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鏡中窺人 第6節 那盒蛋黃酥
孔林正想得一臉糾結,沒注意蔡觀玉已經轉過身來,輪椅慢慢滑向身邊。老人伸手拿過孔林手中的相薄,唬得孔林猛然轉頭,身體下意識緊繃,雙拳握緊橫在胸前,蔡觀玉搖頭笑道,“想什麼呢,想得這麼入神,整張臉快皺成一塊抹布了。”
孔林也覺得自己剛才的反應有點過激了,蔡觀玉這麼多年的人精了還能看不出他那點百轉心思,怕是故作不知給他個台階下而已,索性打着哈哈道,“呵呵,沒事,就是好羨慕蔡老師,人生過得豐富多彩,回想自己這輩子,慚愧,慚愧啊。”
蔡觀玉也不拆穿他剛才的反應,翻開相薄,邊看邊問,“看得怎麼樣了?”
“呵呵,”孔林有點心虛,不知老人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也沒看到什麼,就瞎看看。”
蔡觀玉翻動相薄的手停下,右手指向攤開的那頁,唏噓道,“你看,那時候真是年輕,眨眼間怎麼就過了幾十年了。”
孔林站在旁邊,自然能看清蔡觀玉發感慨的是哪張照片,大概是某次酒會上的合影,兩男一女手執高腳杯,衝著鏡頭笑着,中間的女人梳着高高髮髻,鬢邊別有一朵薔薇形狀的鑽石髮夾,溫婉淺笑,站在她身邊兩人正是蔡觀玉和陳棲正。
孔林接話道,“蔡老師這輩子做了很多利國利民的好事,不算虛度了。”
蔡觀玉但笑不語,出聲詢問道,“現在可以把你的來意告訴我了吧。”
孔林躑躅,到底應該把話說多少才好,最後決定遵從內心,還是覺得蔡觀玉並不是一個奸佞之人,深吸一口氣,吐道,“其實,今天前來,確實是有事想要請問蔡老,並不是之前電話里說的什麼江海教育事業這類冠冕的理由,而是,您之前捐贈給江海市歷史文化博物館的一張照片,上面有一個人,我很想打聽關於他的事情。”孔林一口氣說完,終於感覺整個人輕鬆了,長長舒了口氣。
“哦?是誰?”蔡觀玉並未不快,出言詢問。
“陳棲正。”孔林老實答道。
“他?”蔡觀玉有些詫異,沒想到幾十年後,竟然有年輕人前來詢問故人消息,不免疑惑,“為什麼對他的事這麼感興趣呢?”
孔林不知如何作答,難道還真把鏡子裏的陳棲正這事兒給抖露出去,恐怕馬上要被當成神經病給打出門去吧。
蔡觀玉觀他神色已經知道不便嚴明,也不追問,指着照片里左邊那名男子,轉開話題道,“這,就是陳棲正。”
“我知道,”孔林老實道。
“說起來,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那時候,我們還那麼年輕,算算時間,都過去七八十年了”蔡觀玉悠悠道,開始他的回憶。
蔡觀玉的父親,原是清末官宦人家子弟,家業本已落寞凋零,靠着賣房當物才能勉力維持生活。民國后,經由家裏遠房長輩舉薦,父親好不容易在政府謀了一份文職的差事。雖然那時尚是軍閥割據、外敵強伺,幸得父親有勇有謀、善辨能言,在官場上倒是混得倒算不錯。等到蔡觀玉十歲時,已經做到了市長秘書一職,那時家裏的狀況早已改善,蔡觀玉也能像公子哥一般過上富足的生活。
十六歲時,蔡觀玉考入了江海市立中學,在那裏認識了陳棲正。說起來,陳棲正這個名字,蔡觀玉聽父親提過太多次,偶爾公開場合也遠遠見過,不過兩人並未相識。因着蔡觀玉的父親正是給陳棲正的父親陳敬堯作秘書,所以,雖然陳棲正不認識他,他卻對陳棲正的事很熟悉。
陳棲正也是不知愁苦、每日樂呵的公子哥,卻無公子哥的驕縱脾氣,蔡觀玉是沉穩的性子,骨子裏卻也是洒脫之人,兩個人一見如故,很快成為知交好友。市立中學的三年,兩個人共進共出,一起功課,一起打架,感情越發好起來。
蔡觀玉雖然也是愛玩的性子,自幼見過家裏落魄的樣子,念書自然也是加倍的努力。陳棲正更愛玩,偏的他是屬於天資聰穎,老天爺賞飯吃的那種人,不過考前準備月余,就以十四歲年紀考入市立中學,那時,周圍的同學多是十六歲了。
蔡觀玉念五遍才能記下的內容,他卻是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就是心思沒在學習上,喜歡遛狗逗貓,吃喝享樂。蔡觀玉並不嫉妒他的天資聰穎,每到這時,不僅好心規勸,更是想盡辦法讓陳棲正分出心思做功課,兩個人在學業上齊頭並進,被同學們戲稱是江海市立中學的兩大學神。
陳敬堯雖然忙於工作,對於獨生子的轉變還是很清楚的,每每當著蔡觀玉父親的面誇讚,幸好認識了靜堂,才讓犬子轉了心性。有了大人的默許,兩個孩子更是形影不離,兩家人自此更加親厚。
中學畢業后,兩人更是一起考入西南聯合大學,前來賀喜的人快把兩家的門檻給踏破了。待到開學時,兩個人整理行裝,一起前往邊陲雲南,正式成為一名大學生。那時的他們,正是躊躇滿志時,那一年,蔡觀玉的父親也因為工作出色,得陳敬堯力薦,升任江海市副市長一職。陳棲正的父親據說得到省上的肯定,等謀上空缺,很快就要榮升了。
兩名青年,第一次脫離了家庭的管束到了陌生的地方,開始獨自生活,自然看什麼都覺得新奇。蔡觀玉攻讀的是建築學,陳棲正選擇的是文學,兩個人雖然不同的專業,課餘閑暇時,也總是湊一堆,雖然當時的環境艱苦,兩個人一起作伴,相互打氣,日子比江海市過得更顯愜意。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很快兩年時間過去了。到了大二的寒假,兩個人準備回家過年,陳棲正的父親已經走馬省上任職,臨走前推薦了蔡觀玉的父親頂替他的職位。
陳棲正大包小包收拾了一大堆東西,開心地和蔡觀玉聊着,等到回去后,要怎麼怎麼玩,開學后要帶什麼東西回來,與以前並無不同。因為他們家搬到了省城,陳棲正先下車,蔡觀玉還要繼續南下前往江海。到現在回想起來,誰也沒有想到那竟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蔡觀玉還記得,步履匆忙、夾包帶箱的人群中,陳棲正站在月台邊上,衝著車窗內的他大力揮着手,嘴裏喊着,“別忘了給我帶蛋黃酥啊”。他最喜歡吃江海羅鍋巷的那家蛋黃酥了,每次放假總是不忘叮囑蔡觀玉帶些回來。
等到開學后,蔡觀玉行李里的那盒蛋黃酥卻沒能送出去。學校里掛出了陳棲正退學的通告書,蔡觀玉問遍了同學老師,可連他這個朝夕相處的人都不知道,別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學校方面給出的答覆只有六個字,尊重學生意願,別的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