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花香自有蜜蜂來,地肥肯定招蒼蠅
張學曾當了數年蘇州,最近這幾天,卻是他任期內最魔幻的。
接連的經歷,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六月二十,沈樹人的案子結案后兩天,沈廷揚親自找上門來、送錢給他秘密請他公事公辦、大義滅親。
但這根本不算什麼,因為短短兩三天之後,又有新一波出手更大方的訪客來了,還是為了沈樹人的案子。
這一次來人的目的,是讓張學曾把卷宗行文盡量寫得輕描淡寫一點,避免把沈樹人移送南京查問。
而來訪者的身份,顯然是張學曾這種局外人完全意料不到的——居然是福建海防總兵鄭芝龍的四弟、有都司武職在身的鄭鴻逵。
張學曾想破腦袋,都沒想明白一個籍貫福建的海防軍官,為什麼會對沈樹人那麼關心?
他為了不讓沈樹人被移送南京,所付出的價碼,竟比沈廷揚還多出數倍!這特么沈樹人究竟是誰的兒子?
親爹想出兩千兩加十條朝鮮人蔘公事公辦,外人卻出五千兩加兩箱安南靈芝換取高抬貴手?!.xXbiQuGe.c0m
活久見啊。
好在,張學曾還是有政治敏感和陰謀嗅覺的,加上之前沈廷揚對他反覆叮囑,無論如何要行事保密,所以張學曾也沒敢立刻就反覆無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已經感覺到,能讓這兩方勢力如此反常,背後肯定還有隱藏着的大人物在關注此事。
這銀子拿着肯定燙手,誰也不知道反悔的下場自己能不能承受。
所以,鄭鴻逵的銀子送來時,他也只好假裝明鏡高懸、油鹽不進,先用場面話虛與委蛇,穩住了鄭鴻逵。
送走之後,他本着先來後到的職業道德,立刻把鄭鴻逵來訪的消息透給沈廷揚,看看沈廷揚的意思。
沈廷揚則是表示:知道張府台難做,之前給銀子,也是怕有別人妨礙張府台秉公執法,別無他意。所以,只要張府台肯秉公執法,自會補足張府台的損失差額,希望張府台以國法為重。
至於沈廷揚背後有誰,沈廷揚的口風自然是很嚴的,無論張學曾怎麼暗示,都不會透露。
……
雙方就這麼拉扯着,時間很快又過去三四天。
沈樹人這幾天被蘇州府下了文書,暫時不許他出城,必須等待最後的移送處理意見。
當然,在吳縣城內,他還是很自由的,畢竟初審判定他沒有問題。
沈樹人每天都會受到張煌言、顧炎武、鄭森等新老朋友的安慰。沈樹人也不動聲色地添柴加火,跟鄭森進一步熟絡起來,並漸漸摸清了鄭森如今對朝廷、對家族的態度。
二十四日,也就是鄭鴻逵給張學曾送銀子、被張學曾打太極拖延並向沈廷揚告密后的次日。
沈廷揚既然來了吳縣,自然也要見一見兒子。這也是案發之後,父子之間第一次可以堂而皇之會面。
會面的地點,無非是在吳縣城內一座屬於沈家的園林內——以沈家的豪奢,當然不可能只在太倉有園林府邸,在府治吳縣也一樣有園林,還不止一座。
沈廷揚憂心忡忡,依然對於鄭家的阻撓能量有些忌憚,不過見到兒子時,他對兒子的信任,已經遠非一個月前可比了。
雖然楊閣老交辦的差事,還差最後臨門一腳,可沈廷揚一看到兒子,就生出莫名的信心。
兒子實在是太能幹了,這種微妙的操作都能佈局下來,後續的麻煩,肯定也有辦法解決吧?
“鄭鴻逵也給張學曾塞了銀子,現在看來,張學曾還不敢因此就枉法。但我總擔心張學曾拒絕鄭鴻逵不得法,惹得鄭家緊張衝動。
而且張學曾若是遲遲不下決斷,再拖延幾日,萬一鄭家立刻讓鄭森裝病、甚至破罐子破摔借故離開蘇州,還是有可能壞事的。”
沈廷揚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擔心,一股腦兒說了出來,內心竟隱隱在期盼兒子再次創造奇迹。
沈樹人果然沒讓他失望。
他對坐在父親正面,悠閑地喝着茶:“父親難道就沒提前想到過這種可能性么?以己度人,你會塞銀子,別人就不會塞銀子?”
沈廷揚一愣,竟有些慚愧:“還真沒想到這一層,畢竟我們是自家的事兒,對鄭家而言……好吧,其實也算是他們的事兒。不過,既已疏忽,關鍵是眼下如之奈何?莫非你竟能提前想到?”
沈樹人放下茶盞,好整以暇地說:“其實,鄭鴻逵還沒去張學曾那裏時,孩兒就已經提前知道他會去了——這幾日,孩兒暗中結交籠絡鄭森,效果還不錯。
鄭鴻逵去送錢之前,鄭森就已偷偷告訴我,讓我安心,說他們家對我的事兒也很上心,他四叔已去疏通善後,讓我免於被送去南京再遭審查盤問。
而且,鄭森開口之前,我就已經為這種可能預留了對策——案發前我就調查過,蘇州本地官員中,有蘇松河道曹振德,是漕運總督朱大典一派的人。
父親應該知道,江淮各地的管河道、水利道等衙門官員,本就跟漕運事務多有牽連、也有利益分潤。曹振德掌管蘇松地界的運河治理,聽命於朱大典很正常。
只是曹振德此人,久居富庶之地,也不想升遷,不關心中樞朝政,所以之前對我家與朱大典家的矛盾,還沒有徹底了解。畢竟父親之前上‘漕運改海’的摺子斷朱大典財路,也不過是兩個月前發生的,官場嗅覺差一些的,未必會機靈到想通其中關竅。
所以,孩兒就利用了這一點,在得知鄭家出面后,孩兒通過私下渠道,塞銀子暗示了曹振德的一個師爺,讓他能提醒僱主、兩頭撈好處:
我們沈家,已然跟朱大典結仇。他作為朱大典在蘇州的耳目,如果發現我們沈家有不法之舉、就立刻搜羅消息向身在淮安的朱大典上報,那麼必然能得到朱大典賞識。
後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此去兩淮,往返不過數日路程。消息傳到了朱大典耳朵里,他必然趁機借題發揮、盡量坑害我們沈家。
等朱大典出手向張學曾施壓、讓他公事公辦后。張學曾也就有拒絕鄭家的台階了,他也不用擔心破壞跟鄭芝龍的關係。”
沈廷揚聽完兒子洋洋洒洒的堵漏計策后,已然徹底震驚了。
這是什麼神算鬼謀!這麼一個局,居然把這些盤外招都算進去了!
張學曾在第一層,沈廷揚在第二層,鄭芝龍在第三層,朱大典在第四層,上面還有楊嗣昌在第五層。
而沈樹人這個操盤提線的,自然是在大氣層了。他自己雖然什麼實力都沒有,但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卻是玩得妙到毫巔。對利益的分析和拉扯,已然做到了極致。
沈廷揚震撼良久,才有些不敢置信地說:“我主張漕運改海,雖然損及朱家財路,但也是為了朝廷省錢為主,減少路途損耗,朱大典竟能如此恨我?若是他還有公心,不肯公報私仇,那怎麼辦?”
“不可能,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那些吸着漕運血的貪腐畜生,怎麼可能放過咱家。父親不信,那就再等兩三天,必見分曉。”沈樹人說得非常有信心。
沈廷揚一咬牙,決定再觀望一下,反正時間也不久,眼下他也沒別的操作可以做了。
……
三日之後,一切果然如沈樹人所料。
蘇州知府張學曾,再次把鄭鴻逵禮請上門。
鄭鴻逵還以為是事情成了、張府台總算肯收銀子了,神態頗為輕鬆。
然而關起門來后,張學曾那神色客氣、態度卻不容置疑的堅定說辭,立刻讓鄭鴻逵有些措手不及。
“鄭都司,上次這些滋補的藥材,實在是愧不敢當。本官體質也是虛不受補,你還是拿回去吧。”
“張府台,你這是何意?”鄭鴻逵立刻就站了起來。
張學曾作了個虛按的手勢:“稍安勿躁,本官還是很想和令兄交好的,希望這次的事兒,不至於損及兩家關係。
本官也是無奈,昨日得了漕運總督朱大典的暗示,我估摸着,朱總督必然是因為沈主事反覆勸諫陛下漕運改海之事,對沈家深為記恨。
如今沈家有人出事,他們想小事化大,何況還佔着《大明律》的理。本官也開罪不起,只能公事公辦了。你們的關照,我為你們拖延了五六日,已是極限,這事兒就這樣吧。”
似乎是為了證明事不關己、別把仇恨值往自己身上拉,張學曾還很沒節操地偷偷給鄭鴻逵看了一眼朱大典給他的信。
當然,也僅限於肉眼看一下,看完后,張學曾就把信放在燭火上燒了。
鄭鴻逵無奈,只好默認了這事兒,同時他也挺會做人,並沒有收回那幾千兩銀子。只說:“張府台高義,我們鄭家記下了。區區幾千兩銀子的滋補藥材,張府台還是留下比較好,畢竟也幫我們拖了五六日了,該當的。”
張學曾也不是很想退銀子,對方給了台階,這事兒就順水推舟。
鄭鴻逵離開蘇州知府衙門,立刻就開始琢磨如何換個法子完成大哥的囑託、把大侄兒安全弄回福建。
然而這一次,鄭鴻逵並沒有機會完成任務了,因為僅僅兩天之後,他還沒想出計策,他侄兒鄭森就忽然消失了。
當然,鄭森也不算不告而別,他還給鄭鴻逵留下了一封密信,解釋了具體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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