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醉意
微微低頭,溫濕的氣息繚在耳邊:“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不想問問你的過去么?”
他的話像不可阻逆的光束,透照進她瀰漫著混沌迷茫的心底,讓她在無止無盡的墜落中突然抓住了橫生的枝丫。
她當然想知道,這空洞的腦海中隱藏了自己怎樣的過去,從前的自己究竟又是怎般模樣。
陳英緩緩抬起頭來望着他,這張臉會迷惑她的心志,嘴角清淺的一絲笑意有股邪氣,誘她忍不住開了口,道:“你知道?”
楊弘英沒有當即回答她,而是牽着她的手走向亭欄處,抬手輕撥了懸挂的竹鈴,不一會兒,便有一幾名摸約十四五歲的少年低眉頷首各端着酒菜依次上來,一邊撤下了茶盞,一邊將酒盞菜肴盡數安放在桌上,又悄聲退去,無論來去,他們行走之時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像安尚宮一樣,來去無聲。
目光指了指桌上,楊弘英才對她道:“晚上風涼,我們喝點酒暖暖吧?”
“我不想喝。”陳英脫口而出。
楊弘英放開她,自顧走向酒桌,端起酒杯斟滿一盞,道:“一杯酒,一個問題,你喝我答。”
想也不想,陳英幾步上前就端起酒杯囫圇飲下,酒流過喉嚨又嗆又辣,難受得她扭緊了眉頭說不出話來。
楊弘英一怔,頓時笑了起來。
等稍微舒服了些,眼角嗆出的淚漬還沒幹,陳英就已急於問出了她心裏的第一個疑問:“我的過去,你知道什麼?”
楊弘英自飲了一杯酒,對她的過去毫不遮掩,道:“藍毗國國主第三女,國后嫡出,國後去后再無尊榮,庶兄相鬥,庶弟庸碌,庶妹盛寵,兵敗議和,為表誠心,以嫡公主為嫁,聯姻以結新好。”
“真窩囊。”陳英拍了腦門低聲罵道。
楊弘英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還不等他說話,陳英自己就斟了杯一口悶下,烈酒辣透喉嚨像要燒起來一般,越是難受越是教她清醒,再問道:“為什麼是我?”
盛了半碗羹湯放到她手邊,才回答道:“國後去后,邱夫人得寵,國後母家日漸勢微,嫡公主無所依靠,又不得國主愛惜,婚嫁之事大約也由不得自己。”
“原來……如此。”陳英默默低下了頭,公主這個名號看似尊貴,原來自己只是個可憐蟲,她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她險些重傷沒命會沒有一個藍毗國的人前來關心問候,還以為是因為自己需要靜養被攔下了,其實她的生死本就不重要。
她狠狠地吸了口氣,不知道自己的過去還能沒心沒肺,現下知道了,反而不是件能讓人高興的事,倒讓人心裏難受起來,現在竟連抬頭再看一眼他都覺得心虛。
這一次,她斟了兩杯酒,並將其中一盞放到楊弘英手上,自行與他撞杯,然後痛快飲下,這第三杯反而沒之前那麼辣了,比起那些素未謀面的血脈親人,陳英覺得面前的楊弘英居然親切許多。她將他那隻受傷的手輕輕拉起來用手捧住,看見掌心浸出的血色,陳英心疼地低下頭來輕輕地朝他的掌心吹了吹,一邊吹一邊向哄孩子般低語安慰,不怕不怕,吹吹就不疼了。
看着這一幕,楊弘英覺得好笑又心疼,明明自己心裏難受得很,反倒嫻熟地哄起別人來了。
“你不問了?”
陳英緩緩抬起頭來,看着他的眼睛,雙眼有了一些醉迷:“問什麼?你說的我都不喜歡……”
“那你喜歡什麼?”他微微揚眉向前問道。
陳英猝不及防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他頓時呆愣住,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我喜歡……”陳英說得迷迷糊糊,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說完便直直地倒在他的身上。
指腹繞了繞杯口,這酒他還沒喝出味來她三杯就倒了,酒量也着實太差。
楊弘英看着醉靠在自己身上的陳英,朝中的大家之女有比她氣度雍容的,也有比她貌美璀璨的,最不濟的也是大方得體知書達禮,眼前這個女子無論容貌姿態還是舉止談吐都與官家女子無法旎比,可他就像被迷了心,無法剋制自己的情感,想靠近她一些,再近一些。
他輕輕撩起陳英滑落耳邊的散發,淺笑低語:“是啊,你是誰呢?”
眼前是一片黃色的花海,悠遠而無邊,有一位白衣男子佇立其中,向她招手,她高興地飛奔過去,跑了很久很久也觸碰不到他手,她用力去看,去靠近,也無法看清他的面容,突然覺得背後空冷,她猛然回頭,一隻手突如其來的手將她拉扯,她死死地抱住身前的大樹不撒手,唯恐被拽進冰冷的黑暗中,慢慢地,她的身邊不再寒冷,反而溫暖起來。
一陣急促地敲門聲將她從沉睡中驚醒,她懶懶地睜開眼睛,卻見一張熟悉的臉躺在她的枕邊,她還以為那只是個夢,等她回味過來,餘光瞥了瞥他身上凌亂的衣衫,又回頭見自己身上只留下一層底衣,而門外銀魚正焦急地催促着她趕快起床梳妝,明清殿內傳旨,皇帝陛下午後要召見舒蘭公主,她休養多時,宮裏的許多禮儀規矩還沒教授,等她起床梳洗好,安尚宮還要給她補習覲見皇帝的禮儀。
門外銀魚催得緊,躺在她床上的人卻沒有起身的意思,悠然自得地看起她的熱鬧來。
“銀魚你別敲了,就起來了。”陳英趕緊從床邊撿起自己的衣裳披上。
銀魚擔心補習不夠時辰,說道:“讓奴婢進來伺候您起床吧,織造所也將您入宮覲見的禮服送來,可別誤了時辰……”
一聽銀魚要進來,陳英顧不得心口上的舊傷,趕緊光着腳跑到門邊把銀魚才推開的一絲門縫又給掩緊,慌忙說道:“你不許進來,就在外面等着,也不許旁的人進來!”
銀魚在門外摸不着頭腦,舒蘭公主怎麼今日如此反常,可公主的命令她又不得不聽,銀魚只好應了一聲,退守在門外。
銀魚雖然不再進來,陳英仍然後怕,若是之後有人闖進來撞見這一幕該怎麼辦,無論她怎樣解釋都是說不清的,陳英不敢再多想,趕緊上了門栓。
看她像炸毛的小貓一樣驚慌失措的樣子,床上的人忍不住笑出了聲,陳英轉過身來怒氣沖沖地朝他瞪了一眼,幾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衫低聲責問道:“你昨晚對我做了什麼!”
眼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又被她弄亂,楊弘英一臉冤枉,道:“昨夜不該是你對我做了什麼嗎?”
“我……”
“昨夜可是你主動摟着我不讓走,還向我表明心跡說喜歡我,怎麼,睡了一覺便翻臉不認了,公主可真是薄情啊。”
陳英急得快將眼淚擠出來,趕緊將他身上的被子掀開,急急將他推下床來,在屋裏找來找去也沒有找到能藏得住他的地方。
楊弘英看她又急又惱的模樣,衣衫不整又光着腳跑來跑去,像是受了好大的委屈,他看在眼裏有些於心不忍,正在此時,房門外出現錦羅的聲音,片刻后,他上前將房門打開,門外已不見了錦羅的蹤影,只有錦羅一人候立在門外。
見了楊弘英,錦羅恭敬行禮,道:“奴婢都打點好了,殿下可安心離去。”
楊弘英將她的手放在錦羅手上,回頭看了一眼陳英,自顧笑了笑,什麼也沒說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