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我自將心向明月
更新時間:2013-02-01
劉協其實很淡定。
作為一個從出生開始就被訓練着去應對各種突髮狀況的孩子,在什麼情況下做什麼事說什麼話該有什麼反應不該有什麼表情,他都爛熟於心。
劉震的表現雖然出乎意料,畢竟自周公規定周禮以來,就沒有敢在天子面前發愣的,但劉協還是很淡定。
你可以說這個人只是被天子的威儀嚇傻了,也可以說他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只是個可大可小的事情,劉協的心裏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大的觸動。
鄉野村夫,這是劉協看到傻傻地看着自己愣了好幾秒的劉震后給出的第一個評價。
但隨着車騎將軍董承的一聲怒喝,這個實際年齡看起來並不大的男子卻慢慢吞吞地站了起來,這就真的有點進入到“僭越”的範圍了。
不得天子允許而擅自起身,這可是對天子紅果果的藐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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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劉震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站起來。
這純屬習慣。
他經常面對的情況是,上課開小差、看小說、聽音樂、睡覺或者跟隔着一個過道的女生遞紙條,做什麼不重要,但是一旦被老師逮到后,一般都是要站起來被狠狠地訓一頓,然後站着上完接下來的課的。
但是,他在天子面前站起來算個什麼事?
劉震雖然是個歷史小白,但他至少還是知道在皇帝面前的一些規矩的,比如不得背對,不得直視,未得允許不得靠近,總而言之,皇帝的身邊就是個禁區,一旦觸犯,後果一般都很嚴重。
劉震有預感,他就要面對很嚴重的後果了。
擦!
心中暗罵一句,劉震不敢再次跪下去,只好恭恭謹謹地拱着手,彎着腰,開始拚命地燃燒腦細胞,給自己找託詞。
他當然不能直接說我不知道這個規矩,哪怕是鄉野小民,都知道在見到官吏的時候要下跪行禮,更何況是天子。
他也不能說我被陛下的威儀給震撼了,說皇帝是上天之子那基本上就是拿來哄人的,劉協作為皇帝自然比他更清楚這個謊言,真要這麼說那就是在劉協的臉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還踩上了一隻腳。
那麼該怎麼說呢?
劉震還在神遊物外,郭嘉卻已經替他解決了所有事。
“稟陛下,此乃奮武將軍府上軍師劉藥師,江夏人氏,乃是陛下同宗,適才見陛下親臨,興奮不能自已,故而失態,還請陛下贖罪!”
郭嘉扯了扯劉震的衣服,示意他趕緊跪下。
劉震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也慌忙順勢就要跪下。
“且慢!”劉協叫住了他。
郭嘉的身子伏了下去,劉震有些慌張地抖了抖,低着頭,一動也不敢動。
“江夏劉藥師,朕也曾聽聞你的名字,太尉楊大人對你持論甚高啊!”
劉震不知道劉協是什麼意思,也只好繼續低着頭,不敢回答。
“如今漢室衰微,政令不行於天下,此間諸君皆是國之棟樑,乃是朕之股肱,些許禮儀,還是無需計較了吧……”
劉震只看見腳下的黃土漸漸氤氳成一團模模糊糊的黑,頭頂和後背上強烈的陽光如同烤爐,拱着的手已經僵硬,雙腳也彷彿沒有了知覺,在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好像站在空曠的荒野,只有他自己,卻如同被天地擠壓得不得動彈。
劉協在說些什麼,他已經聽不到了,眼前突然地一黑,那些飄忽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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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你只是個凡人。”少年有些嚴肅地對他說。
他微微一笑,“而我卻要做凡人做不了的事。”
光線變得明朗,他慢慢地睜開眼,緩緩撐起身,一隻手卻已扶住了他。
“我沒事,只是……”他扭過頭,習慣性地以為自己躺在山陽郡守府的卧室中,不料卻發現他身處的地方熟悉卻陌生,而那個扶住他的人,“是你?!”
道人笑了笑,“對,是我。”
他卻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又是你?”
道人無奈地笑了笑,“對,又是我。”
“這裏到底是哪裏?”他有些茫然地仰頭四顧,印象中自己似乎來過這裏,卻不能在記憶中找到完整的回憶。
道人鬆開了手,席地而坐,“這就要看你了,你說我們在哪裏?”
他盯着頭頂蒼白的天空,“有點像……有點像……群光廣場?”
道人不知從哪裏掏出一隻酒壺,拔了塞子就往嘴裏倒,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后,抹了抹嘴,“群光廣場?什麼地方?”
他低下頭,看着遠方如同水墨般氤氳的模糊輪廓,“就是一個大市場,你可以買到大部分你想要的東西。”
道人“唔”了一聲,晃了晃手裏的酒壺,“聽起來挺有趣,那我們走走看?”
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嘴裏卻在問,“走走看?”
道人也站起了身,臉上一笑,“你不是說這裏是那個什麼光什麼場么?那我們便來走走看吧。”
周圍的情景開始變得清晰,色彩變得鮮明,光線變得有溫度,一切都開始有了聲音。
他們在群光廣場。
人聲鼎沸,摩肩接踵,這就是那個他記憶中的繁華都市。
“怎麼……怎麼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卻又不得不相信。
道人有些好奇地摸了摸街邊展示窗的玻璃,看着那個塑料模特身上的衣服,撓了撓頭,嘴角閃過一抹壞笑,片刻間,那件標價數千塊的全套休閑服便換到了身上。
“這裏是哪裏?”他慌張地抓過一個人,慌張地問。
“群光噻!勒還用問!”熟悉的武漢話,卻讓他幾乎站不住腳,難道……他又穿越了?!
上次遇到那個道人的時候,是被人敲暈后,在馬車上的一場夢中,夢?!對,夢!
他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的落水者,顧不着那個還在不耐煩地看着他的路人,轉過身又去抓住已經換了身衣服的道人,“這是夢吧?是不是?是夢吧?啊?”
道人不可置否地聳了聳肩,“假到真時真亦假,真到假時假亦真。你若說它是,它便是,你若說它不是,它便不是,何必問我?”
他鬆了手,閉上眼,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臉,那真實的疼痛,讓他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卻發現眼前風景依舊。
若這不是夢,這又是怎麼回事?
道人有些憐憫地看着他,搖了搖頭,拿起酒壺正要喝一口,卻發現酒壺又幹了,“喂,你若替我打一壺酒來,我便告訴你,如何?”
他茫然地接過酒壺,抬頭看着道人,“我又沒有錢,怎麼替你打?”
道人臉上一股壞笑,“誰說你沒錢?”
他奇怪地掏了掏褲袋,什麼都沒碰到,伸出手來卻發現手上多了個錢包。
他也不想問為什麼了,隨便找了個方向,信步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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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傻瓜!”呂子明看着面前漂浮的景象,恨恨地拍了拍桌子,起身準備出發。
“你要去哪兒?”rufus攔住了他,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欠揍。
呂子明一指身後,“去教訓這個笨蛋!”
rufus搖了搖頭,將他按在沙發上,“你的考試已經結束了,這已經不屬於你的關心範圍了。”
呂子明一愣,“那你就讓我眼睜睜地看着這個笨蛋被關在裏面一輩子不出來?”
rufus揮了揮手,空氣一陣波動,景象消失了,“你還記得當初我是怎麼說的嗎?”
呂子明有些惱怒地盯着rufus的眼睛,很快,他便泄了氣,“萬事萬物運行自有其規律,不可擅自干擾,亦不可妄自逾越,我當然記得。”
rufus點點頭,“快6點了,去準備下,我們還有個party要參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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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走。
他已經走了多久?他不知道,麻木的雙腿早已沒有知覺,人來人往的街頭早已消失不見,彷彿就在他打開那扇門的一瞬間,就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果這是夢,他該怎麼醒來?
如果這不是夢,那他又到底在哪裏?
他不敢停下來。他試過這麼做,可只要他不再行走,腳心就如同在站在刀尖一般疼痛難忍,唯有不停地走動,才會讓他覺得好受一些。
“你知道,”他猛地回過頭,卻發現那個熟悉的少年一臉微笑着站在他身後,“偶爾停一下沒什麼壞事。”
“可是,”他又驚又喜,“很痛。”
少年點點頭,雙腳並沒有動,卻一直保持着勻速跟隨在他身旁,“痛苦總會結束的,只要你勇於去面對。”
他沒有停住腳,臉上只是苦笑,“你何必告訴我早就知道的事?”
少年臉上的表情有些愕然,“既然你早就知道,為什麼不行動?”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腳,“這是我的夢,對不對?”
少年沒有回答,只剩他的自說自話,“當你說我只是個凡人的時候,你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是不是?”
“需要做出改變的是我,而不是這個世界,我不應該對它做出這麼多改變,對不對?”
“我之所以無法醒來,不是因為我在別人的夢裏,也不是因為我被限制在了什麼地方,而是因為只要我還是繼續想着以自己的方式去改變這個世界,在我的內心深處,總會有一部分想要讓我永遠沉睡。”
他能夠感覺到少年的離去,能夠感覺到這個世界給予他的回應,能夠感覺到,他正在重新恢復對自己內心世界的控制力。
“所以,我要做的,就是打開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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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明媚。
他依舊低着頭,眼前依然是那塊被自己的陰影覆蓋的黃土,周圍寂靜無聲。
劉震略微抬眼,看見曹操正從前面小心地扭頭看着他,荀彧和郭嘉正扶着他,劉協雖然表現得很漠然,卻也在關注着他的情況。
“剛剛怎麼了?”劉震小聲地問,安靜的氣氛很快就散去了,曹操正跟劉協說著什麼,似乎是在回答什麼問題。
荀彧回答,“先生暈過去了,或是中暑了?”
郭嘉遞過一塊濕手巾,“醫官診斷過了,說是沒什麼大礙,怕是熱着了。”
劉震接過手巾,隨手在臉上擦了擦,“我暈過去多久了?”
見劉震沒什麼事,郭嘉鬆開了手,“大概有一刻工夫吧。”
靠!劉震心中暗罵,勞資都暈了一刻鐘你們還讓我在這兒站着?也太沒有人文主義精神了吧?“天子如何說?”
荀彧和郭嘉還沒回答,劉震就聽到了侍衛的聲音,“江夏劉藥師,陛下問話。”
劉震點點頭,“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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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低着頭,急趨至劉協面前,三跪九叩,“罪臣劉震,拜見陛下!”
劉協沒有立即叫劉震起身,他好奇地看着面前這個比他大了一輪的年輕人,半晌,才開始問話,“適才奮武將軍語朕,卿于山陽郡行新政,頗有我大漢法度,實否?”
劉震沒想到天子不再問他剛剛那些愚蠢的行為,心裏鬆了一口氣,忙回答,“回陛下,確屬實。”
劉協點點頭,“奮武將軍說不詳細,此間亦非談話之處,藥師還是和諸卿先隨朕入城,至洛京再詳說吧。”
劉震微微抬頭看着曹操,見他點了點頭,才再拜了兩拜,“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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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洛陽的路上,劉震和戲志才一同坐在馬車中,沉默不語。
他在夢中做了一個承諾,他甚至不知道承諾的對象是誰,可在做出那個承諾之後,他就被這個“人”或者“東西”給放了出來,劉震開始覺得有些后怕了。
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劉震扭頭看向窗外,綠油油的農田中點綴着幾個黑點,河內的道路已經修繕得很不錯了,主要道路不僅可以通行四輪馬車,還可以并行兩支軍隊。
這都是他的設想,也是被實現的設想。
如果他遵循那個承諾,先進的城市文明,完善舒適的生活,還有可能可以讓他在有生之年一統天下的先進武器,都將被拋棄。
劉震並不確定自己真的要那麼做。
更何況,那只是一場夢,或許當時他不做出那個承諾,而是繼續在裏面待下去,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醒過來了,那場夢境還沒有可怕到讓他覺得此生將盡。
馬車停了下來,他們已經到了孟津,天色還早,今天應該可以抵達平縣了。
看着滔滔黃河水,劉震下定了決心。
歷史前進的車輪是不可抵擋的,他不能因為一個虛妄的夢境就放棄自己的夢想。
畢竟在這一刻,他正腳踏實地地站在黃河岸邊,這是最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