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拔劍
盛衡派分四峰,白浮羅尚未加入任何峰,學藝集百家之長,成一人劍意,於劍道一途天賦異稟,十五歲的年紀在盛衡派同齡人中鮮少有人能與她過招。這樣的實力早就夠資格下山了,白浮羅編完花環走上千絕峰,找爹爹商量此事。
千絕峰峰主是掌門白守清,白浮羅親爹,此峰主練劍道招式,講究花哨。
山峰上聚集了千絕峰所有人,千絕峰大師兄趙致和站在看台上盯着一眾人等練劍,白浮羅繞道至看台,和閑下來的師兄弟們挨個打聲招呼,然後到趙致和旁邊坐下。
趙致和:“師妹。”
“師兄早上好。”白浮羅端起茶杯喝上一口,苦滋味蔓延至舌根,她皺着臉吐吐舌頭:“好苦。”
趙致和嘴角彎了彎,不知從哪翻出一顆糖遞給白浮羅:“師妹總是這樣急性子,以後夫家需找個從容不迫的,性格相補。”
練武場上師兄弟的“哼”、“哈”聲不絕於耳,白浮羅嚼碎了糖,扯着耳朵:“師兄說什麼?”
趙致和性子溫吞,時時顧忌禮儀舉止,大聲說話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待到練武聲音弱下來,他才復又說一遍。
白浮羅從來沒考慮過這種事,感情都是隨緣的,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早着呢,我爹在哪?”
趙致和指路:“裏屋。”
白浮羅掏出編的花環放桌上:“給師兄回禮,我走啦。”
趙致和失笑:“快去吧,掌門好像也在找師妹。”
白浮羅抬眉,疑惑走向裏屋。屋子門開着,她制止了通報的師妹,徑直走進去。
果不其然,這位深受天下人愛戴的盛衡派最高權力掌門人正在——看小書!
白浮羅無奈:“爹,您怎麼老這樣,隨便揪出來一個盛衡弟子練劍都比您用功。”
白守清眼睛盯在書里拔不出來,虧得嘴裏吐出的話經過大腦思考:“廢話,把練劍換成看書,我在盛衡說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他四仰在床上,翹着二郎腿看着書哼着小調,好不快活。
白浮羅跳坐在桌子上:“聽說你找我,我也正有事。”
“有什麼事都不如我這個重要,”白守清合上書,和白浮羅擠眉弄眼:“挑把劍?”
白浮羅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拿過桌子上的小人書翻了幾頁,把這三個字吃透后,心跳漏了幾個拍,她和白守清對上眼,突然讀懂了什麼:“啊——!真的?真的?真的?爹,你別騙我,你知道我生氣一個月都不理人的,說話要算數,不能騙人,啊不是吧,你怎麼突然這麼好了,我不是,我是說,總之真的嗎,什麼時候去?”
白守清摸着下巴剛長出的鬍渣:“差不多也該讓你擁有一把屬於自己的劍了。”
白浮羅原地胡蹦亂跳,衝上去抱住他:“哦吼,爹你怎麼這麼好了,我最愛最愛最愛你了!”
被閨女抱着說愛,白守清不自覺笑出來,笑完自恃位高權重,又假裝冷着臉:“行了行了,我帶你去。”
盛衡派有個萬劍谷,凡弟子有資格取劍,所在峰主就會上報姓名,待掌門批准后帶着弟子前往萬劍谷找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劍,一生一世,劍在人在。
白浮羅實力已到,掌門卻一直壓着不讓她取劍,這下終於要完成心愿,她開心的直要上天。
白守清和白浮羅一樣個性,說好了什麼事立即就去辦,他御劍騰空帶着白浮羅飛向萬劍谷。
千絕峰離萬劍谷不遠,很快就看到了山谷。途中白浮羅順帶提了一嘴:“高暢師兄下山辦事,很快就會回來,讓我跟你說一聲。”
白守清撇撇嘴:“現在小孩越來越沒規矩,弄些破事先斬後奏,這種不正之風我得抽空治治。”
“這個事出有因,說起來我也快要下山歷練了吧。”
“馬上了,等你拿完劍。”
一天之內聽到兩個好消息,白浮羅小心臟快承受不住:“真的?哇塞,這也太讓人開心了吧。”
白守清輕哼一聲,不屑點點白浮羅額頭:“小屁孩,你還嫩着,不知道江湖險惡,等歷練完了說不定你一輩子都不想下山。”
白浮羅緊摟着白守清腰間:“我會想爹爹的。”
“這還差不多。”
劍下落,二人落到地面上,面前是一個山谷的門,碑壁上刻着三個揮斥方遒的大字——萬劍谷。
頗有一番指點江山的勁。
白守清拍拍她的背:“好了,進去挑吧。”
“爹不進去嗎?”
“劍有靈,我進去反而會破壞屬於你的靈氣。萬劍谷集合了天下大部分好劍,有些是收集的,有些是先輩留下的,只是切記,與你無緣的劍是拔不下來的,莫強求。”
白浮羅一一記下,推開厚重的谷門,甫一進去,門竟自動閉合。她打眼一瞧,便拔不開腿。
那是怎樣震撼的場面,兩面冒着寒氣的冰牆上嵌着數不清的劍,每一把劍都泛着不同的光澤,借了陽光的勢力,映射出無與倫比的光彩。
仿若古老的傳承,震撼着來者心靈。
劍氣轟然指向門口外來者,威壓逼近,白浮羅發現自己竟邁不開腿,彷彿被灌進百斤重的鉛。她運作丹田,將內力輸向腿部才稍微好受些。
邁出第一步是困難的,當她做到的時候,第二步竟阻力減半,就像輪子滾下斜坡越滾越快,這個道理也一樣。
邁出第五步,白浮羅終於能夠靜下心來觀賞圍繞着她的冰牆壁。劍的光澤有大有小,越往裏走光澤越大,代表劍越好。
白浮羅決定向里走,外圍的劍無法滿足她對劍道的渴求。
行至大約五十米,比在門口接受將近兩倍的威壓襲來,瞬間壓垮白浮羅。她咬牙,內力源源不斷蓄入小腿,她步履蹣跚彎腰低頭行走,承受威壓的範圍爭取縮到最小。
五十五米,這時候才走了總路程的一半,這裏的劍光澤漫過劍身,只剩手柄沒有光澤,隨便一把劍放到凡世便可以賣出高價。
還不夠。白浮羅對自己說。
六十米。
七十米。光澤沒過劍柄。一股無形的力量壓迫體內,手臂、脖子青筋暴起。
八十米。白浮羅迫於威壓不得不蹲下,只覺胃裏翻江倒海,噁心地想吐。她知道不能停下,要是真的停下了,便沒有勇氣再繼續邁出腳步,不能止步於此。
九十米。白浮羅寸步難行,她轉換姿勢趴下行走,內力所剩無幾。
九十五米。
器官如同被一隻大手被擠壓住的感覺,讓她噁心到痛苦,肉嘟嘟的小臉憋得通紅。
“嘔——”白浮羅沒吃什麼東西,反胃難受,只能吐出來一灘水。
周圍劍越來越少,光澤已經強大到看不清劍本身。
夠了——
有一個聲音說。
到這裏就夠了,這是你的極限,不要再走了,何苦勉強自己。
“真的夠了嗎……”白浮羅意識遊離,雙手扣着寒氣四溢的冰面,手指凍得通紅,仍不自覺向前爬着。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
鼻子流血了。
九十九,有什麼濕潤的東西流下,模糊了雙眼,白浮羅伸手去抹,抬眼一看,手上竟是血。
一百米,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耳朵里透出溫熱的東西,想必也是血吧。
但是沒有力氣擦了,白浮羅四肢被凍僵,內力消耗殆盡,她蜷起手,頭埋在小臂里,腦子昏昏沉沉。
她想,停下吧,到這裏吧。
休息一會,等有力氣選一把劍就走。
閉上眼睛,感知不到外物。
白浮羅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小時候,爹爹明明笨的和豬一樣,還繃著臉做了個吉娃娃給她。
她嫌棄地說丑,爹爹給她一個腦瓜崩。
白浮羅哭了,哭着去找明月峰峰主王韻,王韻為了哄她開心,又做了一個吉娃娃,結果做的比爹爹的還丑,白浮羅哭的更大聲了。
最後還是趙致和從山下買回來一隻蝴蝶風箏,此事才算罷休。
白浮羅每日的任務變成了吃飯,練劍,放風箏,睡覺。
這日風很大,白浮羅帶着蝴蝶風箏到千絕峰峰頂,撒開手中的線,蝴蝶振翅高飛。忽而狂風大作,扯斷線頭。風沙入眼,白浮羅揉搓眼睛模糊看着風箏高飛遠走,她下意識去追,卻忘了身在崖邊,一腳邁空墜入懸崖。
周圍的風景走馬觀花,崖底狂風切割她細嫩臉頰,白浮羅張開口求救卻發現喊不出聲。
怎麼辦,就這麼無聲死了嗎?爹爹呢,他會不會難過。
還有好多事沒做,好多青春沒有度過。
身體很輕,急速下墜。
“嗡嗡——”
好響的動靜,是誰?
滄桑古老的沙啞嗓音:“怎麼是個小孩?”
不屑之情溢於言表。
腦海里浮現一團金色光芒,蒼老的聲音從這裏傳來:“還不醒是要等死?”
白浮羅逞口舌之利:“為老不尊。”
那人不甘示弱:“為幼不敬。”
金色光芒從大腦處順着四肢百骸一路向下傳達至腳跟,所經之處如沐春風,身體活了起來,先前冰冷入骨的寒氣漸漸逼退,白浮羅意識回歸。
因着引導至身體內的光芒變多,腦海里的金色光芒減弱,人影浮出。
出乎意料的是一道倩影。白浮羅能感受到她沒有惡意,還救了身陷夢境中的她,言語間少了敵對,彆扭道:“多謝。”
這次說話的女性嬌蠻,不偽裝滄桑:“不用謝,本來也不想救你。這些年好苗子太少,你能踏到這裏,不藉著你我也出不去。”
對話三言兩語,白浮羅看出來這人刀子嘴,不在逞口舌之爭。
白浮羅基本捋清情況,她踏進劍的領域被迫進入夢魘,然後讓一個奇怪的幽靈給救了,原因是這人想出去。
“你是?”雖然心中有答案,還是覺得不敢置信,白浮羅猜測:“劍靈?”
“現在才知道,笨得沒邊。”
白浮羅無語,勉強睜開眼睛,在金色光芒滋養下,眼中的世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細微到冰雪中的塵埃看得一清二楚。寒冷天氣下不覺身體冰涼,反而暖烘烘的,很舒服。
金光包裹住五臟六腑,慢慢滲透皮膚,無形的力量拖着白浮羅站起來,推動她向前走。威壓鋪天蓋地席捲,通通被金光頂回去。白浮羅覺得自己此刻就是個小金人,渾身帶光。
一百一十米的盡頭,兩面冰牆由一面巨大的黑色磁牆連接。磁牆上插着兩把古樸的劍,一把在距地面三米的高空,看不清樣式,渾身纏繞黑氣。另一把距地面一米,劍柄紋刻上古朱雀,眼睛處凹陷下去,可以看出原本鑲嵌着什麼。
腦海里的影子附身到劍身道:“矮的劍的劍靈是我。”
白浮羅手握距地一米的劍柄,掌心用力,順勢拔出,意外的輕鬆。
手中的劍銹跡斑斑,鈍到殺人都要砍好幾下,還是把斷劍,只有劍柄能看,白浮羅有被侮辱到:“我說怎麼這麼容易拔出來,逗我玩吧。怎麼還斷了一塊,是不是我拔的時候太用力給折斷了,還是銹斷的?”
白浮羅低頭閉上一隻眼,另一隻眼往劍孔看去,想看看那一半斷掉的部分是不是落在洞裏。
劍嗡嗡作響,表達劍靈不滿:“你折辱是天陰劍。”
傳聞上古第一位坐化成仙的神年少打鐵為生,飛升時以天界盡頭的隕石做成雌雄雙劍,震懾天下妖魔。雌劍天陰,雄劍奉陽。
如果說盛衡派是劍道至尊,那麼天陰劍就是習劍者一生所求。
而名劍有靈,才會生出劍靈。
白浮羅左瞅瞅右看看:“天陰?怎麼看都不像。”
可這把廢鐵劍有劍靈也是不爭的事實,天陰劍靈回她:“這把劍柄朱雀眼睛裏的神珠不慎掉落,上次妖魔大戰魔氣入體,使得劍身不堪承重斷裂,找到神珠便能重鑄劍身。”
白浮羅明了,她猜測:“我頭頂那把不會是奉陽劍吧?”
“沒錯。我渡化你用了太多靈氣,需要睡覺復蘇,你且等些日子。”
說完,天陰沉靜在劍中,金光消失。
找不到神珠,這把劍就得跟隨她一輩子。白浮羅摸摸劍身,感覺被坑了。
自從天陰沉睡,威壓再次鋪蓋而來,只不過這次白浮羅金光洗髓已不懼怕。她提身運氣升高三米,大喝一聲去拔奉陽劍,劍身未動絲毫,甚至劍芒大盛隱有轟她的架勢。
掌心甫一接觸劍柄,漆黑的氣息像條小蛇順着劍身爬到手上,纏繞住她白嫩的手。好似一個開關,與黑氣觸軌的那刻,腦海中無數冤魂慘叫聲此起彼伏,眼前連綿萬壑血屍成山,血流歸海,無邊的戰火和鮮血染紅半邊天。死人堆砌起高山,顯得天地如此擁擠。
她想向前走,腳被什麼東西纏住,低頭看去,白浮羅驚覺她正站在一座屍山上,腳底踩着不知是誰的屍體。一個血肉模糊的男人爬上屍山攥住她的腳腕,頭髮披散和血一起黏在臉上看不清五官,他拼了命抓住她。
白浮羅聽見他微弱的聲音,他說:“救我。”
男人的手乾瘦如柴,白浮羅想拉他一把,還來不及彎腰,那人沒了力氣從屍山上滾下去,想是沒命活着。
積怨數萬邪念,哪裏是奉陽,這分明是一把邪劍。
與劍接觸的手掌心崩裂出噼里啪啦的火光燃燒皮膚,白浮羅回神緊趕鬆了手還是被燒灼,流了少許血。
如父親所說,劍各有主,那是天命定下的,她強求不得。
此地不宜久留,白浮羅畫了個止血符貼合,帶着廢劍走出萬劍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