橋下柳枝飄搖,掃過二人身側。
「神仙!」她又叫了一聲。
寒熄鬆開了她的手腕,往後退了一步,只道:「好自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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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被她纏上了,真麻煩。
寒熄本想是時候離開小城了,只是那要他所渡之人的星格偏移,似乎有靠近這處的趨勢,故而寒熄暫時沒走。小城實在不大,似乎抬頭低頭便能見到那個總被人欺負的小丫頭,她不是在受傷,便是在即將受傷的路上。
一會兒被野狗圍堵,一會兒被壯漢威脅,也不知她這沉悶不說話的性子,怎能惹來這麼多不同的人招來這麼多緣由不一的麻煩。
寒熄救了一次人,便像是被她捆住了一樣,心想他都救過一次了,總不能再看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了,於是出現過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每次遇見,寒熄救了她,她便朝他笑,那雙亮晶晶的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似乎能從那面帷帽下,看見他的面容,對上他的目光。
不知從何時起,她不再死氣沉沉了,她的臉色也沒有那麼難看,她對即將發生的危機充滿期待。
不是期待危險降臨,而像是有所預感,或許她遇上了麻煩,那個身穿月色白衣的神仙便會突然降臨。
寒熄也很無奈。
他看穿了小丫頭的意圖,她的眼神在他這裏毫無掩飾,就差把想見到他的心思寫在臉上了,可偏偏最初,是他先招惹上她的。
若在那次窄巷,她被幾個同齡的小姑娘圍堵時寒熄不曾出現,又或是更早,在茶棚下那隻蝴蝶飛入他的帷帽中,他摘下帷帽后與對方對上視線,沒開口問她在看什麼,他們便不會有接下來諸多交集。
始於寒熄的惻隱之心,後來的一切際遇,便都不受控地如雨後春筍,肆意蔓延。
寒熄第一次問她的名字。
她說,她叫阿箬。
她對寒熄知無不言,只要是寒熄問的,她都老實回答,寒熄也看得出她的眼神,知道她不是在說謊。
阿箬身上的傷,是因為她爹之前的確考慮過要將她賣給有錢人家做丫鬟,免得跟他一同認祖歸宗后屈辱過日。只是賣去的那家人不好,對阿箬動輒打罵,阿箬的爹臨行前去看她一眼,發現她只剩下一口氣了。
那有錢人家的也不覺得阿箬能活下去,省得身後事還要花錢,便將阿箬還給了她爹,誰知阿箬卻意外活了下來。其實她爹與兄長也沒有對她很壞,至少很少動手打她,只是相對而言,也不怎麼關心她。
她是個女孩兒,亂世中的女孩兒生來便要比男孩兒受罪些,因為她力氣小,幹不了多少活,自幼便知道逆來順受,省得討罵討打,也因為她萬事不爭,屈從服軟,才能安然長大。
寒熄問她,既這麼會服軟,又為何會在被賣后險些被打死。
阿箬答道:「我故意的。」
寒熄有些意外。
她說當時那家富家公子買她回去,便是看中了她的相貌,想要納她做小,她不願意,動了所有腦筋也無法逃脫。後來她乾脆將此事抖到了正頭夫人的面前,誰知那正頭夫人一開始反對,後來漸漸鬆口,也答應了下來。
阿箬無法,也逃不出深宅大院,一不做二不休為自己尋了個死路,但她不會默不作聲地去死,她利用自己長相的優勢,也將那富人家裏鬧了一通。
兒子看上了她,她便去找了老子自薦枕席,又對兒子故作痴情,鬧的父子險些反目,家裏的婆媳也鬧了起來,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個禍害,要將她送走,又氣惱她狐媚,便狠狠打了她一頓。
阿箬在說這些話時,臉上並無暢快,也無委屈,她像是一個明知是死路一條也不肯回頭的倔驢,直至此刻也堅定地認為,自己做的是對的。
她的過往,叫寒熄有些心驚。
「你真的……只為了讓他們吃一分苦頭,便讓自己陷入十分危機中?」寒熄想說她傻,因為那是一家人,不會真為了一個外人徹底翻臉,可見結局必是她吃虧。
「我逃出來了啊!」阿箬不見過程,只看到了眼下結果。
她道:「我娘說,女子成婚,要嫁給自己所愛之人。」
「愛?」寒熄不明白。
阿箬點頭,在說出這句愛時,她看向寒熄的眼很亮,像是特地說給他聽的。
吳家深宅大院中,也僅有一小片方寸之地能容下阿箬。她住的房子如同小茅屋,屋頂上的瓦片都是碎的,但好在她身量很輕,而寒熄更如鴻毛,二人在屋頂坐了半天,也未將這脆弱的小房子壓坍。
這一夜無月,寒熄第一次從凡人的口中,聽到如此真情實感的愛字。
他問阿箬:「怎樣,是愛?」
「見不到會想,見到了會笑,可憑過往回憶度過痛苦,也可憑期望未來堅持不懈,是炙熱的烈陽,也是和煦的春風。」阿箬說著說著,臉忽而紅了起來,她慢慢垂下頭,小心翼翼看了寒熄一眼,又道:「那、那個富人老爺已過半百,不能人事,我、我雖自薦枕席,實未吃虧的。」
寒熄沒想明白,她所提的愛,與她所說的後半句話有何關聯。
忽而有人聲傳來,又是吳家大院中素來愛找阿箬麻煩的那幾個,他們喊着阿箬的名字,驚醒了黑暗中含羞帶臊的少女。她猛然起身,又腳下一滑,終是踩塌了屋頂,直直朝下摔了過去。
似一縷月光從屋頂坍塌的洞口中傾泄,阿箬沒真的摔在地上,她摔進了寒熄的懷裏。
阿箬雙目睜大,心跳加速,噗通噗通在安靜的深夜中尤其明顯,寒熄也聽到了,他看向少女的心口,又看了一眼透風的木門。
門外人影綽綽,即將到來。
阿箬置若罔聞,耳畔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問寒熄:「是不是我每次遇見危險,你都會救我啊?神仙哥哥。」
寒熄聽到了第二股紊亂的心跳聲,他沒回答這句話,而是化作一縷風,當真似月光消失,任阿箬輕輕跌坐在地上。
由寒熄招惹在先,也由他不舍在後。
自那句神仙哥哥從阿箬的口中喊出時起,他便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與過往神明的心跳頻率不同,那種跳動,更接近凡人,更接近……阿箬每每看見他時的躁動不安。
休戰後,一切都在變好,即便阿箬在吳家的地位仍未改變,但她也不在乎吳家人對她如何,該受的氣受了之後,那些喜歡欺負她的人覺得無趣,也就漸漸減少了與她接觸的機會。
花燈節前夕,阿箬約了寒熄。
她沒與吳家幾個盛裝打扮的姑娘一起,特地穿上了新做的裙子,緊張地捏着袖擺竹葉的綉紋站在街頭猜燈謎處最顯眼的橋旁等着寒熄。
那是寒熄第一次救她時,帶她來的地方,橋旁柳樹還碧綠,尚未入秋。
寒熄是突然出現的,他無聲無息地站在了阿箬的身後,阿箬還未發現他。少女纖腰收緊,這些時日沒被欺負,長了些肉,更顯得身形曼妙,因換了身新裙子,周圍看向她的男子有不少,那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視線,無時無刻提醒着寒熄的心跳。
他摘下帷帽,朝阿箬走近,第一次以面向世人的姿態,站在了阿箬身邊。
寒熄不了解世間,他對世間的印象,似乎也隨着與阿箬接觸而改變,亂世逐漸安定,人似乎也不全然自私。
猜燈謎阿箬不在行,寒熄很聰明,他只需在旁人身邊站上一會兒,摸通了遊戲的規矩,便能從頭至尾將花燈下吊著的竹片上所有燈謎都猜出來。
圍在他們二人身邊的人越來越多,阿箬臉上的笑便沒鬆懈過,隨着寒熄燈謎通關,周圍響起了喝彩聲。攤主奉上了禮物,是一支不值什麼錢的銀簪,尋常雲紋花樣,唯一的特點便是簪頭可以打開,在裏面藏一些小東西。
阿箬高高興興地接過,又在他們遠離人群后,對寒熄道:「這是你贏來的,歸你。」
「你喜歡,送你。」寒熄瞥了一眼那根銀簪,他長發以髮帶固定,無需裝飾。
阿箬捏了捏那根銀簪,臉紅得徹底,她笑着對寒熄道:「好啊。」
阿箬的心思很好猜,她故意帶寒熄去猜燈謎,去放天燈,去走城中長者口中提過的走過便能一生一世不分離的相思橋。他們就像往日訂過親的其他男女一樣,有禮守節地陪在彼此身邊,任誰路過都要說一聲般配。
花燈節的那日,寒熄所渡之人的星格變了,原定要來此處的人因意外更改,轉回了京都。
寒熄也要走了。
他不是不告而別的,臨行前的那個清晨他去了吳家阿箬的小茅屋前,閃身便入了她的屋中,看見蜷縮在被子裏的少女,她露在外頭的手上還抓着昨夜贏來的銀簪。
寒熄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俯身叫醒了她。
少女迷迷糊糊睜眼,瞧見寒熄時,以為自己在做夢,輕聲喚了一句:「神仙哥哥。」
「阿箬,我要走了。」寒熄道。
「去哪兒?」阿箬一瞬清醒。
「有應了之事,但我還會回來的。」寒熄蹲在了她床邊,與她平視,笑了笑道:「等我事畢,便回來找你。」
寒熄想,阿箬經常被人欺負的,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要去化劫,便不能隨時知曉她的情況,不能及時保護她,只能想個辦法,護她周全。
寒熄刺破指尖的一滴血化作了一塊紅玉,以纖細的繩子串好,像一根項鏈。
他將這塊紅玉交給了阿箬,對她道:「神明心甘情願送出的東西,別人奪不走,這雖只是我的一滴血化成,卻能護你不傷不死,阿箬一定要戴着它,等我回來找你啊。」
寒熄也不知當時自己一時衝動,留下這滴血化作的紅玉會給阿箬帶來多大的災難,他不通世俗,也不知人心女干邪,多如他初次所見,是自私的。
他只是想,讓阿箬好好地活到他化劫成功之後,到時候他便帶她離開小城,離開她不喜歡的吳家,隨便去其他什麼地方都好。他也想凡人的一生很短暫,不過幾十年,眨眼即逝,他留在人間陪完阿箬這一生,便當是全了小丫頭的心愿,也未嘗不可。
紅玉放在了阿箬的手心,銀簪應聲而落。
阿箬連忙起身,她穿得單薄,也不顧忌,撿起銀簪交給了寒熄,紅着臉支支吾吾道:「那,那這個你拿着。」
寒熄接過銀簪的那一瞬,便察覺到了簪子的不同之處。
雲紋銀簪的簪頭可以打開的小暗槽中,多了一根少女的髮絲,寒熄握在手中覺得發燙。清晨的茅屋裏,陽光未入,兩股不同的心跳相同地紊亂着,這也是寒熄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與阿箬同步,噗通噗通,很快,撞擊着胸腔,帶着些許酸悶。
他收下了銀簪,翻手的瞬間,原先綁在他發上的髮帶化作煙雲,而那根樸素的銀簪卻戴在了他的發上,然後他看見了阿箬比初陽還要柔和溫暖的笑。
「我走了。」寒熄輕聲道。
阿箬緊緊地攥着手心裏的紅玉,縮着瘦弱的肩膀,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要親眼見到他離開才行。
被她這般眼神盯着,寒熄卻有些進退兩難之感。
阿箬在他踏出一步后,緊跟着上前問了句:「神仙哥哥不會騙人吧?」
不會這次離開后,就不再回來了吧?
世人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寒熄即是神明,也是君子,所言自然有效。
可阿箬這話糯糯的,叫人心有不忍,如一頭小鹿慌亂地撞入了他的胸腔,鹿角頂着心尖,有些酸疼。於是寒熄沒有克制心頭的衝動,伸手輕輕揉了一下少女圓圓的臉,對她道:「不騙阿箬。」
寒熄還是走了,這一走耗去了近十年的時光。
他以為渡一人入仙道很簡單,可事實上那人曾出變故叫他尤為固執,便是寒熄多番指引也無法更改那人的向死之心。
那人心中的執念未解,便不願乘風而去,寒熄跟隨着那人的腳步走過了青山綠水,踏遍瑰麗山河。他想人間多面,的確好看,待他回到那座小城,重新見到阿箬后,必要也帶她看遠山近水。
最終那人尋到了他想尋的,也解了他難解的,寒熄跟着他十年,自己也經歷了十年凡人的一生。他看見了那人引靈而來的光,看見他步入世外桃源,自此放下人世間的俗情,走向了寒熄一早為他鋪好的仙道。
「神明何去?」那人問他。
寒熄道:「要去找一個人。」
「神明與我說,舍俗才能入道,此番神明難道要舍道還俗嗎?」那人疑惑。
寒熄微怔,他會舍了他的道嗎?
他應當是不會的,他此番入世,本就是為了渡一人入仙道,這是他的劫,所以他不得已才離開神明界。如今他劫難化解,只是尚有一諾未完,那是他來凡間第一次因惻隱之心招惹上的小姑娘,他說好了要回到小城去找她的,總不能失言。
那人沒有多說,似乎也不在乎寒熄的回答了,他隱入青山,自此消失於世間,寒熄卻仍舊留在青山腳下,站在藍天雲霞之下,慢慢轉身,走入塵囂人煙。
阿箬曾說,愛是見不到會想,見到了會笑。這十年寒熄也曾多次想過她的,到底是那份想念沒有他要渡的劫重要,所以他也不曾回去過那座小城,去看看吳家的小茅屋裏,是否還有一個叫阿箬的姑娘。
寒熄重新回到小城,站在吳家大門前時,心中還有些忐忑,嘴角忍不住微揚。
他想十年過去了,阿箬應當長大了許多,也成熟了,只是不知臉頰是否還那麼圓圓的,眼神又是否會因為歲月沉澱,而多了幾分疲憊。
寒熄還未入吳府,便聽見路過的人對他道:「別靠近那裏,他們家鬧鬼!」
寒熄一怔,他轉身看向路過的婦人,那婦人瞥見吳家的牌匾便忍不住發抖,若不是見寒熄相貌俊逸,世間罕有,她才不會主動走來搭話,勸說一兩句。
「鬧鬼?」寒熄以神力去探,未曾於這四周探到鬼魂,同樣也探不到任何生氣。
「是啊!十年前吳家出了一件大事,鬧鬼鬧了好幾年,後來有個道人過來了,鎮壓了鬼魂,吳家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僅剩的那幾個早幾年就搬走了。」婦人道:「如今這條街都無人敢來,你也快走吧!」
「那阿箬呢?」寒熄心中一慌,可他很快便鎮定下來了,阿箬有他給的紅玉,除非她自己摘下,否則不會有人能傷到她,邪祟更不敢侵擾她。
「阿箬也搬走了嗎?可說搬去了何處?」寒熄問。
婦人臉色鐵青,她看向寒熄,哆哆嗦嗦道:「她、她便是吳家鬧的那個鬼!」
寒熄不曾想過,他臨行前的私心,以為留給阿箬的庇護,會害得她經歷了非人折磨的幾年。
他跨入了荒廢的吳家大宅,一步生了結界,將十年前發生的點點滴滴,於此處重現。
在他離開后沒多久,吳家好像什麼也沒變,那幾個囂張跋扈的小姐仍偶爾找阿箬麻煩,見阿箬不搭理她們便多了幾句打罵。本來阿箬藏得很好,她如以往一樣沉默應對,只是在一次意外被石頭砸傷額頭時,她額頭上的傷痕於眾目睽睽之下癒合,自此惹上了禍端。
寒熄說他的一滴血化作的紅玉會護她周全的確沒錯,從此阿箬的身上不會有任何傷口能留過一刻。
阿箬本也很高興,高興即便寒熄走了,可他卻用另一種方式護着她。
直到這種特殊的能力被人發現,直到他們從對阿箬的試探變成了探究,直到開始有人覬覦阿箬為何會如此特殊,他們對阿箬的猜疑漸漸變質,成了另類的貪慾與妄圖掠奪。
懷璧其罪。
阿箬不會受傷之事在吳家傳開,便是阿箬那已經許久不曾出現過的爹與兩名兄長也紛紛跑來問她發生了何事,為何會這樣。他們說阿箬是妖,但阿箬不會任何妖法,她甚至不能反抗兩名女子對她的毆打,除去她不會受傷流血這件事之外,她與過去無異。
自私化為野心,詢問變成逼迫,任誰也想如阿箬一樣,自此無所畏懼。
他們想試試看阿箬究竟能撐到哪一步,也想試試若被一把刀貫穿心口,她是否還會活着。
那是阿箬度過的最難熬的幾年,她雖不會死不會受傷,可她的父兄會死也會受傷。吳家的人對他們本就不滿,兩位兄長也寄人籬下,父親更是被人捉到了她跟前,當著她的面毆打至殘,就是為了問出她如何獲得不死不滅的身軀。
阿箬被逼得幾乎崩潰,她每日都在備受折磨中度過,後來終於經受不住,告訴了他們真相。
她說她遇見過神仙,神仙看她可憐便施法護住了她,她還說吳家的幾個姐妹也見過哪個神仙,便在小城宅巷中,寒熄第一次出現救走她的時刻。
可她到底沒說出寒熄與她相識,也沒說出那滴化作紅玉的血。
阿箬的爹遭了一頓毒打,身體落了殘廢,沒多久便去世了,她的兩個兄長來找她時被人看得很嚴,他們說吳家將他們趕出宗族,他們也不能再留在城中,就要走了。
她的一個兄長問她:「你與我們一道走嗎?你若想走,我想辦法救你。」
另一個兄長道:「你如何救她?吳家在此地為地頭蛇,官府也不敢管,我們未必能全須全尾地離開,又能帶她去哪兒?你別忘了,就是因為她嘴硬,才害了爹!」
阿箬還在猶豫,她不知離開了這裏,若等寒熄回來了是否還能找到她,可若不離開這裏,她就要與她這世上僅剩的親人分開,還要留在吳家受嚴刑拷打。
但她沒有過多猶豫的機會,因為她的兩個兄長也沒能成功走掉。
兄長正欲離開,又被吳家冠以偷盜的罪名押送官府,此地官府偏幫吳家,甚至不曾審問也未有確鑿證據便要將阿箬的兄長都問罪。阿箬得知此消息時不管不顧地要往官府衝去,她不會受傷,也死不掉,便不再顧慮那些人給她帶來的傷害,如同一頭髮瘋的小獸要衝出牢籠般往外掙扎。
就在此刻寒熄所站之地,她被人按在了地面,毫無還手餘地。
她在掙扎時,掛在脖子上的紅玉若隱若現,寒熄甚至能看見那粒紅玉像是染紅了她衣襟的血跡,不斷給她生機,又不斷將她推向了死亡。
阿箬開始攻擊一切接近她的人,吳家人對她從貪婪的野心,逐漸變成了後知後覺的懼怕。
阿箬仗着自己死不了,一切瘋事都敢做出來。
於是吳家人請了玄術大師想要制服阿箬,玄術大師說阿箬這是邪祟上身,要將她深夜活埋,墳周設桃木鎮壓,讓邪祟與阿箬一併消失在黑泥地里。
滿城都在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