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西子湖畔遇梅成痴 靈隱寺內通名招禍——七
梅若梅一臉天真地說道:“前日,我去武林山上遊玩時,見到兩隻鷓鴣在林間不住地啼叫,其聲甚切。只是我不通鳥語,聽不懂它們的心事。此時想起了這事兒,不如我們就用‘鷓鴣天’的牌子填詞可好?”
關靜山點頭道:“那就請姑娘出上闕吧。”
“好,我二人同時思量,待會兒我來書寫。”梅若梅道。
關梅二人倚窗凝神,思忖半晌。
梅若梅轉頭瞧向關靜山道:“公子腹稿是否已成?”
關靜山道:“可以了。”
梅若梅招呼跑堂丫頭拿來筆墨紙硯,將四尺生宣鋪在旁邊的一張空桌上。關靜山拿起墨錠很快就將墨汁研好。
梅若梅將手中湖筆蘸了墨汁,在宣紙上行筆鋪毫,片刻間書就《鷓鴣天》上闕:
“正午炊煙燴魚忙,
仙人碰灑一壺漿。
湖山驟雨煙紗舞,
紅粉少年眺前窗。”
關靜山見梅若梅所寫的乃是行楷,書風珠圓玉潤,輕巧婉約,有幾分唐人陸柬之的風韻,也有點王右軍《蘭亭序》的影子。
“好,好。”關靜山贊道。
梅若梅道:“公子是說我填的詞好,還是說我寫的字好?”
關靜山道:“二者俱佳。”
梅若梅嫣然一笑道:“公子謬讚了,是想讓女娃娃開心吧。”
關靜山哈哈一笑道:“並非謬讚,梅姑娘的上闕寫得頗有意境。小可倒是有些壓力了。”
梅若梅格格笑了起來,好似一朵盛開的梅花。
關靜山道:“梅姑娘平素喜好臨摹誰的碑帖,是王右軍,還是陸柬之?”
“這兩位大師的風格我都喜歡,時常揣摩。”梅若梅道。
關靜山點了點頭,道:“那小可就繼續品賞姑娘的書法。”
“好,公子快快將下闕報來。”梅若梅笑道。
關靜山於是吟道:
“天註定,
今時緣,
奈何孤影盼來年。
靈隱不隱白光現,
喜雨不喜愁漫天。”
梅若梅揮毫已畢,看着下闕之詞沉吟片刻,幽然道:“為何公子的詞章會如此傷感?喜雨為何又變為愁緒了呢?”
關靜山暗嘆一聲,心想梅姑娘那裏知曉我此刻的愁苦,後日就要趕去靈隱寺參加講經法會,當場自曝身份。如今燕王的耳目遍佈天下,必然聞風而至,很可能在寺中就會刀兵相見。我關靜山能否活得過三日都是未知之數。唉,也許上天註定我和梅姑娘只是一日之緣。
關靜山隨即淡然一笑道:“只是忽然間想到了一件不快之事,沒什麼要緊。不過因此壞了姑娘的雅興,實在是抱歉得緊。”
梅若梅一雙妙目盯着關靜山道:“公子,現在就忘了煩惱之事,好嗎?”
關靜山見梅若梅一張俏臉現出愁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中憐惜,遂道:“不怕姑娘取笑,在下今日得遇姑娘,心中高興得很。只是法會之後我要隨長輩們外出辦事,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姑娘,因此心中苦悶。”
梅若梅聽罷,轉憂為喜道:“難怪公子會說‘奈何孤影盼來年’了。”
關靜山苦笑着點了點頭。
梅若梅高興地吩咐跑堂丫頭將店主人喚來。很快,只見掌柜的快步來到桌前,恭敬地施了一禮,說道:“小姐有何吩咐?”
梅若梅一指桌上那副字跡未乾的《鷓鴣天》詞作道:“煩請掌柜的將這幅字拿去城裏找最好的裝裱匠裝裱,
要用上好的花綾,天地桿軸頭須用樟木。轉頭我着人給你送五兩銀子來。”說著又一指桌邊的這處粉牆道:“中堂裱好后,就掛在此處。今後我會來瞧。”
掌柜的忙道:“一切按小姐的吩咐辦。”說罷小心地將條幅捧起,轉身離開。
關靜山忍不住笑道:“沒想到姑娘要將《鷓鴣天》掛在此處,今後我一定要來瞧瞧。”
梅若梅嗯嗯連聲,道:“公子一定要來。”
二人回到飯桌上,又聊了好一會兒方才起身離座。
關靜山趨前徑直走向櫃枱付賬,掌柜的指了指門外道:“那位姑娘已經付過賬了。裝裱的銀兩我也一併討過了。”
關靜山向大門望去,只見陪伴梅若梅的那名丫鬟和車夫正撐着雨傘站在店前的空地上。
梅若梅道:“公子不必管這些事,之前就已經說好是我請公子的。”
關靜山道:“今後如有機會,我請姑娘吃飯。”
梅若梅拍手道:“好啊,公子要在哪裏請我?”
關靜山道:“將來姑娘再和令尊路過徐州城時,在下做東請你們品嘗當地的風味菜肴,可好?”
梅若梅撇嘴道:“只是不知公子多久才能回徐州?”
關靜山尷尬一笑道:“這可確實說不準。”
梅若梅眼神中閃過一絲不舍之意,說道:“公子初來杭州府,路途畢竟不熟,我送你回去吧。”
關靜山道:“不勞姑娘了,借宿地離此不遠,在下識得回程的路。”
梅若梅道:“不妨,左右沒要緊事。況且雨兒尚未止歇,公子未帶雨具,回到住處豈不淋成了落湯雞。我和公子步行回去,還可瞧瞧沿路的風景,豈不是好?”
關靜山的內心有十二分的願意,但是羞於啟齒,於是表面故作平靜地說道:“那也好,可就有勞姑娘了。”
出得店來,梅若梅從隨侍的丫頭手中接過了一把雨傘。那丫頭剛要將自己撐着的雨傘交到關靜山手中,只聽梅若梅道:“香兒,不必了。我和公子共用一把傘即可。”
梅若梅道:“公子,你來撐傘吧。”
關靜山答應了一聲,接過雨傘撐展開來。梅若梅走到傘下,靠到關靜山身邊。那個叫香兒的丫頭吐了吐舌頭,一臉訝異之色。
關梅二人說說笑笑,沿湖岸邊向西北方行去。玄衣車夫披着蓑衣趕着馬車在後面遠遠相隨。
途中,關靜山忽然感覺到梅姑娘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膊,身子和他靠得很近。
關靜山心頭跳得激烈,但心裏甚是甜蜜。
數里之遙不覺之間就已過去,時間為何過得如此之快?甜蜜的時刻何以如此短暫?關靜山心想,這或許就是我和梅姑娘相處的最後時光。想到這兒,心中又覺悵然。
“前面就是借宿的農家,辛勞姑娘遠送,這就請返回吧。”關靜山道。
梅若梅一雙美得令人窒息的眼睛直視關靜山,只是不語。
關靜山被瞧得心裏發慌,尷尬一笑道:“可是在下做錯了什麼?”
梅若梅嬌嗔道:“公子忘了一事。”
關靜山想了想,記不得忘了什麼事情。臉上憋得發紅,忙道:“是我不好,女娃娃就點醒我一下吧。”
梅若梅道:“公子說,將來你乘船去川西時會帶上我同行。”
關靜山心想,原來是說這件事。傻姑娘,我倒是想去川西,只怕難有這個機會了。於是說道:“將來在下如能成行,就一定和姑娘同去,決不食言而肥。”
梅若梅眼角斜睨關靜山,說道:“到時公子如何能找到我?”
“哎呀,”關靜山拍了一下腦袋,道:“為何我的腦瓜變成了一塊頑石,竟然忘了詢問姑娘的住處。”
梅若梅哼了一聲,伸手抓過關靜山的一隻手掌,在他的掌心中輕輕拍了一下,說道:“招打。現下可要記得我家住處,不可忘記了。”
關靜山調笑道:“小生再也不敢了。”
梅若梅噗嗤一笑,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家住在杭州城北安泰巷西首第三家。”
關靜山口中重複了一遍,鄭重道:“關某至死都不會忘記。”
二人對視了一眼,又慌忙移開視線。彼此都瞧出了對方眼神中的不舍之意。
二人默然佇立雨中,過了好一會兒,關靜山道:“梅姑娘多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說罷拔步向前方的農舍走去。
梅若梅嚶嚀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關靜山走到農舍門前回頭望去,但見梅若梅依然持傘站在原處。關靜山心頭一熱,向梅若梅揮了揮手,轉身推門走入院內。
梅若梅俏立雨中,口中喃喃自語:“靈隱不隱白光現,為何要說不隱?什麼又是白光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