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笑比哭難看

喬丹墨坐在學校畫室的畫布前作畫。

他作畫的時候就什麼都忘記了。

他的模特，一名28歲的男青年，一個滿臉憂鬱且悲戚的矽肺病患者，坐在一片掛着灰色布的背景前面的凳子上，半裸的身體像搓衣板，皮膚黑黃像木乃伊，瘦骨嶙峋。

“阿牛，你轉過來一點，再側一點，對着光，哎好……你不用挺起身子，也不用刻意擺姿勢，放鬆狀態就好。”喬丹墨畫著，一邊對阿牛說。

“好的。”阿牛應聲移動了一下身體，脖頸以下的四方排骨也跟着搖晃了一下好像要散架。他試着放鬆了點，一邊不好意思，怯生生勉強且虛弱地張嘴對喬丹墨微笑着。

喬丹墨也報以微笑：“你不用緊張，也不用強作歡顏，更不要像擺poss似的。”

“什麼是擺，擺破絲啊？”

“就是你不用擺姿勢照相那樣，自然就好。”

“我知道了，那你看我現在笑的樣子自然吧？”阿牛再度咧嘴，露出笑容，“我想笑應該會好看點，免得畫出來那麼恐怖……”

喬丹墨嘆了口氣只好直說了：“我要畫好看的人就不找你了，我要畫肌肉結實的也不找你。你既不好看，也不結實，我要畫的就是你現在這樣虛弱滄桑的樣子，也就是你本來是什麼樣子，就什麼樣子，不添加任何錶情的修飾，更不要做作的假笑，你懂不懂？”

阿牛聞言尷尬，不知是哭是笑好了，於是整個臉就不知是哭是笑地愁苦起來，好像一塊抹布又褶皺了起來。

“別哭……你到底是哭是笑啊？”

“我，我……”阿牛苦笑了。

喬丹墨嘆氣：“你這笑比哭還難看。我想你也是不想笑的吧？”

阿牛嘆氣：“我哪想笑，我如今得了這種病生不如死，我哪笑得出來啊！我是……我忍不住要咳嗽了……”他果然咳嗽了一陣。

喬丹墨等他咳嗽完：“那是，要真實，笑不出來你就不要笑，而且，你最好是把你心底里的憂鬱，你心底里的苦楚通過眼部的神情表達出來。你的眼睛在你的臉上很特別，憂鬱而幽深，有苦難也有剛毅，看得出來，那裏面承載着生活中的掙扎和掙扎中的全部沉重，我只要你把這種內心表達出來……看着我，告訴我你現在感覺最深的是什麼？”

“我？我還能感覺什麼，我感覺胸悶，咳嗽，呼吸困難，我喘不上氣，我，我快憋死了！”阿牛說著又咳嗽起來，氣喘吁吁。

“是啊是啊，這就是我要畫你的本意，畫你本來的樣子，畫你的痛苦，畫你對痛苦的憤怒。你青春年華，原本不該是一個矽肺病人，你原本應該暢快的吶喊，像呱呱墜地的嬰兒，你不應承受窒息，誰都有說話呼吸的權力，所以，我給這幅畫取名叫，是希望以後不再有窒息！”

“是啊，我永遠也不要窒息啊！我要呼吸！自由的呼吸！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我父母說我生下來和別人一樣健康，長大了比水牛健壯，我能吃能幹，要不然，我媽不能給我取名叫阿牛！……”阿牛很激動，因為激動咳嗽得更厲害，喬丹墨放下畫筆，走到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水給阿牛。他看見阿牛的兩行眼淚慢慢流下干黃病態的臉龐。

“唉，阿牛，我想問問，你做什麼不好，你為什麼偏要去干這個工作呢？你不知道這個工作會付出生命代價的嗎？你父母怎麼忍心讓你出來干這個傷害你健康的工作呢？”

阿牛嗚嗚地哭起來：“沒辦法呀！我們是山裡人，山裡人窮……可我哪知道啊，介紹的人說這個工作能賺錢，我就去了，現在我活不長了……”

“能賺多少？”

“幾百塊，多的時候1000來塊。”

“你就為了這1000來塊送命？悲慘啊！”

“是悲慘，誰讓我窮呢？窮才是送命的根源啊！我們那裏窮，我於是一心想賺錢補貼父母養活弟弟。我18歲就跟着人家去了一家礦石研磨廠做工。我每天在塵霧中拚命干，夢想憑自己的力氣賺了錢回去孝敬父母，娶老婆過日子。我只想過一個平常人的日子，可是，10年後我沒帶回去錢，卻帶回去這個有病的身體……”

“你還沒結婚？”

“沒有，我不可能結婚了，沒有人會嫁一個矽肺病患者。我絕後了，我完了，這是職業病，我因職業得上了，卻沒人為我們負責。”

“豈有此理！所以，這就是我為什麼要為你們呼籲的原因。”喬丹墨很憤怒。

“為我們呼籲？”

“是啊是啊，阿牛，你來看，我畫這幅畫就是為你向社會呼籲呀！唉，總要有人站出來為不公現象鳴不平吧，只是聲音微弱，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阿牛慢慢走過來看了看。他看到畫布上一個可怕又很怪的形象；那個人的臉和他見過的某些貼在紙箱子上的警示骷髏無異，胸部又比他在醫院裏帶回來的肺透片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嚇了一跳，不認識了。

“這是……”阿牛驚恐萬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