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終歸是好的
入夜的杭州府依舊人聲鼎沸,在城南的一間大宅里,更是燈火通明。
這間宅子原本是杭城一個豪紳的宅子,後來因為被牽扯到前相胡惟庸的貪腐案子,被抄了家。
後來幾經易手,如今的主人據說是個福建那邊不知道是福州府還是哪裏的一個神秘人家。就連周邊的鄰里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間宅子的主人。
此時已經入夜,這座城南大宅里燈火如晝,大宅後院的小院子裏,六七個一身勁裝的年輕弟子人人手裏拿着兵器,氣氛肅然,兵刃將燈火折射出森冷的寒意。
院子的正中間,一站一跪着兩個男子。
站着的是一個五十餘歲中年人,一身青藍長袍,在這無風寒冬的夜晚,卻發出獵獵風響。整個人勁風激蕩,以他為圓心,地上的積雪都給震散了開去。
他緊緊盯着跪在眼前的男子,眼中有着失望,有着遺憾,有着糾結,也有着怒意。
而跪在地上的男子,三十餘歲,教書先生的文士打扮,他彷彿完全沒感覺到那男人的強勁氣場,只是神情淡漠的看着地面。
那站着的男子哼了一聲,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跪在他面前的那個男子淡淡一笑:“無話可說。”
聽見這句話,長袍男子喝道:“你既然已被逐出了蘇家,為什麼你淪落到如此地步,都不肯交出‘大錦緞’?只要你把‘大錦緞’交出來,你本不必如此。”
跪地男子呵的一聲笑了笑:“自幼你看着我長大,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嗎?還需要我再說一次嗎?‘大錦緞’當年擺在我面前,我也沒有去看上一眼,如今我又怎麼會去偷!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從來沒去招惹你們,帶着孩子平淡度日,為什麼你們還是不肯放過我們?”
長袍男子眼中閃過一絲恍惚,此時一個和站着男子相貌有幾分相似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出房中走出,對後者道:“二哥,這畜生被那蒙族女子蒙蔽,敗壞門風,又盜取族中武學秘籍,今天不清理門戶,更待何時?與他還有什麼廢話好說?”
跪地男子哼了一聲:“當年我被你們廢去武功,斷了經脈,逐出門牆。我早已經與蘇家沒了瓜葛,為什麼你們時至今日,還要和我們這殘廢之人為難?”
想是在寒雪中跪久了,身體本就疲弱的他再也無法挺直腰板,只好一屁股坐在自己跪着的腳上,語氣平靜:“我從未後悔當年為了無鳶和他娘而離開武夷,這些年我也沒有恨你們將無鳶的娘親趕離家門,更沒有怨你們震斷了我雙手經脈,這些年我們父子相依為命,從來不曾與蘇家有任何糾纏,你們卻一再苦苦相逼,現在還來誣陷與我。你們都是響譽江湖的名士,堂堂武夷蘇家還能有哪怕一點點的禮義廉恥嗎?”
他雖然語氣平淡,但是句句質問不卑不亢,雙目緊緊盯着身前兩人。
那藍青長袍的男子動容道:“當年我們雖然將你廢去武功,但並未斷你經脈,你怎麼……”
“二哥,這些事還有什麼好說的。”他邊上的男子打斷了他的問話,高聲對跪地男子道,“當年本是念着你畢竟是我蘇家子孫,而且那蒙族女子已經自行離去,我們便未曾過多責難於你。不曾想,當時未及發覺,存放祠堂的‘大錦緞’秘籍手書竟然不見。事後我們對全庄進行了搜查,除了你,那段時間根本未有任何人離開過莊子。定是你偷偷帶走!今日你不交出秘籍,別想活着離開!”
跪地男子一臉譏諷嘲笑,卻撇過頭去,不再說什麼。
那位“二哥”看着倔強的男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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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在孩童時,自己曾對他視如己出,寄予厚望。
後來諸多變故,看着他一步步與家族漸行漸遠。
此時看到他的模樣,幾乎和他的父親,當年為救自己而慘死仇家手上的堂弟如出一轍,這位以深厚內功著稱於世的男子都按捺不下氣息的翻湧,沉聲道:“羽棠!別逼我們殺你!”
跪在雪地上的男子蘇羽棠不疾不徐道:“二伯,事到如今,你們不會信我,我也不可能再容於蘇家。多說無益!只是希望,你們不要再加害我苦命的孩子。”
那紫袍男子一聲冷笑:“你那好鄰居早早收了我的銀子,滿大街去找那孽種了。此時,想來已經被打殺了吧。”
他的二哥蘇震雲聞言眉心一皺,心下怒氣橫生,而地上的蘇羽棠已經站了起來,一改方才的冷靜氣態,一臉震怒:“蘇震川!你才是真正的畜生!人怎麼能幹的出這樣的事!”話罷撲向紫袍男子蘇震川。
可是一個武功被廢,雙手經斷的人又怎麼是號稱天下內勁第一家的武夷蘇家嫡傳門人的對手。
更何況還是蘇家三大高手之一的蘇震川。
當今蘇家三大高手,據傳除了武當派張三丰真人之外,內勁第一人的便是蘇家家主蘇震山。
而此刻兩個長袍男子,正是蘇震山的二弟三弟蘇震雲與蘇震川,江湖傳聞,他們二人與其大哥內功修為差距也只一線之隔,算得上是真正的內家頂尖好手。
此刻面對蘇羽棠的困獸之鬥,蘇震川嘴噙冷笑,右手輕輕一揮,蘇羽棠便被震飛出去兩丈開外。
倒地的蘇羽棠,一口血噴在雪地之上,即便在夜色中,也是觸目驚心。
但是蘇羽棠狀如瘋狂,艱難的爬了起來,又撲向蘇震川,怒喝着:“老匹夫!就算死,我也要咒罵你這不得好死的老匹夫!將來在地府我等着看你下油鍋!”
蘇震川冷笑不已,踏上一步,便已站在兩丈外倒地的蘇羽棠面前,他剛舉起手相拍下去,蘇震雲已經更快的伸手攔下了他,沉聲道:“還是我親自下手清理門戶吧。”
蘇震川看了眼二哥,又對蘇羽棠冷冷哼了一聲:“將來我死的時候怎麼樣,你已經看不見了,今天倒是你和你那個孽種是必死無疑的。且待我去看看你家那小雜種的人頭帶回來了沒。哈哈哈”說完揚長而去。
蘇羽棠目眥欲裂,但是被蘇震川一拂震飛,已經傷了心脈,就連爬起來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着蘇震川消失在小院拐角。
蘇羽棠看向蘇震雲,顫聲道:“二伯,無鳶是無辜的,你真的要看着他這無辜的孩子喪命嗎?”
蘇震雲看着嘴角溢血,面色因失血受傷而蒼白的蘇羽棠,嘆了口氣,低聲道:“來不及了。”
蘇羽棠怔了怔,然後神色變得凄婉,苦笑道:“呵呵,想不到,到最後,我連和彩雲的孩子都沒有保護好。我愧對她啊,現在我都想求求她說的長生天,下輩子不要再讓無鳶這孩子再受苦了。二伯,你曾真心待我,我記你恩德,請你給我個痛快吧。”
蘇震雲雙手負后,但是衣袖勁風鼓盪,無風而動的衣袖咧咧作響,低聲道:“孩子,有時候,家族捆綁下的我們,哪有什麼自由。希望你下輩子,不要再投在這樣的人家了。”
話罷,他右手撫上蘇羽棠的額頭,掌心勁力一吐。
即便是隔着蘇羽棠的頭顱,在蘇羽棠身後的雪地上都激蕩起一地雪花。
蘇羽棠,曾經武夷蘇家最出類拔萃的弟子一聲悶哼,隨着漫天雪花一起軟軟的倒在了雪地上,嘴角帶着凄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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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意。
不知是因為解脫而笑,還是因不能照顧好兒子而自責苦笑,緩緩倒地,慢慢合上雙眼。
所以他看不見此時蘇震雲那雙幾十年來一直穩健的雙手的顫抖,也看不見他抬頭看天,眼角一直翻滾卻沒有滴落的眼淚。
“羽棠兄弟!”一聲大喝,一個人影從屋頂上直撲向倒地的蘇羽棠,等他雙手扶起已經沒有了生機的屍體,他紅了雙眼,轉頭看向蘇震雲,怒目而視。
蘇震雲忍下淚水,看向來人,是個三十餘歲的男子,白面微須,那雙丹鳳眸子極是好看。
蘇震雲道:“羽棠乃我蘇家子弟,犯了家規,不容旁人置喙。如今他已身死,更無需他人來管。”
那微須男子,輕輕放下蘇羽棠屍身,緩緩站起,將方才因為扶屍體而放在地上的長劍拔出,沉聲道:“天南顧氏顧仲景,請賜教!”
蘇震雲也想不到這個男子竟然是顧家子弟,雙眉微皺。
此時一個低沉聲音從牆頭傳來:“知劍山莊公孫無一,也想請前輩給個說法。”
蘇震雲和顧仲景抬頭看去,站在牆上的公孫無一在冬夜的月光下,清冷凌冽。
蘇家那幾個弟子見到他們悄無聲息的來到這蘇家在杭城的宅子,如臨大敵,忙抽出兵器站在了蘇震雲的身周。
公孫無一緩緩從牆頭飄落,站在了顧仲景身邊,顧仲景看見公孫無一,對他點了點頭,公孫無一微微頷首,兩人一齊看向蘇震雲,同樣面色不善。
蘇震雲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們和羽棠交情不淺,如今他已經去了,諸事已了,你們帶他遺體走吧。”
顧仲景冷笑道:“怎麼,蘇前輩這一掌奪命,使得這般純熟,然後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想打發了我們?”
蘇震雲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羽棠的死,事涉我蘇家內務機密,我想你們顧家和知劍山莊也無權過問。我知道你們都是當今江湖年輕一輩頂尖高手,但是畢竟年輕,很多江湖事,往往言不由衷,也常常身不由己。只是,我想托你們一事。羽棠還有一個兒子,如今下落不明,希望你們能找到他。如果還能找到的話。”
顧仲景還想說話,公孫無一拉了拉他的衣袖,搖了搖頭。
公孫無一轉頭對蘇震雲道:“羽棠兄曾經和晚輩提及,蘇家一門,真心待他的唯有前輩你一人,羽棠知今日必死,能死在前輩手下,想來最後沒有受苦。蘇家家事,孰對孰錯我們外人自然不便置喙,但是蘇家處世手段,愧對武林名門。公孫無一羞於與你等為伍。此後知劍山莊與武夷蘇家謝絕往來。羽棠的仇,自然有人會來找你們清算。”
蘇震雲心下一顫,面色微動:“莫不是……”
顧仲景和公孫無一左右攙扶起蘇羽棠遺體,冷哼道:“如此行事,何謂名門。羽棠是蘇家人,我們不與蘇家為難。無一說的對,自然有人會來向你討要!”
家居杭城的顧仲景這幾年因為諸般緣由,並未直接與蘇羽棠有過交往。顧仲景恐蘇羽棠會因為受自己接濟而傷他顏面,但是這些年一直在暗中幫助,甚至動用關係,偷偷安排杭城最大私塾聘蘇羽棠做教習。
他知道蘇羽棠還有一個兒子,此時此地沒有見到那孩子,又聽公孫無一提及以後有人報仇,自然心領神會,也不想在與蘇家這些人做出糾纏,於是跟公孫無一帶着漸漸僵冷的蘇羽棠屍身離開。
看着離去的公孫無一諸人背影,蘇震雲心下默念:“羽棠,總算天可憐見,孩子還好。孩子跟着他們,終歸是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