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前一秒地獄,后一秒天堂
時代的一粒砂,落到每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皇帝可以日理萬機、對生過的氣轉眼就忘,等下次再遇到時才回憶起來。
但對於那些被皇帝生氣的對象,可就要惶惶不可終日,半夜做夢都有可能被嚇醒。
這不,在崇禎看到左良玉的彈劾后次日、楊嗣昌的奏報送到前兩日。京城這邊,有幾個官員就已經開始夜夜失眠了。
首當其衝的,毫無疑問正是戶部承運司郎中、沈廷揚。
被彈劾的可是他親兒子。
這個消息,他是在那天傍晚、戶部散衙的時候,被頂頭上司、侍郎蔣德璟通知的。
當時,蔣德璟喊住沈廷揚,讓他散衙后聚一聚,小酌一杯。
沈廷揚當然是受寵若驚,立刻做了最體面的安排,好酒好菜和最美貌的陪酒花魁,全都安排上。
反正沈家那麼有錢,這些都不叫事兒。
結果到了地方,蔣德璟立刻換了副如臨大敵的陰沉臉色,連花魁都沒興趣,直截了當問:“季明,你兒子到底怎麼搞的?他在黃州惹出什麼事了?”
沈廷揚完全摸不着頭腦,很是忐忑:“兄何出此言?我兒自外放以來,一直小心做官,怎會惹事?”
蔣德璟不放心:“他就從不給家裏寫家書、說些在黃州遇到的難處?”
沈廷揚想了想:“這倒是有,對了,一個半月前,我收到一封家書,裏面就聊到了一些公務,也算跟我們戶部管錢有關。
他說,在黃州時,發現英霍、桐柏山區諸營流賊,因道路不便,多依靠水運與外界互通有無。因商路隔絕、官府盤查,賊區某些物資價錢騰貴。可惜偏偏有些唯利是圖的奸商,為了這個差價,鋌而走險,做資敵通賊的生意。
他上任之後,在黃州段的長江江面上,臨時組織水師船隻給合法商船護航、並暗中監視其行止,抓捕通匪奸商。官府因此也會有些開支,就問商船收去護航抽成,價錢也不多,每過州府只有一厘。
他建議我等年底漕運改海試點結果出來、陛下喜悅之時,趁機建議在南方沿江收取厘金,作為商稅的補充,也好讓農商分攤朝廷三餉,防止農民被盤剝過重——難道,是這個建議泄露了,得罪了人?”
蔣德璟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事兒,一時覺得有些雞同鴨講。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焦躁地說:
“我也不知具體是為何,是這樣的,聽陛下身邊的人說,昨日武昌左良玉來了奏章,不知內容,反正就是說令郎的事兒的!
據說,左良玉越級上奏,還涉及到湖廣巡撫方孔炤幫忙遮掩,引得陛下多疑,還以為湖廣剿賊諸臣串聯一氣、欺上瞞下。
我是今日午後才得到的消息,陛下好像還特地把侯恂從詔獄裏提了出來,問了一些關於左良玉的事情——要是陛下真覺得左良玉才是‘忠良’,敢於跟其他湖廣文武劃清界限、當個孤臣,這水可就被攪渾了!”
沈廷揚聽得提心弔膽:“那……可有下官能做的么?我兒遠在千里之外,到底發生了什麼,倉促間我也沒處問吶。”
蔣德璟先問了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賢弟你實話實說,你和湖廣巡撫方孔炤之間,可有深交?你們兩家到底有沒有官官相護?”
沈廷揚愕然:“怎麼可能,屬下職位卑微,怎麼高攀得上與方巡撫結交?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蔣德璟居然還有點不信:“真的?他兒子方以智跟令郎可是同年同榜的好友,而且高中之前私交就挺好,你們兩家居然沒有交情?我還以為方孔炤都要把他女兒嫁給你兒子結親了呢。”
沈廷揚無奈苦笑:“真沒有,如果這次真是方巡撫為犬子遮掩,實在是慚愧。”
蔣德璟無奈地搖搖頭:“罷了,沒有串通就好。季明賢弟,以後你這家教可得嚴些!地方上出了什麼變故,就該讓他及早彙報!哪有敵人都知道內幕了,你個當爹的還蒙在鼓裏,搞得我們大家都被動!
左良玉如何我不管,但絕不能因為左良玉,讓侯恂重拾陛下的信任!這樣吧,明日你想個辦法,先把令郎前兩個月跟你說的那個‘厘金’的想法,簡單寫個摺子。
後日我們就借口向陛下彙報戶部對未來商稅厘金改革的事兒,求見探探口風。如果令郎真惹了大事,陛下肯定會連你一起數落,你就趕緊請罪讓陛下消氣!”
沈廷揚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該認慫還得先認慫,讓皇帝的氣分幾次發泄,總比一股腦兒噴出來要好。
崇禎這人,如果怒氣值憋久了一次性爆發,那絕對是要大臣人頭落地的!
“屬下明白!”沈廷揚連忙領命。
“記住!厘金改革的奏摺要寫得像模像樣一點,雖然只是個幌子,但也要演得逼真,就好像我們真是為正事求見、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否則,以陛下的多疑,肯定會懷疑伱我結交內官、這才對他的喜怒如此消息靈通!”
蔣德璟最後補充了一條推心置腹的細節,這都是伴君如伴虎多年總結出來的。
崇禎太多疑了,最痛恨身邊宦官結交外臣、傳遞消息。
……
兩天之後,蔣德璟和沈廷揚,總算是寫好了奏摺、找好了借口,求見皇帝討論厘金改革。
崇禎正在氣頭上,立刻就在文華殿接見了沈廷揚。
沈廷揚咬着牙,還得先假裝不知道有人彈劾他兒子,一板一眼把厘金改革的好處壞處分析了一遍。
崇禎其實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只是聽沈廷揚轉述時、提到這一切都跟沈樹人在黃州為民間商人護航、打擊稽查通匪奸商的實踐經驗有關、因此才總結出這套法子,崇禎就開始積攢怒氣值了。
聽到一半,崇禎終於忍不住拍桌子爆發:“沈廷揚!虧你還有臉介紹你那逆子在黃州的治理經驗,你看看他都幹了些什麼!”
說著,崇禎直接把左良玉的摺子往沈廷揚臉上一丟,沈廷揚只能跪下認錯,連忙接過來仔細看。
看到一半,沈廷揚就臉色蒼白,拚命為兒子解釋,還說其中定有誤會。
蔣德璟在旁,了解完內幕後,也稍稍鬆了口氣。看來左良玉指責的具體罪狀也不是很嚴重,皇帝生氣,主要是以為地方上出現了官官相護。
所以蔣德璟也壯起膽子,頗有擔當地幫沈廷揚求情,說他可以作證沈廷揚跟方孔炤素無交情,多半是誤會了。
崇禎對蔣德璟的印象還不錯,知道這個臣子一向勤勉。他作為局外人都求情了,崇禎才暫時收起了怒氣。
局面剛剛僵持了不久,崇禎身邊的宦官王承恩忽然上殿,手上拿着一封加急的奏摺。
崇禎見狀也沒好臉色:“沒看到這兒正在議論國政么?”
王承恩低眉順眼,也不喊屈,只是低聲說道:“陛下,是楊閣老從湖廣發來的奏摺,涉及左良玉、沈樹人案的。陛下前日說過,最近凡是有楊閣老的奏摺,都要第一時間呈上。”
崇禎這才換了個表情,清了清嗓子,接過楊嗣昌的急報,還沒展開,口中先自言自語:“沈廷揚,你且等着,楊嗣昌這封奏摺,少不了跟你兒子還有左良玉的糾紛有關!”
沈廷揚鬼在那兒,汗如雨下,像一個等待審判和行刑的犯人,內心極度煎熬,度日如年。
蔣德璟也是神情緊張,唯恐因為這次的事件,導致左良玉進一步受到皇帝信任。
雖然在皇帝面前,大臣應該低着頭、敢有抬頭偷看皇帝臉色的,都屬於君前失儀。但此時此刻,蔣德璟也忍不住了,反覆把眼珠子往上瞟,瘋狂偷窺崇禎表情。
崇禎的表情由憤怒、轉向驚訝、隨後狂喜。
“楊嗣昌果然不負朕望吶!哈哈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妙極!妙極!”
蔣德璟鬆了口氣,率先開口恭賀:“臣為陛下賀喜,可是有什麼大捷?”
“黃州大捷啊!革左五營中的劉希堯部被全殲!劉希堯本人被斬首,首級都已經隨信送京了!黃州之戰,之前那些示弱拖延,不過是疲敵驕敵的兵法而已!
真是天佑我大明,出師一年多,總算第一次有當初挖鳳陽祖陵的十三路反王級別的賊頭被斬首了!”
這種戰果,崇禎不可能不狂喜。
當初崇禎八年時,張獻忠帶頭、組織十三路反王立投名狀聯手,一起參與了挖大明鳳陽祖陵。從此以後,這十三路賊王在朝廷里被重視的程度,就高出普通流賊一截了。
這十三路包括張獻忠、李自成、羅汝才、革左五營、均州四營,所以劉希堯當初也是參加了這項勾當的。
崇禎八年之後,新崛起的那些流賊頭目,只要沒參與挖過老朱家祖墳,地位都要低一等。這些年官軍反覆圍剿流賊,勝仗倒是打了一些,但還真沒撈到過幾次斬殺元老級賊王的戰果。
而崇禎都如此狂喜,旁邊的蔣德璟和跪着的沈廷揚,更是直接獃滯了。
這種前一秒地獄后一秒天堂的大起大落過山車,心臟差一點的人都受不了。
沈廷揚結結巴巴地呢喃道:“陛下……黃州大捷,可是犬子參與……”
崇禎直接從陛階上縱身一躍跳下來,三步兩步跑到沈廷揚身邊,絲毫不顧皇帝儀態地親手拉起他:
“沈卿你生了個好兒子吶!當然了,楊嗣昌奏摺里不是說得明明白白么?沈樹人以一個團練衛所的兵力,數次設計削弱疲敵劉希堯、最後一戰克盡全功!”
沈廷揚呼吸粗重,比范進中舉更甚,哆嗦着問:“所以左良玉說的那些……只是對用兵策略的誤會對吧?”
崇禎想都沒想,狠狠拍了沈廷揚幾下背脊,用力比胡屠戶扇范進還親切些,沒口子地說:
“那是當然!左良玉這純粹就是不知兵瞎告!還是孫武子說得好,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沒有身臨其境的人,怎麼能了解前線的瞬息萬變、決策對錯?就了解情況就不該指手畫腳!”
沈廷揚本就狂喜之下,有些如范進般痰迷心竅的趨勢。被皇帝這麼重重地拍背,他不由得咳出一口痰來,噴在文華殿的地磚上,
他嚇得連忙跪下,為自己的君前失儀請罪,崇禎卻不以為意,給了旁邊的王承恩一個眼色:“還不拿雲帚來給沈卿擦了?”
沈廷揚受寵若驚,在皇帝面前吐痰皇帝還不怪罪、還讓宦官那雲帚擦掉,這是何等的禮遇啊!
沈廷揚不由老淚縱橫。
崇禎還沉浸在反差中,如慕容復般隨口封官許願:“這次就依楊嗣昌所請,先火速加封沈樹人為黃州知府吧。待得來年開春,再給他加兵備僉事銜,一併追擊賀錦、藺養成!”
沈廷揚痛哭謝恩:“臣為犬子叩謝皇恩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