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寂
車窗外的街景風馳電掣般掠過,許澤端一行人已經到了主城區大門。大門附近守備森嚴,要出城的車輛在排隊等待接受出入核驗。
主城區大門分了三個門,北門負責出入車輛的核驗,南門則負責核驗沒有駕駛車輛的人,東門專屬於主城區和高級行政官,所以也有人把東門叫做“後門”,他們現在走的就是東門。
“嘖,怎麼到哪都得排隊。要我說,人類把生命四分之三的大好時光都浪費在排隊上了。”成然不耐煩地說道。
許澤端看了看前面,隊伍說不上太長,但他也算不上一個有耐心的人。
他往車後座回頭,杜爾特已經張着嘴睡著了,嘴角若隱若現地亮着微弱的光,不出意料應該是口水。
許澤端猜,如果再沒人幫他把嘴合上,口水就得流出來了。
他又轉頭看向晏鴻離。
晏鴻離倚着車門,左手捏着根煙,頭偏向窗外的那一側神遊。煙灰燃得剩下長長一截,搖搖欲墜。
“知足吧你,現在你去火葬場燒個死人都得排隊,咱們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晏鴻離動了動身子,看着窗外優哉游哉地說。
那一截煙灰隨着晏鴻離的動作晃了一下,終究還是斷成兩半,在他的褲子上摔了個粉身碎骨。
“把煙丟了。”許澤端用手指着晏鴻離命令道。
晏鴻離戀戀不捨地深吸了最後一口,“遵命,隊長。”然後把煙頭使勁摁在了杜爾特的外套後面,仔細看火星子滅了沒,最後才放心地把煙頭神不知鬼不覺地丟進成然的帽兜里。
“…………”許澤端太陽穴突突地跳了幾下,總算明白杜爾特沒幾件完好衣服的緣故。
前面的車動了,成然也跟着挪。
他百無聊賴地撩着自己額前的頭髮絲,“獃子,你怎麼不說話了?”
成然回頭,看見杜爾特的口水已經在臉上肆意流淌生生不息。
“…………卧槽。”成然慘不忍睹地扭開了頭,舉起左手,用通訊器對準杜爾特的臉拍了張特寫,滿意地點點頭。
他對晏鴻離鼓勵道:“老晏,要不你幫他擦擦吧。”
“不擦,給兩百積分都不擦。”
“真沒一個省心的。”成然無奈,解開安全帶,抽了幾張紙巾鋪在杜爾特臉上,十分嫌棄地把杜爾特的下巴往上一合,“老子真是你們的老媽子,我尋思着,我們常務官也不管屎管尿管流哈喇子啊,他是不是夢見大禹治水了?”
“你先別管什麼治水了,把車往前開開,我們離出城又進了一步。”晏鴻離提醒道。
成然連忙坐回去,“東門不VIP加速通道嗎,怎麼速度還那麼慢,我記得上回好像向上頭提過一嘴,讓他們更新設備,怎麼沒人來呢?”
沒人回他,成然習慣性地閉上了嘴。
許澤端看着前方思考,開口問:“成然你這次任務是什麼?”
“啊,對,老大,我剛準備跟你彙報呢。”成然一拍腦門,興奮地說:“我這次的任務很奇怪,它有個副本。”
許澤端來了興趣,“副本?什麼樣的?”
“對。我這次挑的是S級任務,難度確實很大,但對我來說當然是小菜一碟……”
“說重點。”許澤端看着成然說。
“…………好的。”成然語氣不再弔兒郎當,“我的任務是破案類。地點是在英國,有一個家族叫門卡家族,住在一個叫希塞尼的庄園裏。我根據城市建築特點,
莊園房間裏的裝飾,還有他們的服裝風格,判斷任務應該是以維多利亞時代為背景。”
“我進入任務那一天是在上午,到了晚上,門卡家族的伯爵夫人衣不蔽體地死在了一個老管家房間裏。系統給我設定的身份是一個富有的知名偵探,酷吧?本來我在好好地追線索,結果不小心觸發了開啟副本的條件,應該是吧,我也不清楚。然後我就進到了副本裏面去了。”
許澤端打斷了成然問:“主線任務和副本的時間流速是一樣的嗎?”
成然臉色難得嚴肅了一回,:“一樣。我記得很清楚。我跟着線索查到了一個女僕身上,她就是殺了伯爵夫人的兇手,正準備坐船跑路到法國馬賽。船是下午三點十分出發的,到馬賽要三天時間。我腳剛踏上船板,就進了副本,在裏頭剛好待了三天。等我從副本裏面出來,船已經到了馬賽。可能會有細微的時間偏差,再過具體的我沒有辦法估算,事發突然,我想不到那麼多。但我認為時間流速是一樣的。那個被戴綠帽的伯爵以為我卷了錢跑路,揚言要殺了我,我好說歹說才讓他消氣。”
晏鴻離一直在旁邊靜靜地聽着,他俯身湊過去,“副本任務是什麼?和伯爵夫人共度良宵嗎?”
“真可惜,那倒沒有。根據我智慧細緻的觀察,副本的時間背景是1941年,法蘭西戰役結束后,德國和英國鬧得不可開交,我剛好碰上了倫敦大轟炸,整個倫敦幾乎都變成了廢墟。我那三天都是在防空洞度過的,慘死了,生活必需品都是嚴格按照配額供給,吃不飽睡不好的。”
“我留了個心眼,問了幾個普通百姓知不知道幾十年前的門卡家族,這個家族根本就不存在,更別說什麼被殺的夫人了。這才是我最奇怪的點。”
晏鴻離嗤笑一聲:“白痴,你哪來的智慧,長安城那個弱智阿三都知道三角形度數和恆等於180°,不知道哪個傻帽上次還屁顛屁顛地跑來問許澤端。”
成然怒道:“我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博古通今滿腹經綸,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肚子裏的墨水隨便灑一點都夠你喝上一壺的,你說誰白痴…………”
許澤端頭疼地再次打斷:“夠了,都閉嘴…………”
杜爾特悠悠轉醒,“我們到了?…………上帝,我臉上的是什麼東西?”
成然咬牙切齒地把怒火轉移到杜爾特身上:“你臉上的是本上帝在你臉上貼的金,不然我們的隊容都被你這個千年老鼠屎壞了。你以後睡覺能不能閉上嘴,口水流得一塌糊塗不說,啊,除了睡覺就是敲你那破電腦。再這樣下去,我們N隊在主城區第一霸主的地位遲早不保了啊同志們!!!”
成然痛心疾首,數落一頓無辜的杜爾特后又憂慮起自家小隊堪憂的未來。
許澤端輕輕拍了幾下成然的肩,算作對他精神上的安慰與勉勵。
成然委屈地轉身開車,杜爾特莫名挨了一頓罵,慢動作一樣看着自己的褲腳眨着眼睛,彷彿今天剛學會這個動作。
晏鴻離吹着不成調的口哨,盯着車窗外的某一處發獃。
車內沒有人再說話。
度過了漫長的十分鐘后,終於輪到他們核驗了。
許澤端還在回想着成然說的副本,連機械臂什麼時候伸到他面前的都不知道。
核驗完畢,許澤端一行人終於出了主城區,往喧寂園去了。
喧寂園坐落在主城區大門的西北方向,去一趟要花一個半小時左右,這還是在不塞車的前提下。
許澤端看了下左手佩戴的通訊儀,現在是早上九點半,迎新儀式在中午十二點準時開始,到時候公共世界裏除了在投入任務狀態中的行政官,其餘的行政官都必須參加。
杜爾特驚奇地在自己的衣服上又發現了一個洞,和晏鴻離認真地討論是不是太陽光聚焦造成的。
許澤端又問回了之前副本的話題,成然詳細地告訴他過程,並添油加醋豐富了自己高大的形象。
許澤端覺得副本與主線任務關聯不大,甚至說得上是毫無關係,但他心裏總覺得哪不對勁。
為什麼一個單獨的任務會突然衍生出副本?只有一個副本嗎?副本的背景是否一定和主線任務有關?
思緒紛紛而來,任務難度上升的難題還沒解決,又來了一個什麼副本添堵,許澤端腦子裏充斥着各種疑問和猜測,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決定暫時把副本的問題拋到腦後。
車在馬路上飛速開着,車輪碾過瀝青路和風呼嘯而過的聲音讓人昏昏欲睡。許澤端調整好座椅,把外套脫下來蓋在了腿上,閉上眼睛立刻就睡著了。陽光穿過車窗,鋪蓋在他的臉上,眼帘眉間滿是光。
晏鴻離和杜爾特的話題已經拓展到批量生產不鏽鋼外套的盈利可能。
成然踩下油門,加速趕超過前面幾輛車,不耐煩地拍打着方向盤按喇叭,噼噼啪啪的聲音響徹車內。
“你們倆安靜點,別吵着老大,”他回頭用氣聲用力提醒道,“他是不是累過頭了?我看老大臉上的黑眼圈跟幾年沒睡過覺一樣。”
“確實挺累的。”晏鴻離看着許澤端的後腦勺道。
跟蹤尾鹿那幾天,兩個人都沒怎麼睡過。尾鹿是在夜間活動的群居動物,雖然任務只要求捕殺一隻就行,可要是他們橫衝直撞,開車沖向尾鹿群,除了被踩成一灘爛泥廢鐵,也沒有別的死法了。
“不就殺只小鹿嗎,怎麼那麼麻煩?”杜爾特不解地問。
晏鴻離臉色複雜,“你管一米八一隻的鹿叫小鹿?”本來已經分配好了,許澤端守上半夜,他守下半夜,但每次他醒來,太陽已經燃燒了一大半的天空。睜開眼,他看見的始終是徐澤端坐在駕駛車上,專註地盯着前方的尾鹿群。
他自然而然地希望許澤端只是想讓他多睡會兒。
一個半小時后,一行人終於到了喧寂園。
喧寂園是主城區與舊城區的共屬轄地。因為它的地位和作用特殊,主城區和舊城區都格外重視喧寂園的安全保護工作。園區最外圍的那層牆,使用了一層公共世界裏特殊的金屬材料加固,密度極大。
黑色的城牆,高得猶如遮天蔽日。金屬牆的後面還構建了五十米厚的牆體,鋼筋水泥堆砌而成一個巨大的長方體。每當太陽在喧寂園打下光束,鋪天蓋地的陰影就籠罩在每一寸土地上。
喧寂園只有一個大門,現在是早上十一點半,大部分參與迎新的行政官已經進去了,所以此時等待核驗的車輛並不算多,不一會兒,他們就駛入了喧寂園。
沒人清楚喧寂園設計者的腦迴路。50米厚的牆體就是一段短短的隧道,所以大眾都管它叫“半百道”。
隧道里沒有安裝任何的照明設備,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只能靠車燈辨別方向。據說去年公共世界系統給出的安全報告,半百道是危險係數位居公共世界第三的事故多發地。
黑暗撲面而來,成然打開遠車燈,光亮瞬間就驅散了黑暗。
許澤端剛好睡醒,他睜開眼反應了幾秒,才發現已經到了半百道。
“老大,你醒了?”成然轉頭看着許澤端問,“還累嗎?我們已經到了。”
許澤端沒有回應,他揉了揉眼睛,用力搓了幾下臉,發了三十秒的呆,這才讓腦袋真正清醒過來。
“嗯。”他輕聲回應道。這一會兒,他們就開出了半百道,視野突然變得開闊。不同於外牆的銅牆鐵壁,喧寂園內的世界廣闊得豁然開朗。
喧寂園並不是一個小小的園子,而是一個佔比面積異常龐大的基地。目前,喧寂園的高度已經超過了生界的廣州塔。如果未來生、死界投放在公共世界的人數超過了喧寂園的容量,估計還會繼續往上建。真讓人擔心有一天它會高過太陽。
喧寂園從下往上數分為A、B、C、D區。A區比較特殊,建在了地下,他們現在正行駛在地面一層,也就是B區。
“去A區中心大樓。”徐澤端對成然說。
“是”。成然把方向盤往左打,往另一個分叉道上開去,恰好這時紅燈亮了,成然把車停下來等紅燈。
平日裏喧寂園很少對外開放,所以在馬路上活動的人極少。但今天是迎新日,此時馬路上都走動着各色各樣的人。有青年、中年或老年人。有來湊熱鬧的,也有目的明確的人,但幾乎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期待。
許澤端出神地看着車窗外。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孩被一個男人抱在懷裏,手裏幸福地抓着一隻白色的棉花糖,不知煩惱地笑着。男人大概是他的父親,臉上雖然帶着公共世界大部分成年男性共有的疲倦,嘴角卻帶着若有若無的微笑。
曾經他也被這樣抱着,不過都是遠年的念想了。
“老大,我們去A區幹嘛?”成然問了一句,打斷了他的回憶。
許澤端沉吟片刻,“找人要資料。”
“找誰?”倆人說話的工夫,在後座睡着的晏鴻離已經醒了。
“崔仰譽。”許澤端看着前面,“綠燈亮了,走。”
成然發動車子。“A區新的負責人?我們跟他又不熟,找他幹嘛?”
“當然是聯絡聯絡感情了,他可是旗幟鮮明的主和派。他不支持主舊城區開戰,所以我們要拉攏他一起對抗親戰派”。
許澤端正準備開口,晏鴻離已經說出答案了。
許澤端閉上嘴。成然恍然大悟,“那我明白了。那老大,你要的是什麼資料?”
許澤端又想開口,晏鴻離再一次搶答:“喧寂園這幾年的回收率報告。他想查查公共世界的任務難度,還有其他的東西。”
“…………”許澤端無力地再次閉嘴。
成然再一次做恍然大悟狀,“啊,跟我那個副本也有關係吧?我在公共世界活了五年多,第一次遇見副本這種形式的。那老大你有什麼頭緒嗎?”
“哪兒那麼快?你以為許澤端真是天才?問題的答案又不是生小孩,一撞就能有的。”晏鴻離嗤笑一聲。
許澤端麻木地第三次閉上了嘴。
成然終於發現了不對勁,“老大,你怎麼不說話呀?是不是還覺得累?”
我日…………那我也得有開口的機會呀,誰給我了?許澤端咬牙切齒地想。他心累地點了下頭,“嗯。”
成然聽了只覺得許澤端真是辛苦,累得話都懶得說,思考了半天,感慨一句:“老大真高冷啊。”
許澤端:“…………”
晏鴻離體貼地提醒道:“別又睡了啊,都快到了”。
許澤端用力伸開五指再緩緩握緊,好像這樣就可以將晏鴻離的嘴捏的粉碎。
成然不緊不慢地開着車。喧寂園的整體形狀雖然是長方體,但內部的道路是環狀的。
環狀路與普通的道路大致上沒有差別,只有一點,道路是環狀的。喧寂園一共有四條環狀道路,從喧寂園入口數起,依次是主環、二環、三環和四環。從側面看,就像四根巨大的彈簧,從地下的A層一直環繞到最高的第一層。每一層的道路一側都緊靠着牆壁,另一側則完全懸空,與另一環公路一側相望。環繞而上的公路將中心部分的城市群包圍在其中。城市中高樓林立,有些樓房打開窗戶甚至可以望見公路上疾馳而過的車。彷彿觸手可得。
環狀道路分為方向相反的兩路。在上坡的路段有幾段行車傳送帶,車輛一旦駛上了傳送帶,就會被迫減速至一定的速度。在統一勻加速到一個極高的速度。至於速度有多快,則視傳送帶上的車輛數目自動評定。如果車多,速度就大。
至於下坡的路段,就沒那麼好的待遇了。但速度慢,有速度慢的好處,比如說——更安全點。據說環狀路上坡的加速帶剛裝好時,就有人圖新鮮在上坡下坡玩了好幾個來回。最後因為傳送帶的某些故障,導致在上坡時速度太快,連車帶人都被甩了出去,整個降落在一家雲吞早餐店上。那個倒霉蛋連帶着倒霉雲吞老闆提前進入了休眠狀態,被安置在C區的儲能倉加速清空了全部記憶后,被送到生死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