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落
清晨,霧氣薄薄寥寥地纏繞着整個山林,無形地將邯山隱沒起來,日出從山下一點一點升起,暖光越過層層白霧與葉林的縫隙,風動光則動,伴隨着簌簌沙聲。
杜晗昭有晨時冥思的習慣,天未亮就會爬到一處崖峰瀑布上,從上面往下噗通一躍,潛入溪池的最深處。
這一潛,就是半個多時辰,直到太陽升起,光芒打進水底。
杜晗昭喜歡被水籠罩住的感覺,水隔絕了呼吸,其他感官就無比清明起來。比如聽覺,她能細聽頂上瀑布震震地衝擊之聲,林外風吹樹葉之聲。
還有松樹林上方有人施展輕功,來回穿梭的微小動靜。
杜晗昭也不理會,直到心滿意足了才從水下緩緩浮出,剛露頭,躲在陰影里的暗鏢就齊刷刷的從四面八方向水心一點擲去。
苦無鏢落空,在水面上打出片片水花,待暗影中的刺客看清時才發現溪池中央的人早已消失不見,慌忙地東張西望尋找目標。
其中一個蒙面刺客額頭冒汗,呼吸急促而沉重,手裏的苦無差點因緊張脫手。他前月剛過十五生辰,這回是他第一次出任務。
他是個孤兒,后被親戚賣到組織里學習暗殺忍術,培養成刺客,不過因他天資愚笨,一手苦無總是扔不好,若不是平日裏有師哥師姐們罩着,他早就被上頭作為劣品處理掉了。今日的任務如若失敗,回去后他和師哥師姐都活不了。
這次的任務是叫他們暗殺一位持銀白細劍的女子,是赤訣盟中人。赤訣盟作為天下第一大幫,人才濟濟,門徒眾多,這麼一點信息叫他們頭疼了許久。
後來好不容易打聽到了這樣一位女子,可是天知道他們在山裏蹲守了多少天才找到可以下手的機會。
這邯山說來也奇怪,作為赤訣盟的大本營所在,應是戒備森嚴,有進無出的。但自從他們輕輕鬆鬆翻進山裡后,雖說需要躲避定時在山間巡邏的隊伍,再無其它守備可言了。可越是這樣,他越不安,卻說不出來是為什麼。
算了,刺客拍了拍臉頰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做完這個任務趕快回去吧,師姐還打算做冰糕給他吃呢。
光影綽綽,山風大作。
刺客片刻的出神,已然不知頭頂危險將至,忽然聽到左手邊隱藏在樹後面的齊師姐驚懼大喊:“樂兒,快躲開!”
被叫樂兒的刺客終於聽到了聲響,他抬頭看去,可惜為時已晚,身體四肢彷彿被定住一般,喉嚨連個音節都發不出,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本該被他們所殺的目標,無聲無息地從樹上一躍而下,一把雪白無痕之劍從頭頂舉過,直指他的命門。
滾熱的血橫濺在松樹粗壯的枝幹上。
“啊!”痛苦地慘叫從旁邊傳來。
刺客們見同伴慘死,再也不甘隱蔽於樹影之中,同時掏出身後短劍,從四個方向現身,集中向杜晗昭攻去,腳下輕功如幻如影,好似隱身之術,壓根看不見人。恐怕即使是江湖上的高手也會被其所迷惑。
他們是那位大人親手栽培的影中刺客,賜名十落。他們從小就接受了非人的訓練,當曇花之印的鐵餅烙在臉上時,他們就是從地獄深淵爬上來的人。
這麼一個江湖無名劍客,竟也敢如此這般損辱他們!
他們要將此人碎屍萬段,把頭顱作為至高的禮物獻給那位大人,屍身作為樂兒的陪葬!
殺氣瘋狂無限地外溢,不約而同之間,四名刺客的利劍抵向杜晗昭的脖子。
就差一寸了!
刺客們提前得意起來,天底下除了大宗師級別以外的人無人能逃出他們的木石潛蹤,所以乖乖受死吧。
就在短劍刃尖即將觸碰那玉瓷般潔白的脖頸的一剎那,本是囊中之物的杜晗昭閃消不見。刺客們凝聚殺意的一劍集體落空,身體因此墜跌。沒有時間給他們驚訝,就在下一個呼吸來臨之前,他們又失重般地同時倒下,快死之際才感覺到後背有刺痛感,彼此的鮮血緩緩交融在了一起。
習武之人深知,用劍快而利的人斬殺之時,死者都是毫無痛苦的,因為生死就在一呼一吸間,來不及感受。
其中一人拼盡了最後一口氣,緩緩爬到先前死去的刺客身邊,用輕如遊絲的力氣拉住了他的手指,遮面黑罩落了下來,臉頰上的疤痕醜陋無比。
她嘴唇動了動,只有眼淚流出來。
過了會兒,地上再沒了生氣。
“杜堂主。”府里的人姍姍趕來,先是向杜晗昭施禮,再一同翻看這幾名刺客,意圖確認身份。
“面印曇花,十落組織的刺客無疑了,屬下這就去向盟主稟報。”甘承是杜晗昭的手下。
杜晗昭點了點頭,發現頭髮還濕噠噠的,頭一歪,用手將頭髮擰成一綹,一把轉出水花來。
甘承看到這幕有些出神,杜堂主雖說平日裏不喜言笑,表情也常是淡漠無神,但仔細觀摩卻又有高嶺之花的相貌和神韻,讓人不禁想多看幾眼。
只是這反差也太大了,方才他遠遠看見杜堂主殺人的模樣,倒也不是第一回見了,但回回見着,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好像發出逃跑的信號一樣,本能地感到恐懼,實在令人膽寒不已。
“啊對了。”甘承想起個事來,“小少主一早奇怪的很,老爺還沒起床呢就在屋外鬼鬼祟祟的,正好被我瞧見了。”
杜晗昭挑眉,似乎很有興趣的樣子。
甘承興緻高漲,繼續往下說,“他支支吾吾半天,說是要找您。可我這不是怕他撞見您殺人嗎,就跟他說您一早就進城勘察比武大會的場地了。”
譚老爺的貼身侍衛,提前熟悉場地,規劃所有行程路線,確實是侍衛的工作,這個理由很正當。可對方是譚初這個混世魔王。
“那他信了嗎?”杜晗昭問。
甘承就等這句呢,一拍掌:“害,這不沒忽悠住嗎。他說這些事不應該是我們做的嗎,哪兒輪得到您親自去。您說這混小子,整日裏弔兒郎當的,對於盟里的事情一概不問。這時候倒是個明白人,您說怎麼回事嘛!”
杜晗昭聽樂了,唇角輕輕彎起,追問道:“然後呢?”
甘承說:“小少主也沒問下去,只是看起來很煩躁的樣子,叫我帶了句話就走了。”
“什麼話?”
甘承撓頭想了想,興許是在琢磨譚初的意思:“他就說晚上放完煙火后,讓您去萬波亭找他。”
杜晗昭沒說話。
“您說說這小少主,私底下總是叫您老太婆……”話一脫口,甘承自知語出不敬,趕忙擺手請罪,“失敬了堂主,我不是那意思。”
杜晗昭不在意,示意他繼續說。
接著說,“他素日對您的態度也是極不友好的,怎會突然邀請您呢?”
杜晗昭也摸不清楚現在的小孩在想什麼。
甘承是個話癆,和杜晗昭回府的這一路聊個沒完,一會兒又說:“哎,少主不喜練武,估計是看不慣我們這些動輒砍殺的習武之人。要我估計啊,就是那次讓小少主留下陰影了……”
杜晗昭睫毛一動,眉眼掃過甘承。
甘承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了,機敏地將嘴巴緊緊抿起來,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