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Point of no return
一個【極晝】變成了兩個【極晝】。
兩個【極晝】變成了四個【極晝】。
四個變十六個,十六個變二百五十六個,二百五十六個變成六萬五千五百三十五個。
病毒是世上最無序的生物,因而它的繁衍速度超過其他任何一種生物。
而混沌比病毒無序得多。對混沌來說,數量不具有意義,因為混沌一詞即意味着無限。
當然,【極晝】與混沌之間尚存在一絲絲差距,它也不打算用數量攻破悖反者們的防線。
【極晝】是個聰明人,聰明人自然要靠計謀戰勝對手。
這六萬五千五百三十五個【極晝】中,有兩個是與眾不同的。【極晝】之所以要造出這麼多個自己,就是為了掩護那兩個與眾不同的個體。
——第一個與眾不同的個體,儲存着【極晝】的自由意志。它是六萬五千五百三十五個【極晝】的指揮者,也是【極晝】尚未完全被混沌侵蝕的證明。
——第二個與眾不同的個體,儲存着【極晝】所承受的所有折磨。自從成為“混沌佈道者”的那一天起,【極晝】就飽受折磨,每一天所受的折磨超過之前歲月的折磨總和。這種折磨令人憎恨、令人迷狂,它無時無刻不在消磨着【極晝】的意志,無時無刻不在嘗試將他拖入混沌的深淵。數十年過去了,這份折磨已經積累成為了一個足以毀滅一切的鋼鐵洪流,一個隨時可以毀掉【極晝】的定時炸彈。如今,【極晝】又把它所聯結的所有“妒者”、所有混沌佈道者的苦難融了進去,令它變成一個超級定時炸彈。
雖說是“定時”炸彈,但實際上它定的“時”還不到1秒。幾乎在剝離意志的那一刻,它就爆炸了。
而這爆炸正是現在的【極晝】所需要的。這爆炸可以撕裂擋在他面前的悖反者,撕裂“創世機”。
“新曆1005年,9月14日,6:10”
“所余時間:0日,0小時,20分,44秒”
一般的爆炸會產生衝擊波,而【極晝】的號分身的爆炸只產生了一股無相之泥。它是負面情緒的聚合體,又聯結着混沌的深邃。幾名悖反者試圖用悖反操作擋住這股至暗之泥,但在構造出的程序接觸到暗泥的那一刻,他們的代碼便瞬間潰散了。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堆符號的碎片,消散於代碼的海洋,消散於空氣之中。
接下來,“創世機”所構築的機械堡壘也崩潰了。堡壘塌掉了,上面的悖反者們也摔了下來,這反而令一些人避免接觸到暗泥,從而逃過一劫。但逃過此劫並無意義,因為暗泥已經直奔“創世機”的核心而去。暗泥要毀滅“創世機”,毀滅這個殘破不堪的最後世界。
當暗泥射向“創世機”的心臟時,擋在它前路上的最後一人,是【寒鐵】。
已故的靜默旅人,【寒鐵】。
在暗泥的侵蝕下,“創世機”賦予他的軀體瞬間便瓦解了,但他還是構造了一段程序。
那是一段由赤鴉授予,又被靜默旅人傳承了千年的程序。
“=封裝程序=<赤鴉之印刻>-靜默之祭台-”
“反混沌最終武器,開啟”
“屹立的殘壁”
隨着【寒鐵】軀體的破滅消散,他的代碼也不斷流失,而那些流失的代碼卻築起了一道牆,一道斑駁的殘破之牆。
然而,這世間沒有任何物質可以跨越這堵牆。只要他仍是靜默旅人,仍未捨棄靜默旅人的誓言,牆便絕不會倒下。
只是,【寒鐵】已經沒有時間了。“創世機”借給他的生命也已燒盡了。
【寒鐵】的腰板依舊挺直着,但他的雙腿已經沒有了,他只能倒下。這時,他的背後身來一雙手,扶起他。【寒鐵】沒有回頭,他知道扶着自己的人是【望遂骨】,現任的靜默首領。
暗泥試圖前進,於是【望遂骨】的軀體也開始壞滅。但是,更多的靜默旅人站在了他的身後,站在了【寒鐵】的身後。無數雙手托起了一個燃燒殆盡的軀體,讓它不會倒下。每托一秒,那些手的主人們便會失去一段代碼、一個內臟或肢體。但無人鬆手。
在【寒鐵】築起的屹立殘壁之後,矗立着靜默旅人的人牆。
【寒鐵】目視着前方,暗泥在他眼前洶湧着,他的眼中卻沒有暗泥,因為他已經看不到了。構成雙眼的代碼已經壞了。此刻,他能感受到的,僅有背部傳來的觸感。
他們驅逐了他,但他卻不曾離去。他忌恨着他們,但他們築起了他的牆。
這堵牆,再也不會倒下。
屹立殘壁擋住暗泥,但【極晝】還有六萬五千五百三十四個分身。它命令分身們繞過殘壁,直接攻擊殘壁后的靜默旅人。倖存的悖反者們試圖攔下【極晝】,但他們數量太少,而【極晝】太多了。
可是,荒原上響起了引擎聲。
引擎聲從四面八方響起,隨後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出現在視線中。駕駛着這些越野車、摩托車或滑翔機的原本是一群普通人,他們在各國的號召下學習了速成的悖反法則,成為了見習的悖反者。他們在世界毀滅的前夕,跨越了空間的裂痕與障壁,來到了最終的戰場。
他們使用着剛學會不足一個月的悖反操作,向著【極晝】的複製體大軍發起了進攻。
荒原鏖戰之時,混沌之子信步於虛空。
他自由了,卻並不開心。
因為在他的面前,佇立着另一個身影。
“你已經死了。”混沌之子對身影說。“死人應該退場。”
身影不動,也不退場。
“你早就死了,但我賦予你了超世的力量,於是你得以殘存於世。”混沌之子說。“現在我取回了力量,你應該什麼都不剩了。”
“你取回了力量,”身影說。“但我並不是什麼都不剩了。”
代碼環繞着身影而動,映出跨越時間與空間的光。那是超越系的力量,那是雙生之鑒的力量。
“超越系的力量是我賦予你的。”混沌之子說。“你已無法成‘鑒’。”
但身影的手中射出了一道光。那是超越系的魔法,它源於混沌之子的啟蒙,卻不是混沌之子的力量。
那光,是混沌的剋星。
“這是來自時間彼岸的力量。”混沌之子認出了它。於是他試圖反抗。
混沌之子將他所熟知的一切傾注在一顆無色的子彈,將它射向了身影。子彈擊中了身影,卻沒能擊穿身影的胸膛。因為,身影胸口有一個東西擋住了它。
擋住它是一張牌,一張黑色的牌,牌上畫著一個鈴鐺,牌名為“狗”。
身影揮舞光芒,將混沌之子斬斷,將束縛着他的空間斬斷。
身影躍出了虛空,降落在荒原上。他輕輕撫摸着手腕上的鐲,那是一個精巧的鐲,鐲上有雕成鳥狀的紅石。
倖存的悖反者中,有人認出了那身影的名字。
“【古途】?”
“新曆1005年,9月14日,6:25”
“所余時間:0日,0小時,5分,59秒”
【古途】沒有回應,他沖向了【極晝】。
不是【極晝】的六萬五千五百三十三個重複分身,而是【極晝】的本體——那個擁有自由意志的分身。
“曾經有一個人,”
看到【古途】的那一刻,【極晝】下意識地退了。
“她穿越了世界,跨越了時間,”
【極晝】不知道為什麼,但他感到,這個【古途】與他曾見的那人不同。此時,逃跑是唯一合理的選擇。
“在數萬年的時間,一直找尋着,”
但是,逃跑依然是徒勞。無論他逃到哪裏,逃得多快,【古途】都在他的咫尺之後。
“最終,她找尋到的就是這個——”
【古途】的手中有個小小的牢籠。牢籠沒有開啟,沒有移動,【極晝】卻發現自己在牢籠紙張。
“——殺死你們的方法。”
【極晝】想要逃脫牢籠,卻發現牢籠的目的不是困着它。在看到牢籠橫豎交錯的檻,它的存在已四分五裂。
【古途】捏碎了手中的牢籠。那便是【極晝】的覆滅。
那一瞬,【極晝】的分身伏滅在地,軀體化作淤泥。淤泥褪去了,露出了萬千“妒者”的屍身。
暗泥終究沒能突破屹立的殘壁,黯然地消亡於無物。殘壁之後,已不再有靜默旅人的存在。他們履行完最後的義務,便如蒸汽般飄散於天空了。
在殘壁之後,【古途】卻看到了一個散發著不詳氣息的男人。
【死曜】。
【死曜】咧開了大嘴,似是要笑,卻一口將創世之樹吞下。
“創世機”的體積比【死曜】大千百倍,但【死曜】還是吞下了它。這個男人似乎不受物理法則的束縛。
“在這段漫長苦旅的最後,赤鴉聽到了我的聲音,”【死曜】說。“她將自己最偉大的造物賦予了我,賜予了她最後也是唯一的繼承人。”
“赤鴉根本不認識你。”【古途】走到了【死曜】的面前。
“這種事並不重要。”【死曜】伸出手,他的手變成了巨炮的模樣。——反混沌連射炮,一炮殲滅混沌的最終兵刃。
“我追隨着她,愛慕着她,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誠地履行她的意志。”【死曜】射出光芒的炮火,炮火的光芒淹沒了【古途】。“最後,她把她的力量留給了我。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不是嗎?”
“你對赤鴉一無所知。”【古途】從光芒中走出,毫髮無傷。“對她的意願一無所知。”
“你又是什麼東西?!”【死曜】咆哮着,從嘴中長出創世之樹,樹的枝條要將【古途】束縛撕裂。
“……源則悖反。”
枝條本應捆住【古途】,它們卻自己捆成了一團。
“我是赤鴉的繼承人,”【古途】說。
【死曜】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左眼看到了右眼,右眼看到了左眼。
“萬世的漂泊者,”
【死曜】發現,自己裂開了。反混沌連射炮射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將一切劃上句號的人。”
【死曜】用雙手合上自己裂開的臉,一口咬向【古途】,卻咬碎了自己的喉嚨。
僅僅是這樣的傷口,是無法殺死【死曜】。他會用一千五百三十二種赤鴉留下的悖反操作,這樣的攻擊殺不了他。
只可惜,他沒有掌握“源則悖反”。那是無以反制的極惡之術,在悖反者的千年歷史上,僅有赤鴉能夠駕馭它。
所以,當【古途】使出“源則悖反”時,他只能死。他不應死,死亡的概念於他無效。但“源則悖反”一出,因果律也失去了顏色。
於是,被【死曜】吞下的“創世機”重生了。創世之樹拔地而起,樹榦衝天,將【死曜】的屍體刺穿懸挂於樹冠之上。
【古途】輕撫着“創世機”的樹榦。
“安息吧。”他對它說。
最後,它和他並未能挽回逝去的命運。
他們消滅了混沌,保全了“灰界第五環”。
但是,“第五環”構築於“第四環”的基礎之上,而“第四環”已經覆滅。第三、第二、第一環亦然。作為“灰界”基礎的現實世界已經覆滅,這是一切的前提。
“灰界第五環”就像跑在一套沒電的筆記本電腦的遊戲,隨時會在下一刻歸於虛無。
【古途】用“創世機”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種下了一顆種子。
他將一切的記憶存在了這顆種子中。當世界最終滅亡、一切歸於虛無時,這顆種子仍會頑強地在虛無中漂流。直到——
直到一萬億年後,或許是更久之後,新的世界出現,新的生命染綠大地,而那時,這顆種子漂過了虛無的海洋,幸運地落在這片新綠的土地上。
這片土地的人們或許會打開種子,讀到這段記憶。他們會知道,曾有一群人戰鬥為著某種希望戰鬥到了最後。他們或許會把這段故事記載下來,傳頌出去,那麼種子便以思念的形式住在他們的腦中,那些記憶中的人們也以這種方式獲得了永生。
不過,【古途】想,沒必要讓“第五環”的人們知道這些。就讓他們懷着欣喜與希望,度過最後的和平時光吧。
畢竟,人終究要死,未來其實並不重要,每一個當下才是人類能擁有的最大財富。
【古途】仰起頭,看着白色的創世之樹隨風散作了億萬的碎片,如雪般悄聲降下。
“死者不能復生。”60天前,【空山徑】曾如是對他說道。
“但是,人是有能力影響自己死後的事情的。”【空山徑】說。“你可以給未來的人們留些東西,比如說,訊息、影像,或是——代碼。”
【古途】望着60天後的未來,靜聽雪落。雪落如煙,風捲起了往昔,向著如夢的明天起舞而去。
【遙】吃力地轉着輪椅,駛往創世樹下。
那裏雪落如煙。
那裏,有着她孑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