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重逢
仰望的夜空中未見明月，唯有寂靜降臨的雪花遮擋視線，路燈在遠處閃着昏黃色的光，它將溶於黑夜的白雪暴露出來，成為漫天飛舞的白色碎屑，
它將地表染為純潔的顏色，而雪地上有許多腳印，它們最終通向街道右側的大門，門後有高樓，樓被窗戶分割，從中透着溫馨的光。
腳印們有家可回，而我卻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是的，我已經迷路了。
我被棉衣裹得像粽子一樣，視野低了，身高恐怕不足一米四，嗓音也變得稚嫩，小女孩的身體有些怕冷。
呼出的氣息凝結為霜，肩膀鋪着細雪，我卻站在原地不動，想要找個屋檐坐下，也還想繼續等待着某人。
.........
等誰來着？
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好像是我迷路的原因。
我為什麼會迷路呢？
是因為我不認識回家的路？還是因為帶我回家的媽媽並沒有來？
她說要我留在原地，等她的事情做好，我一直在等，等到天色變黑，下起了雪，身體愈發冰涼，她也沒有出現，她在哪裏？
還要繼續等下去嗎？
即使自己被堆成雪人，也要等下去嗎？等着她來接我，帶我回家。
等待着那個自稱是我媽媽的人。
我不過是她領養的孩子。
她喜歡過我嗎？
如果喜歡為什麼不來接我，那是討厭我了么？
所以不想見我。
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好，等待着她施捨的時候該做些什麼才好。
為什麼要求着別人的施捨？
這樣的想法不是很自私嗎？
指望着他人對自己的無私奉獻，不考慮他人的難處，以善的名義勒索善意。
待到自己付出時，就用無能為力作借口，呵斥他人不該勒索善意。
一切的付出都因該是有償的，指望着他人的無私奉獻是何等自私的想法啊。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不想在這風雪夜中被凍成冰雕。
就算不知道目的，沒有方向，也要讓自己動起來，為了熱身，讓身體暖和一點，我一腳踏進雪地，從中拔出，隨後繼續，在黑與白交織的世界裏徐步前進。
周圍聽不到其他聲音，只有沙沙地腳步聲伴隨着我，我能看見許多有燈光的房間，它們的位置很高，像是在天上，我去不了。
而在夜色的盡頭，路的遠方，也閃爍着如星星般的微光，我被它吸引着，向它靠近，每往前一步，身體就愈暖和一些。微光也漸漸擴散開來，像是水面濺起的漣漪，將要把我包裹其中。
從陰影處走入光中，再也看不見討厭的雪花，還能聞到香甜的味道，是牛奶的芬芳，麥子的氣息。
原來是麵包房發出的光，只有它的門開着，暖氣與香氣從中湧出，但是我沒有錢，沒有進去的資格，更沒有站在門口的理由。
透過櫥窗望向貨架上的糕點，已所剩無幾了，本以為能看見金黃鬆軟的麵包，綿密香甜的蛋糕，沒想到只剩下幾塊焉了似的三明治，又冷又癟地縮在角落。
香甜的氣味開始變得寡淡，暖和的氣息逐漸冷卻，麵包房要關門了吧。
那我站在這裏做什麼？
站門口蹭暖氣咯，順便要一份果腹的麵包，最便宜的就好，想要乞討，像乞丐一樣，指望着無私的奉獻，厚顏無恥。
無恥怎麼了，自私不可以嗎？為了自己着想有什麼不對？
如果這種想法是對的，那麼就不存在無私的奉獻。
因為不求回報的付出對自己而言沒有好處，甚至是有害的，無私是錯誤的做法。
抱着自私的心態去指責別人的自私，那副嘴臉比蟑螂更加下賤。
認為自私的想法是對的，那就無法指望別人的無私付出。
因此沒人幫我是應該的，沒有誰有這種義務。
我能理解的。
.........
那我認了。
突然覺得肩膀有些冷，伸手一抹才發覺沾滿了雪，手指變得紫色了，雪花從我的鼻樑落下，隱約能聽見呼嘯的風聲，臉上麻麻的，想要照個鏡子，可麵包房的玻璃太過透明，
看不見我的樣子，只能看見屋內的人們，那位和我一樣高的男孩正背對着我坐在收銀台前，與身穿羽絨服的叔叔在說些什麼，
從烘焙間走出的阿姨也與他們打招呼，她穿着白襯衫圍着黑裙子，看來肯定有一雙靈巧的手。
我的手就快凍僵了，所幸玻璃上還留有餘溫，將手摁在上面會暖和一些，這總不過分吧？
我還把臉也貼上去了呢，幸好就剩些沒食慾的三明治，不然嘴角就會流出口水，活像個被餓傻的呆瓜。
是我弄出什麼聲響了吧，背對着我的男孩有所察覺，他回頭了。
又見面了。
即使早晨才見過你的樣子，即使以後再也看不到你了，但我與你又見面了。
我喜歡你。
喜歡你的坦誠，喜歡你的善良，喜歡你幫助我的樣子。
喜歡你為我打開的門。
儘管暖氣已經冷卻，但我的臉頰還是熱得發燙，是因為像在乞討，滑稽的自尊心作祟？還是因為重逢的喜悅，膨脹起空虛的愛慕。
“店長！麻煩您晚一點打烊，空調也重啟一下好嗎？！”
已經走到我面前的男孩，為了我而出聲，他是身處溫室的人，與站在雪地中的我不同，但他並不嫌棄我的手冷，輕輕握住后，對我說：“先走進來吧，外面很冷的。”
那是只溫柔溫暖的手，沒有拉扯着我，靜待我的回應，我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更咽地發出一聲語氣詞。
“嗯。”
被他牽着走進麵包房，身體也逐漸暖和起來，明亮乾淨的房間，才是人該去的地方，
被他帶到桌位上，安分地坐好，那位叔叔端來一臉盆的熱水與毛巾，他將毛巾浸入熱水，用力擰乾后遞給了我：“小妹妹，你家住哪裏呢？”
我接過毛巾搖頭沉默，並不知道地址，只能從記憶中回想住處的模樣，街道的佈景，這需要一點時間，我並不是在害羞哦。
“讓我回憶一下。”
“那麼你父母的手機號呢？工作的地點呢？”
“我不知道。”
“哎呀....”
叔叔唉聲嘆氣，明明是個大人了卻像個小孩一樣容易沮喪，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轉身向烘焙麵包的阿姨吩咐着：“去把機器開起來，加班。”
“啊？！”
阿姨超乎意料的反應，她急忙走過來將叔叔拉到角落，我能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
“你店長你說的算，但不是這方面的問題！”
“加班費照舊三倍咯。”
“跟你說了不是這個！！”
叔叔的聲音中充滿了困惑：“啥玩意？”
看來他是真的不懂哦。
“你知不知道最近的偷渡問題，像這樣連父母信息都不肯透露的孩子就不該.....”
是啊，就不該讓她逗留，與可疑分子接觸總會帶來麻煩，沒有任何好處，深思熟慮后，還是儘快打發走人比較好。
“想那麼多幹嘛。”
這是什麼意思？
我聽不懂，我從沒聽過這種說法，猶如一聲驚雷，震得我心臟狂跳，呼吸困難。
有疑惑的聲音響起：“你在說什麼？”
“想幫忙就幫嘛，想那麼多幹什麼。”
那你到底是在想什麼啊?多為自己着想有什麼不好，多考慮利害關係又什麼不好？
“想做就去做嘛，想那麼多幹什麼呢？”
不願意思考的傢伙是傻瓜!!!
傻瓜。
傻瓜當然是油鹽不進的，不願意思考的傢伙是無敵的，阿姨也被她的店長整無語了。
無話可說的她最終只能投降：“可是你說的，加班費三倍。”
叔叔的眼神遊離向上移：“呃，那似乎是節假日標準.....”
阿姨抬手作勢要揍他：“想反悔啊？！”
“哎呀哎呀開玩笑的嘛，別想那麼多，一起來加班，多做一些，被剩下的部分可以打包!”
“還打包,打你個頭！”
說是這麼說，阿姨的手卻不捨得拍下去，她轉身走進烘焙間，叔叔也跟了上去，還特地囑咐着：“安仔!幫忙招待客人啊。”
“知道了！”
坐在我對面的男孩回應着，大人們的身影暫時消失，我也終於有好好看着男孩的時間。
坦白的說男孩的容貌比我漂亮許多，還稱不上帥氣的年紀，只能說非常地可愛，這讓我覺得高興，夾雜着一絲不安，那種感覺在想起了什麼的時候就被鑽心的痛苦所覆蓋。
好像想起了討厭的事，我左右搖頭將那些雜念驅逐，真的是，想那麼多幹什麼。
小安注意到我的視線，他瞳孔中亮起了期待的光：“你想起來了嗎？”
“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想！”
小安感到無比失望：“還沒想起回家的路么。”
他輕嘆一聲，站起來去吧枱拿回一份餐單，與我坐在一起，靠得稍微有些近。
“吃飽的還要等一會，現在想喝點什麼，最好是熱飲，冷得也不是不行，反正我都學會了。”
視線隨着他的手指移動，所能看見的每一張圖片都標註着價格，我沒錢。
“窮。”
“那我請客啊，沒關係的。”
“憑什麼你請？”
“哎呀別這麼小氣啦，請個客也要較真，我有錢的，在這幫忙時....你不許和別人說哦？”
小安說漏嘴了，神情一下子慌張起來，他還沒到領工資的年齡，一定是那兩位大人硬塞給他的。
我覺得有些不自在，挪着身體坐到更裏面些的位置：“知道啦，挑你拿手的做就好，點單而已，和我坐一起幹嘛。”
“站着就不要俯視你么，我不喜歡低頭看人，平常一直抬着頭就已經夠累的了，叔叔阿姨與我說話就總是坐着的，他們說喜歡那樣。”
那麼做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么？
不，想那麼多幹什麼，想太多很累。
我伸手推着他：“那現在是你的加班時間，就不要坐我旁邊趕緊幹活去，我渴了。”
“咖啡可以嗎？”
“唉～～”
“不太行嗎..”
“沒有沒有吃驚而已，快點去吧，搞快點。”
“咖啡也可以加糖的。”
他被我推出座位趕去吧枱，在等待着吃白食的時間裏，屋外的雪越下越大，雪花都是斜着飛舞的，起風了。
等下該怎麼回去呢？
算了，無所謂。
我盯着窗戶外的暴風雪，陷入大腦放空的狀態，什麼都不思考，什麼都不去想，就像個死人一樣，直到飄來的香氣將我喚醒。
叔叔阿姨一起從烘焙間推出小餐車，上面整齊地擺放着各式各樣的點心，金色的曲奇餅乾，晶瑩剔透的水饅頭，雪白的大福，被它們環繞在中間的主食是散發著牛奶香氣的吐司麵包。
而分量足以四人食用，看上去都很甜，應該放了很多糖，我並不討厭甜的滋味，只是糖吃多會有蛀牙，享受過多了反而會覺得痛苦。
所以說，承受不住痛苦的人才會渴望享受。
像我這樣的？
呵呵，胡思亂想些什麼莫名其妙的。
“我去拿餐盤。”
店長叔叔如此說著，走到別的地方，烘焙師阿姨推着餐車來到我身邊，她圍裙上還着零星的白色粉漬。
“怎麼樣，喜歡么？”
我衷心地回答:“不太喜歡吃白食。”
“哼哼，沒關係，覺得好吃就多吃點，用盡全力來讚美我吧，把你的詞彙量榨乾，尊稱我為超一流的點↗心↘師～～傅，這報酬就很好，這樣就不算吃白食了，對吧，美食評論家妹妹？”
哦，要我大力誇獎不要停的意思，有點肉麻，但我喜歡。
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說話，就在我準備驗貨的時候，店長已經端着一疊小圓盤與叉子走回來了，我也收回伸出去的手，畢竟裸手拿食物還是不太衛生。
店長將盤子與叉子分為四份擺放在桌上，他擺好以後在我面前蹲下，一臉嚴肅地批評我：“用餐時要注意別人的心情，不管是客人也好主人也好，與別人分享的美味一定要同時品嘗。
不該等也不能快，等得久了會讓正在用餐的人覺得不好意思，自己先吃呢，就有可能把別人喜歡的都吃光了，要與我們一起分享，這是最最基礎的禮貌，一定要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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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小安的聲音把我從恍惚中拉回現實：“我們的牛奶咖啡好了！”
“一大杯!”
好像聽見了咣當的聲響，似乎連桌上的盤子也跳動了一下。
“外面的風好大啊，不知道我的小電瓶能不能頂住。”
“啊～～不僅加班還加餐吶，我傲人的三圍要沒啦。”
“你沒事吧？”
小安擔憂地看着我。
“大家都在等着你。”
哦哦，是啊是啊，我拿起一片麵包細細咀嚼，香鬆柔軟，回味甘甜，這等美味只有吃撐的時候，絕不會吃膩，再配上一杯又香又熱的牛奶咖啡，帶給我一種莫名的滿足感，是飽腹的幸福。
曲奇餅乾吃起來有顆粒感，在舌尖融化的可可粒賦予味蕾醇厚苦澀的體會，凝膠狀的水饅頭裏包着的是果汁，清冽的蘋果汁，酸甜的菠蘿，還有誘人沉醉的葡萄味。
一口咬開糯米糰子，從里流出的餡是冰冰涼涼的奶油，雪糕與大福的組合更是絕配。
清涼的點心與溫和的主食搭配的十分周到，我用自己能想到的一切詞彙歌頌着阿姨的手藝，她被我誇得面紅耳赤，不過那些過於羞恥的讚美在說出口后就被我忘記了。
美食被享用完了，我就沒有留在這裏的理由了。
“小妹妹，你想起自己家住在哪裏了嗎？”
“我記得出門的時候有路過一個噴泉廣場，我不知道它在哪裏。”
“噴泉啊，那就是解放廣場了，安仔，你家就住在那附近吧？”
“哦，是啊，那我們就順路一起回家吧。”
小安徵求着我的同意。
順路嗎？也沒什麼不好的。
我同意了。
小安拿來兩份雨衣，打開了通往外界的門，屋外風雪呼嘯，黑的世界在飛舞着白色的雪，湧入的冷氣帶着刺骨的寒意。
小安轉身，向我伸出了手：“走吧。”
而我真的該握住那伸來的手嗎？
因為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狀況，因為握住那隻手的話......
我就會死。
必然的死，毫無懸念的死，我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終會與他踏上同一條路。
即便如此，也無所謂。
我本就會死，早一點晚一點又能怎樣，死僅是一次不醒的夢，回歸於無，所有人都將抵達的終點，如此公平的結果更應該坦然接受。
生無留念，死無遺憾，我也一樣的，我終於理解了你們的想法，終於到了我選擇的時刻。
過去也好，現在也好，我都會握住他的手，這不是被誰蠱惑的結果，是出於我自己的意志，是我自願的選擇。
我還有一件嚮往的事，不公平的事，最期待的事......
伸出手來了，向他走去，他會送我回家的，然後洗次澡，鑽入被窩做美夢就好，何其溫馨的未來。
就快要握住了，還差一點點，慢慢地，慢慢地，從旁邊看見另一隻伸出的手，它溫柔地抓住我的手腕，不讓我再向前一點。
麵包屋被無聲無色的火焰燃燒，它的牆壁顯出裂痕，脫離的碎屑向上升起，帶着噼里啪啦的聲響，他們消失不見，小屋也被焚燒殆盡，連飄散的雪花也被融化為雨水。
這時聽見了熟悉的聲線。
“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