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走進南村
喜兒是個嘴皮挺溜的人,哥哥是個嘴皮挺鈍的人。一個嘴皮溜的和一個嘴皮鈍的,相處在一塊,也說不上什麼。哥哥嘴皮鈍不愛說,是因為從小到大,他所對的不是家裏養的豬,就是山裡餵豬的草。小時候哥哥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和誰說。家裏的三頭豬,要全靠他一人照顧,那時的人口多,土地緊,喜兒家裏分的地少,養人的糧食都捉襟見肘,要餵飽三頭豬,哥哥就要起早貪黑地到周邊的地里,山裡找豬草。村裡養豬的人多,要讓豬吃上好草料,有時他得背上竹簍,跑上十多里地,淘又嫩又甜的草料。和豬處久了,與人處就不知說什麼。同齡人聊起爬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滔滔不絕,說個沒完時,他卻很不識抬舉地嚷嚷着,我要回家熬豬食。這會兒,所有的同齡夥伴都會數落他:長着和豬一樣的傻腦瓜。被數落的次數多了,哥哥對他們的話題,就覺着沒意思,不去聽,也不去說了。長大了,家裏搭起了打鐵鋪,老父和喜兒從早到晚地在打鐵台上敲個不停,哥哥還是一天到晚地管好他的豬,偶然才會到鋪里,幫着拉拉風箱,鼓鼓火。後來,老父走了,不養豬了,他才拿過老父的鎚子,和喜兒叮叮鐺鐺敲了起來。爐火燒得撲騰撲騰,鎚子敲得叮叮鐺鐺,兄弟倆就不想在這熱火朝天的場面上說話。所以到了最後,哥哥的脾性就定了格,他不知和誰說,和誰也沒啥好說,又因為弟弟叫喜兒,自己叫歡兒,到頭來就被人安了一個“啞巴歡”的綽號。
家什行當搬進涼亭后,哥倆閑不住。倆人繞屋外四周轉了轉,看了看,也沒發現有個村舍人家近挨着,倒是涼亭旁邊的砂子路,紅泥拌着紅砂,排水道修得光光整整,喜兒猜,這條路應該是通向一個有講究的地方。
路口是個坡,坡的兩邊種着桉樹,高大的桉樹長了有些年頭,樹榦下方脫了皮,光着身,長得特別壯實。在烈日的蒸烤下,它們隱隱地散發出桉樹獨有的香味。
“或許不遠處有村寨,趁天未黑,討點碎米墊墊肚子,熬過今晚再說。”喜兒與啞巴歡商量着。他並不為眼下的境遇愁眉不展,他倒是覺得眼下的紅砂路會帶他走進“柳暗花明又一村”。從編織袋裏,翻出一個鐵塊和一根鐵棒,喜兒帶上啞巴歡就向路的深處走去。
路很好,紅砂拌着紅泥,腳踩在上面咯吱咯吱,既不硬也不滑,鬆鬆軟軟,踏踏實實。這樣的紅砂土應是石頭山上的產物,要從山裏挖出這麼多的紅砂土鋪路,在那個靠鋤頭糞箕幹活的年代不是容易的事情。喜兒哥倆長在村屯裏,出屯進村走的不是光骨溜秋的泥巴路就是硌得腳疼的石頭路,當然紅砂土也常有見過,可用紅砂土鋪路在喜兒的老家那真的鮮見。路有點彎,路口的坡,盤繞着涼亭背後的山向前蜿蜒。走了有多半會兒,一片栗子林出現在路的兩邊,濃密的樹葉給砂土路遮得蔭蔭涼涼。右邊栗子林的後面是一塊一眼望不到頭的橙子園,對面路基下是一片遼闊的稻田。橙子園的果樹,葉子長得油綠油綠,沒成熟的果也長得油綠油綠。稻田的稻長穗了,稻葉筆挺筆挺,特別精神。一條小溪繞田而過,兩頭牛在河裏泡着澡,幾隻不知名的小雀在田間時起時落。
“真是有生氣的地兒。”喜兒心裏羨慕,由心喜歡這種田園的氣息。
俗話有說:進村先拜廟,入廟先拜神。喜兒哥倆這會兒既沒見着村,也沒碰着人,卻被路邊的一座小廟攔住了。這裏的廟雖然是兩間瓦房,
但很講究。兩間房,一大,一小,估計大的算是殿,小的算是閣,裏頭供奉的神仙一點不含糊。廟前的空地,挺寬敞,四周翠柏圍着,地底下散落着紫紅的碎屑,蓬厚蓬厚的,這種大紫大紅從廟前空地一直鋪撒到廟門前。廟殿的門框,粘着新鮮的紅底對聯,很醒目,橫額寫着“風調雨順”,上聯和下聯分別是“山好水好收成好,人旺畜旺事業旺”。廟殿裏,有燭台香鼎,燃盡香燭的木簽滿滿地插在香鼎里,幾尊木佛被延綿的煙火熏得炯炯有神。
喜兒站在廟前,對着幾尊木佛虔誠地鞠了三個躬,啞巴歡也跟着鞠了三個躬。他們信佛,廟——老家也有,在屯邊的河壩上,過一個庄,就會有一間廟,四四方的土盒子裏供着佛,逢年過節時,或哪家撞災受難時,河壩上的廟前就會噼哩吧啦地響起一陣清脆的鞭炮聲。家裏的廟雖然不見得有這裏的香火鼎旺,但人們有盼求時,也會拎上幾個果,帶上半塊肉去到廟裏供奉供奉裏頭的神仙。
入廟拜了神。喜兒的心裏安定了許多。他倆出了廟,又拐了個彎,前邊氣宇非凡的古榕讓喜兒感到驚奇。古榕樹冠參天,樹藤盤蔓,幾根粗大的樹榦拔地而起,樹榦說圓不圓,說方不方,讓你辨不清是幾棵榕樹。地上,裸露的樹根就像一個古稀老人的筋脈,禿兀蒼勁。一大撥孩子鑽在樹中,爬上爬下,看到兩個陌生的人走過來,他們用警惕的目光盯着。
小孩們叫叫嚷嚷,遠遠地指手劃腳,顯然對兩張陌生的面孔心存戒備。幾個大一點的小孩從樹下滑了下來,一聲“走羅”,推起樹腳下的舊單車,風一樣地就朝前邊的村騎去,後邊小的們,緊隨其後,忽啦啦地奔着跑着跟上去。榕樹下,留下散落在地上的一層新鮮碎枝細葉。喜兒哥倆盤腿坐在樹腳下的小坡上歇腳,靜靜地望着對面的村。這是偎依着大山的村,-村后的高山就像一堵直聳入雲的牆,兀立森嚴。山腳下,一撥灰瓦白牆的房子飄出幾縷青煙,裊裊娜娜。房子的前面,是一塊空曠的曬穀場,人們正在上面忙碌走動。曬穀場下,又是稻田,稻田沿着村邊,圍出一幅不規則的綠毯。
喜兒把剛才出門時帶的鐵塊和鐵棒掏出來,清清嗓子,便有節奏地敲了起來,他邊敲邊喊“補鍋補盆補銻煲哩,打刀打鋤打斧子啰。”他的聲音由喉里發出,在鼻腔里共鳴,傳出來后悠揚回蕩。喜兒用手中的鐵棒熟悉地敲着鐵塊:“叮……當……叮叮噹”。鐵塊的韻律,和着嘴裏的吆喝,在暮色中飄蕩開去。“叮……當……叮叮噹”——“補鍋補盆補剃煲哩”———“叮……當……叮叮噹”——“打刀打鋤打斧子啰”………
兄弟倆邊走邊吆喝,邊吆喝邊敲着鐵塊,從村頭走到村尾,從外巷穿到內巷,挨門挨戶,挨街挨巷,一群淘氣的娃娃緊隨他倆,在後面蹦着跳着,時而模仿吆喝,時而模仿敲打,彷彿大人討吃的絕活成了他們好玩的遊戲。而忙碌一天的大人們坐在自家的門檻前,扇着蒲扇,笑眯眯看着這列隊伍,有熟悉的鄉親走過時,大家不忘相互提醒着:家裏有壞的鍋盆不?補鍋的來了。
在村裡繞一趟下來,喜兒哥倆最後相中了一塊空曠的平地,平地旁邊挨着一個樓牌,樓牌頂上大大地寫着“南村”。哥倆坐在南村的平地上等待,等待南村裡聽懂了“叮……當……叮叮噹”的人。
果然,在暮色昏沉的時候,陸陸續續地有村民提着鐵鍋,鐵盆朝他們涌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