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羽山道觀
青雲九萬里,道人乘龍去。仙門不自開,凡人修道來。
張小玄扇着師傅這老道常用的大蒲扇,念念叨叨學着老道人悠哉的樣子念着幾句不知哪來的歪詩。七月流火,八月蒸籠,這郁洲的夏天即使和南邊的淮洲、帝都建康相比也是毫不遜色。老道人經常掛在嘴邊的就是脫得樊籠,復返自然。修得真仙,夏日流火,冬日嚴寒皆不得侵身。
小玄自問爹娘生了他們兄妹兩個,他張小玄,妹妹張小仙,二人自小明慧,和白鹿村的其他村民比起來還聰慧許多,老道人教了他十餘年的道法、道經、道理,他除了懂點道理還是做人用的,其他兩樣也就是經書符篆倒背如流,水火雷電之術都只能腦洞中遐想罷了。老道人說的修得真仙,張小玄就當老道人糊弄他爹娘米糧用的伎倆罷了。
他教的練氣、打坐、吐納之法倒是讓張小玄走起路來輕飄飄不沾浮沉,縱身如燕躍起可登樹端不染片葉。張小玄覺得老道人勉強也是教了他一些本事,打起獵來這村裡沒人比他強,吃肉是真的不愁。
小玄從沒見過老道人吞雲吐霧,飛沙走石,也沒見過他擺弄水火雷電。見得最多的還是夏日流火中老道人讓他下河追魚趕蝦,冬日大雪紛飛時老道人逼他進山捕雞捉兔,供老道人殺酒蟲用。不過老道人的刨廚之術倒是上品,張小玄覺得就是天上真有神仙也得下來流着哈喇子問老道人借一點酒肉魚蝦以飽口舌之欲。
小玄手中搖着的大蒲扇散發著一股子新鮮草木的清香味道,這個大蒲扇也是老道人逼着張小玄去南河口蚊子堆里拔的新鮮大蒲回來自己編的。老道人講道時小玄就似模似樣的聽着道法,老道人還不花銅板的把他妹妹張小仙拉來做道童。張小玄坐蒲團上聽道法時,小仙就在老道人邊上拿着個比她自個兒還大的蒲扇扇着。大夏天裏,張小玄都能清楚地看到老道人和小仙的臉上滾着大汗珠子。
小玄曾經讓小仙別來給這個騙吃騙喝的師傅老道充當道童,老道人卻說小仙之名乃他這個道人所賜,命中有緣,小仙的福氣也就最多給他當十年的道童,十年後求他也不要。老實的爹娘,覺得白鹿村村名都是十幾年前老道人來了村上才起的,小仙也是道人賜名,爹娘交了小玄一個人的米糧拜師,還免費收了小仙,倒是賺了。不過,白鹿村幾十戶人家,家家都有幾個調皮搗蛋的娃娃,老道人十幾年來也就正式收了小玄當徒兒。
小仙是充當的道童。張小仙孩提時就來當道童,如今在老道人這充當道童也有八年了,和小玄一樣,倒是識了字,懂了道理,道經道法之類的書也看了不少。練氣、打坐、吐納之法老道人也皆傳得。小仙比村上其他女子倒是多了落落大方和聰明靈慧。當然張小仙才真的是走起路來輕飄飄不沾浮沉,縱身飛如燕。張小玄自覺就是個山裡野猴罷了。
老道人走了有三日,張小玄暗自尋思今日就是老道人說的三日之期,老道人亦應從那個叫建康的帝都歸來了吧。老道人不知是不是吹牛,郁洲離帝都極為遙遠,中間還隔了淮洲,按老道人說法道觀南方的群山方圓幾十里,群山南方的淮洲平原數百里,之後才是帝都。三日如何來回?三日,老道人最多也就去了鄰縣罷了。
大日完全進了山裡,最後一絲紅霞也被黑雲吸進了肚裏。白鹿村的夜晚來了,村上零零落落的有幾戶點着火燭,半山腰上的小道觀里望下看去,倒還能勉強看到自家的燈火。這兩日老道人不在,爹娘每餐都是讓小仙送食來。今日倒有些晚了。張小玄的肚中早就鬧騰了,昨日村口黃二叔家添孫子供的香火酥餅都被小玄填了肚子,反正師傅不在,道觀還不是他說了算。
小玄看着村口,一個細細落落的影子拎着個竹籠,風吹過夏日綠草,妹妹小仙倒像是從畫中出來。小仙快十二了,自己也滿了十五,有一次聽娘說里長看中他了,想秋日米糧豐收了選個好日子,讓爹進山裡打頭白鹿,扛兩袋白米和里長家訂個親,娘說里長家的小閨女出落的跟天仙似的,雖然比不上妹妹小仙,但是幾個村子也是沒有比得上的。小玄如果娶了里長家的小閨女,想娶小仙的人家就得更殷實才行。張小玄覺得他娘這個算盤打得還是很好的,就是里長家的小閨女張小玄覺得和妹妹比真的差太多了。她身上沒有老道人說的靈氣。如果她這樣都長的跟天仙一樣,他張小玄還是別跟老道人修道了,真修成了仙,眼見的豈不都是礙眼俗物。
張小仙笑嘻嘻地縱越過最後幾步山石陡坡:“哥,爹今日進山打了只傻狍子,給你留了腿上的肉,做肉食耗了不少柴火,就是娘做的比不上道人師傅做的好吃。嘻嘻,你是不是又偷吃了,小心讓道人師傅知道”。
張小玄沒好氣地接過竹籠,掀開荷葉,看到一大碗肉食,還有兩張冒着熱氣的麵餅,隨地找了個大青石坐下來就吃起來:“娘做的最好吃的就是麵餅,啊嗚,這麼熱。。。。。”。
張小玄一邊齜牙咧嘴,一邊撕着麵餅,傻狍子吃的多了,不稀罕。娘做的麵餅必須趁熱吃起來,吃的就是那口熱乎氣。麵餅上撒着芝麻,冒着熱氣,張小玄的最愛。
斜瞪着小仙,張小玄氣呼呼道“別提偷吃的事,你如果不露餡,老道又不會仙法,如何能知我偷吃。每次都是你先招供,啊嗚,真的痛快哈,兩張麵餅不夠我填肚皮的。。。。。”。張小仙略顯稚嫩的臉上滾着汗珠子,她走的很快,就是想讓哥哥吃到最熱乎的麵餅。雖然夏日很熱,但是小玄就愛這熱乎的麵餅。夜晚已經顯得不清,小仙眉目清秀,目如煙波,鼻如瓊玉,膚如羊脂,暮色還是沒能完全籠罩住。“不是我,道人師傅說他會很多仙法,就是我們笨沒學會,每次我們偷吃他都是掐指一算就知。可與我無關,哼。”張小仙一聽哥哥冤枉自己,眉清目秀立刻變成小臉猙獰、張牙舞爪,抓着哥哥的青服道衣就要和哥哥理論。
這時突然滾滾的雷聲從遠方奔來,竟然像要下起雨來。雷聲很大,張小仙嚇得一下子抱住哥哥空蕩蕩的道袍。張小玄也愣住了,他可以肯定這是他聽過最大的雷聲。
“進觀里吧,竹籠放屋裏去,一會要來雨,我們先觀雷。”張小玄把麵餅放竹籠里,抓起妹妹的手就往道觀里去。
老道人的道觀很小,黃泥土的牆,牆邊一圈都是老道人平時畫符的黃紙貼了,泥土的灰沾不到人。青木的梁,茅草的頂,村民們幫着搭建的,用的料厚實,全是家裏曬得干透的木料,茅草也是村民們用柴刀一根一根在方圓幾里的山谷中割來,長尾長須。小道觀坐北朝南,東西橫向,三間小屋,中間供着道君,東首師傅的屋子,西下是小玄的屋子。竹籬笆搭的牆,竹門樓上搭着老道人寫的兩個字“羽山”。院子裏種了幾根青竹,老道人還不知從哪個地方弄了塊光滑的大青石當桌子,又弄了幾把竹椅放在石桌邊。
小玄將剩下的麵餅三兩口塞嘴裏,胡亂嚼着,狍子肉油滾滾的,小玄兩指捏了個腿,一邊啃着一邊把竹籠扔西屋裏。又支使妹妹將院子裏幾件老道人的道袍收東屋裏,便扯着妹妹跑竹門樓那兒觀雷。
老道人選址建道觀的時候,張小玄尚在襁褓之中。這座獨立的小山不過幾十丈高,花草樹木倒也茂盛。老道人來之前為無名之山,老道人來后取了“羽山”之名。
他雖不明白老道人為何選了山腰突出的石崖而不是山端的平頂來建道觀,但是石崖在山南多暖陽,山頂偏北多雲氣且叢林巨樹參天,石崖坐觀南方群山而無礙目之物,道觀隔壁還有一山洞,自洞頂直掛一山頂流下的水簾,聚到山洞口成了一汪清泉,清泉一瀉而下,彎彎曲曲直抵山腳下的白鹿村,白鹿村村南的南河彙集山上流下的泉水聚入山南十幾里遠的流沙河。
流沙河像長長的白龍平靜的匍匐在建好的道觀腳下,南河就像扎在龍頭上的龍鬚。張小玄覺得至少在這樣的地方每天和老道人喝着他自製的竹葉茶,倒是真像大道有成,玄真在身。
道觀門樓下,倆人極目遠眺,只能看到南邊大山群里爆出震震巨雷之聲,隱約可以看到依稀雷光。倆人都不明白這雷怎麼不在天上,卻在山裏。雷聲滾滾,似乎像一隻巨獸,不斷向道觀所在的小山移動。
雷光亮了許多,雷聲也越來越大。張小玄不可思議地看着遠方的雷。雷在群山上空炸開,他已經可以看到天空炸開的雷,像大樹的根須扎在天空裏。他不是沒見過雷,老道人經常在夏日的雷雨天裏帶着他門口觀雷。但是遠方群山的雷炸出的雷痕竟然隱約像老道人胡亂畫的紙符圖形。
這一瞬間,張小玄甚至真認為是老道人在操弄着雷電,但是一想到老道人那張賊兮兮地嘴臉,他立刻就否定了心中的想法。世間若有人可操雷,必非老道人也。師傅這老道人雖自稱羽山真人,可不真的是人。啊呸呸呸,不對,老道人肯定是人,但非真人,真人修鍊有成,老道人是吹牛有成。張小玄暗自腹誹。
山風伴着雷聲滾滾而過,張小玄的道袍像飄起的雲,寬大的袖帶偶爾拂過張小仙的面頰。張小玄眼睛裏散發著初升星辰一樣的光輝。雷越來越近,張小玄的目光印出雷的白光。這目光仿若能穿越群山,引來群山上空的巨雷。
雷若落,風雲依舊,青山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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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借風勢,雲借龍威。雲雷相合,水雨紛紛。張小玄看到巨大的雷球和陰雲互相纏繞,互相侵襲,逐漸融合,雷和雲都像是皮毛野獸蠕動着。兩者連接處白色電光炸成羽毛一般,羽根處模糊的似有兩人影在撕扯,又似有兩龍在纏繞、扭打。很快雨在雲下生起,落在大山裡。或許是雷和雲知道他們在窺視,竟然移轉方向,又回了南方的大山之中,愈行愈遠。
雲雷遠去,風雨即來,張小玄拉着妹妹回了道觀。兩人在道君前打坐、吐納,瞌睡蟲很快就擊敗了張小仙,迷迷糊糊和哥哥打了招呼,自去收拾老道人的房間,她今晚便歇息在東屋。老道人不在這幾日張小仙都是在道觀住。平日裏倒是都回白鹿村。
南方的群山,如龍盤旋。老道人說過龍脈之首在郁洲花果山,羽山道觀南方是龍脊雲台、蒼梧兩座仙山,羽山北麓觀望可以看到花果山。
老道人說羽山這個小山丘就是龍脖上的肉瘤罷了。花果山、雲台山還有羽山都是在東海中,郁洲亦在東海之中。龍尾據老道人說遠在瀛洲。東海之上有十洲三島,皆為世人眼中仙人居住之地。郁洲、瀛洲都在十洲之列。
張小玄去過郁洲兩回,他覺得世人多謠傳,郁洲算不得仙人所居。不然,郁洲城中買他藥材和獸皮的奸商也成了仙人。
郁洲城是大城,也是郁洲府城。老道人說晉國東極之地就是郁洲,郁洲和晉國陸路不相連。郁洲在海上,是方圓數百里的島嶼。晉國離郁洲最近的陸地是邳州和淮洲,到邳州或淮洲只能舟船橫渡。
晉國的皇帝一向是不太管事情,都是他的叔叔鎮着天下。據老道人說,晉國皇帝的祖先司馬氏本在洛陽做的皇帝,皇帝沒管好家裏的事,生的傻兒子當了皇帝,八王造反,天下精兵殆盡。北方的五胡趁勢而起禍亂中原,將司馬家趕到了南方建康。
晉室南渡,司馬皇帝靠大江保了半壁江山後,整日裏聲色犬馬,酒池肉林。遠在海中的郁洲在始皇帝眼中是仙洲福地,在司馬皇帝這就是個海外不毛之地。皇帝隨便派了個人管着。
既然天高皇帝遠,郁洲的太守辛昺也就放任自流,像羽山所在的曲陽縣除了幾個收稅的稅丁一年來個一兩回,就沒見過官府來人,縣令大人也就帶着夫人和幾個守破門的衙役過日子,曲陽土城上倒是有十幾個守城的雜兵。整日裏能做的就是晒晒太陽,吹點海風。
曲陽城張小玄去的多,守北門的丁小乙和他熟識,也是白鹿村長大的。丁小乙家中有個老娘,老婦人牙口不好,但喜歡吃肉,小玄他娘時常會送些肉食過去。丁小乙是張小玄為數不多的發小。孩提時就經常玩耍,丁小乙十四那年就跟他在曲陽城的舅父去守了城門,混點錢糧。
丁小乙近日正想法安頓他的老娘,安頓好后要隨他舅父去投劉兗州。丁小乙說劉兗州的親軍將領是他舅父的發小,都是在京口隨劉兗州起兵打過桓玄的。劉兗州要從淮洲去廣陵再去建康,帶了很多親信部將。
丁小乙神神秘秘的告訴張小玄,劉兗州這次是要去荊州江陵和他兄長做大事的,尚需親信追隨。劉兗州的兄長可是大人物,位列晉國衛將軍、北府軍三巨頭之一的劉毅。丁小乙願攜張小玄同去,共享富貴。張小玄心裏是不願去的,覺得富貴沒啥用,家裏又不缺肉,山裡傻狍子多的是。面上倒不好拒絕,白鹿村裡兩人自**好。只好說回去和老道人還有爹娘商量。老道人回來了,這幾日就走一趟曲陽,告訴丁小乙一聲,他是不去的。
胡思亂想着,張小玄輾轉反側,入睡極難。數了羊也數了豬,數完豬覺得臭不可聞,又數了數星星,還是無法入眠。他又悄悄起來去了中間道君那裏練氣,倒是練得心中煩悶。不可再修鍊,莫連成了老道人說的魔頭才好。張小玄暗道。
那雷突然而來,乍然而去。雷痕彷如從他的眼睛印入他的心中,抹不去。老道人說好的歸期未能歸返,他隱隱有些不安。
十幾年了,張小玄和老道人從未分開過。他自襁褓中就被老道人糊弄他爹娘拜了師。有記憶就知道爹、娘、小妹、老道人。羽山小道觀就是孩提、垂髫、黃口小兒長成之地。他日夜在此處,偶爾白日回山腳家中吃飯,夜晚總是要回道觀的。山裡他也熟,幫他爹打獵或和老道人進山採藥也是常去的。山裡無老道人可去之處。
老道人肯定是吹了牛,真去帝都的話,他向里正打聽過了,以老道人會點輕身功夫的腳程至少要半月,三日的說法只能去鄰縣,這是老道人怕自個兒跟着去,糊弄他呢,來了個計中計。郁洲城他都去過兩回,去鄰縣那個小土城,張小玄可沒興趣。
老道人還是計高一籌,張小玄心裏想着怎麼報復回來,躺着數豬羊,數星星都睡不成,打坐練氣也不成。不如觀星,夏日星辰最是清晰。
夏日夜晚,道觀里看星,張小玄最鐘意老道那個竹編躺椅。孩提之時他是躺在老道人的懷裏看星星睡着的。老道人經常會給他講漫天星斗的來歷。老道人認識每顆星星,甚至老道人和他說過這些星星別看離人間很遠,但是光從未離開。修道有成,借星光可濯身,可拒敵,可至千里之外。
山風吹動院裏的青竹,草層里蟈蟈和其他不知什麼蟲子,一個比一個能唱。張小玄躺在竹椅里,看着漫天星斗,銀河燦爛,青竹的枝葉上掛着無數星辰。他一顆一顆數着,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搖光、開陽、洞明、隱元。。。。。。。。。。。
星,在眼睛裏越來越亮,越來越近。張小玄眼睛越睜越小,他還是睡著了。張小仙從老道人的東屋飄然而出,手中攥着老道人的道袍,她輕輕把道袍覆在張小玄身上,手裏還捏有一封信。
老道人畫符用的黃紙上寫了幾行字。她就着星光看完,默默記住后撕碎,扔入東牆外的風裏,漏風的竹籬笆牆外就是懸崖。
今夜的星光不同往日,異常燦爛,星光中似乎流動着莫名的液體,如有實質。張小仙看着夜空星辰,一顆一顆數着。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搖光、開陽、洞明、隱元。。。。。。。。。。。
漫天星塵如浮沉,隱入眼帘皆不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