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第1章 第 1 章

嘉朔元年,三月初九。

宮裏的桃花開了,棲滿枝頭,葳蕤繁茂,粉白的花瓣於半空旋舞,灑落在各個角落。

尚衣監內,殊麗捧着綉棚,不緊不慢做着細活,繡得正是向陽而生的桃花。她綉工精湛,一針一線無可挑剔,才會在芸芸綉女中脫穎而出,成了尚衣監掌印。

在綉好最後一針時,剛好到了下值時分,綉女們請安離去,殊麗也起了身,回到耳房小憩。

稍晚,還要為天子守夜。

脫下古板的尚宮服,她只穿寢裙躺在軟塌上,薄軟的寢裙沒甚遮掩,將妖嬈的身姿盡顯。

今兒是新帝御極的百日,太和殿前將燃放煙火,文武百官皆會前去觀賞,可看着窗外壓頂的濃雲,怕是不能遂願了。

果不其然,酉時三刻,春風化雨,淅淅瀝瀝地拍打在木牅上。

這場雨來得迅猛,像是故意跟新帝較勁,不願成人之美。

想來,負責觀測天象的欽天監官員都要遭殃了。殊麗懶懶勾唇,那個將她賣進宮裏的三舅舅就在欽天監任職,這會兒定然如坐針氈。

這時,綉女木桃頂着一雙紅彤彤的眼睛走進來,哭唧唧道:“姑姑......”

殊麗趕忙坐起身,拉過木桃,見她左臉紅腫,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木桃是尚衣監年紀最小的綉女,一入宮便跟在殊麗身邊,沒吃過什麼虧,今日這般,怕是得罪了哪位貴人。

木桃一邊抹眼淚,一邊告狀:“我去慈寧宮送衣裳,又服侍太后試穿,卻不想衣服的頭圍和臀圍尺寸不對,惹怒了太后,被太後身邊的孫總管摑了巴掌......”

她吸了吸鼻子,繼續道:“可我在剪裁前,反覆確認過孫總管送來的尺寸,絕不會裁錯的。依我看,就是孫總管在拿喬咱們,暗中使壞,故意送錯尺寸。呸,下三濫的閹人。”

殊麗略一壓眉,聽起來這裏面的貓膩可不少,若非太后授意,孫總管絕不敢在宮服上做手腳。再者,打了木桃的臉,也就是打了她的臉面,這無疑是太后的一次警告,警告她不可生出攀龍附鳳的心思。

還真是杜漸防萌呢。

掌燈時分,殊麗沐浴更衣,換上一襲灰綠色薄綃抹胸長裙,胸/前繫上雙耳結,青絲半綰,以一根青玉簪固定發鬟,慢慢走到銅鏡前。

鏡中女子柳眉杏眼,膚白肌膩,腰細臀圓,如一輪沉靜的月,於浩瀚墨空中,散發出獨有的光暈。

細雨斜飛,她執傘去往燕寢,袒領處一顆小痣若隱若現,如白雪之上的一點墨滴,於溫婉中迸濺妖氣。

晚風拂過裙擺,揚起層層綃紗,露出套着綾襪的腳踝,那裏傳來悶咚聲,有什麼在呼之欲出。

走進燕寢,殊麗與兩排宮人頷首,打簾走進內寢。

內寢不大,四四方方,有聚攏福祿之意。

如往常一樣,殊麗脫去鞋襪,露出戴着金鈴鐺的腳踝和雪白玉足,踩在純白毛毯上,一步步走向龍床。

掀開被子時,一隻穿着杏黃小襖的銜蝶貓忽然躥出,以殊麗做跳板,直衝懸在窗邊的鳥架,動作一氣呵成,驚飛了鳥架上的雪頸巴哥。

“哇,哇,哇。”

雪頸巴哥撲騰着翅膀,在半空叫了三聲,落在烏木腳踏上。

殊麗彎腰逮住它,戳了戳它的一圈頸毛,竟對它說起了小話,“老朋友,今兒幫我個忙,夜裏多叫兩聲。”

天子喜歡養貓養鳥,卻不喜歡它們鬧騰,這兩個小東西也是會看臉色的,從不敢在天子面前犯渾。

殊麗將巴哥放回鳥架上,笑着教它:“跟我說,龐諾兒,龐、諾、兒。”

巴哥也就像模像樣地學起嘴來:“龐諾兒,龐諾兒。”

龐諾兒是太后侄女的名諱,是太后精心培養的皇後人選,卻也是天子明面上不說、心裏極其厭惡的小表妹。

前不久,就有宮女因為在宮宴上多看了天子幾眼,被這位表姑娘找人教訓了一頓,雖沒有實打實的證據,卻是眾所周知的,奈何龐家勢力大,天子也就得過且過了,但心底終究是不滿的。

殊麗耐心教着巴哥,眼中沒甚溫度,既然太后給她的人使絆子,她就盡數還回去,讓天子對這個表妹煩上加煩。

好在這隻巴哥學什麼都快,殊麗沒費多少口舌。

等教完巴哥,她躺進衾被裏,為天子暖龍床。

暖龍床這事兒,殊麗是十分費勁的,一個大男人還嫌春日的被窩寒涼,非為難她一個弱女子?也正是因為此事,才引來太后的忌憚,認為這與爬床沒什麼區別。

被褥觸手絲滑,是用最好的織金雲錦所制,躺入其中,如陷雲絮,如回襁褓。

躺了一會兒,殊麗就有了睡意,卻不敢入眠,只堪堪合上眼帘,放空思緒,直到殿外傳來腳步聲。

落地罩的珠簾外走來兩道身影,一人矮胖敦實,一人頎長挺拔。

敦實的那個是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天子身邊的寵宦馮連寬,而另一人則是當朝天子陳述白。

天子面容俊美,金相玉質,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鋒利弧度,又因常年韜光養晦淡化了周身鋒芒,讓他有種不平易近人又不拒人千里的矜貴感。

殊麗跪地時,隱約能感覺出天子是帶着慍氣兒回來的。緊隨其後的馮連寬眉飛色舞,說著能讓天子舒坦的小話兒。

“陛下莫氣,好事多磨,說不定夜裏就天晴了,水洗的夜空,更適合燃放煙火啊。”

陳述白漠着一張俊臉扯了扯襟口,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殊麗,淡淡道:“平身。”

殊麗站起身,雙手疊於前,走到珠簾旁,接過外殿宮人遞來的紅釉鈞瓷蓋碗,旋即回到天子跟前,雙手捧起茶托,“陛下請用茶。”

女子素手纖柔,指尖粉白,如羊脂玉捏成的柔荑,細膩看不清毛孔,因她上舉的動作,窄袖微縮,露出兩截皓腕,右側腕子上戴着一隻翡翠玉鐲,襯得膚色更為透白。

陳述白接過茶盞時,指尖無意中碰到她的手指,似蜻蜓點水不留痕迹。

殊麗面色無異,退到一旁,聽得馮連寬繼續勸慰:“陛下龍體抱恙,還是暫且歇下,等天兒晴了,老奴再喚陛下起身觀賞煙火。”

他說話時,嘴角恨不得咧到眼尾,也因常年賠笑,眼尾的笑紋越積越深。

陳述白掀開瓷蓋,颳去浮沫,低頭輕嗅茶香,“不必了,吉時已過,再另行挑選日子吧。讓欽天監監正去刑部領罰二十大板,再罰去半年俸秩。”

馮連寬:“諾。”

殊麗豎著耳朵聽完,心中不滿,還沒罰她三舅舅呢。

接着,又聽陳述白問道:“是誰觀測的天象?”

馮連寬:“是監副元利康,以及他的徒弟。”

“皆罰俸三個月。”

殊麗舒坦了,三舅舅元利康最是愛財,此番罰俸無異於割他的腿肉。

她還記得七歲那年,雙親病故,她跋山涉水投奔三舅舅而來,卻被三舅舅強行賣入宮中的場景,如今十年過去,心傷猶在。

須臾,天子由馮連寬服侍着沐浴更衣,殊麗則守在湢浴門外,隨時等待傳喚。

天子潔癖、戒備心重,從不讓馮連寬以外的宮人近身侍奉沐浴,殊麗也不例外。

水聲傳出時,殊麗靠在門邊暈暈欲睡,不是她偷懶貪不了晚,而是白日在尚衣監當值,夜晚還要守夜,又沒個人輪換,身子有些吃不消。

可除了殊麗之外,其餘宮婢均不可在夜間靠近內殿,那扇珠簾如同一道屏障,隔絕了一切胭脂味,獨留殊麗的氣息。

也正是因為她身上獨有的沁香,能緩解天子的心悸,才得了御前的差事。

只是這事,她並不知情。

有時候,殊麗也會懷疑,天子是不是對她動了心思,可單獨相處時,天子從不與她多言語,更不會出言戲弄,也就打消了她的顧慮。

正當她無所事事時,湢浴內傳來陳述白短促的呵斥聲:“出去,換殊麗進來!”

緊接着,就見馮連寬氣喘吁吁地跑出來,倚在門邊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陛下喚你呢。”

殊麗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怎麼了,大總管?”

往常都是馮連寬進去服侍,從未出現過差錯,這孤男寡女,她怕自己成了餓狼的盤中餐。

馮連寬一邊將她往裏推,一邊解釋:“今兒晚膳后,陛下突犯心悸,服了葯也不見緩解,我剛剛為陛下按揉了幾下,下手重了,惹了陛下不快。”

殊麗欲哭無淚,他不懂如何按揉,可以找御醫啊,找她幹嘛?可皇命已下,只能硬着頭皮走進去,於氤氳水汽中窺見那抹身影。

偌大的水池中,男子背靠池壁,雙手搭在池邊,微仰閉目,美玉般的面龐顯露着不耐,像是受傷的獵隼,落入池水中。

隨着殊麗緩緩靠近,腳踝上的金鈴鐺發出了清脆的碰撞聲。

她跪坐在池邊,伸手輕輕搭在男人兩側顳顬上,“奴婢為陛下效勞。”

陳述白緘默不語,感受到女子按揉的力道,突然抬手扼住她的手腕。

殊麗身形不穩,險些撲倒在他身上,被桎梏的手下意識摁住了什麼,“陛下......”

掌心下是男子被浴湯浸潤的皮膚,她瑟縮指尖,想要收回手,卻被緊緊攥住。

陳述白低沉的嗓音響在耳畔,語氣意味不明,“朕是心悸,不是頭疾。”

殊麗顫了顫被水霧繚繞的眼睫,“嗯”了一聲,大着膽子覆上他心口,輕輕打圈,“這樣......好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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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在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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