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身不由己

第二十一章 身不由己

京城

紫荊閣後院

春日江潮遠遠連天一線,一輪皎月隨着起伏的江濤緩緩升起,水在月光照耀下閃着粼粼的光,瀲灧的波濤將這些光送出千里……

讓人身臨其境的琴音混着淅瀝的雨聲,已不知是浪濤碎下的水花聲還是雨聲了,更不知將人帶進那春江花月夜的,究竟是琴音還是雨聲了。

而這一曲《春江花月夜》就停在了此處。

倚靠亭邊的紫衫女子思緒被突然拉回了這一方院子,不滿地說:“竺凝,怎麼停了?”

那雨中優雅練琴,絲毫不在意雨水的黃衫女子,正是新來不久的竺凝,而那聽琴之人,正是紫荊。

她施施然起身,向紫荊微微彎腰:“閣主,竺凝琴藝不佳,請閣主責罰。”

紫荊站直身子,抬起一隻手示意打住,她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哪敢責罰你啊,你可折煞我了。我看你不是琴藝不佳,是心緒不寧。”

說罷又上下打量竺凝幾下:“雖然你不通武功,聽覺倒是靈敏。”

竺凝沉默。

她一彈琴之人,即便沒有內功加持,又怎會聽覺不靈敏?方才那雨簾中傳來的凄厲哭聲和鞭子破風之聲,在她來的這八天裏確實已是司空見慣,可每次聽心驚程度都不會減少。

“閣主,我想要個使喚丫頭。”竺凝咬咬唇,這是她這八天以來第一次向紫荊提要求。

本來作為外人是不能對主人家的制度有任何插嘴的,可那女孩是跟她一天來的,父母死光了,被兄嫂賣了來。聽着那女孩因不願接客而被抽打教訓,總覺得自己心底有種隱秘的愧疚。

“你是想要幫珠兒吧。”紫荊彷彿看透了竺凝。

珠兒就是那個丫頭。

竺凝低垂了頭踏入亭子,被人看穿總歸不是什麼榮幸的事,更何況是與人家搶人。

“竺凝,你還記得你的身份嗎?難不成將來你尋到了人,還要帶着這麼個窯子出來的丫頭嗎?”紫荊語氣平常,走向亭邊看下面水中游着的魚。

紫荊閣是紫荊精心修蓋的,特意找了辰月閣的閣主周海飛親自來設計的院落,又找翁白首借了許多錢。長亭下是一池湖水,湖中數十尾金魚像一簾翻動的錦緞。

“你今天幫得了珠兒,明日再來個玉兒,後日再來個翠兒,難不成你還能幫盡天下人嗎?”紫荊一邊喂着魚一邊淡淡地說,語氣中聽不出喜怒,“人我可以給你,只是竺凝,你要想清楚。你不用經歷這些事,還可以在我面前救人,是因為你生來就於她們是雲泥之別,而不是其他什麼。”

竺凝眼瞼低垂:“我知道。”

“我就是怕你忘了。想想自己來這裏是做什麼的。一曲《春江花月夜》都彈不好,別說和我並肩了,你又拿什麼去見你要尋的人?”

紫荊扔完了手中的魚食,許是覺得無聊,接了一捧雨水“嘩啦”倒入湖中,驚得一池金魚四散逃開,她才滿意地拍了拍手,揮掉手中的渣渣,看向竺凝。

竺凝心中一驚,隨後就是羞愧,真心實意地衝著紫荊行了個大禮:“竺凝明白。”

“竺凝,你不要只是看着她們可憐。沒有錢的百姓能活着就已經是一種恩賜了,我可以給她們吃好穿好,給她們富貴,教給她們怎麼做一個殺人工具。比那些只能供男人玩樂,年紀輕輕就染上病死了的妓女,可是好太多了。”她忽地展顏一笑,極為魅惑,“她們中還有些罪臣後代呢,前半生做大家閨秀,後半生做婊子。”

竺凝知怕是勾引起了紫荊的傷心事,本不想再說下去,可紫荊又主動拉着她說:“你是不是想問,聖教的弟子都是在斬軒轅那裏教的徒弟,再自己選去哪個王手下。為什麼我這裏的女孩都是被迫來的?”

這確實是竺凝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誰會主動想要來這煙柳之地,做個千人騎的婊子。難不成我們算在暗門裏,你就真當我們紫荊閣是個賞金獵人聚集地了?”紫荊本就是鬆鬆挽着的髮髻已經半散開了,沾了些雨水愈發得黑了,臉上嫵媚的神情褪去,自嘲的笑讓她顯得更加美了,像一隻狠厲的妖。

“所以其實這些所謂的弟子,不過是一些走投無路的女子。她們的武功都是後天學的。之所以她們的整體能力不比別的差,是因為沒有武功,她們就連人都做不了。所有的青樓,哪個姑娘不恨老鴇?可偏偏就我紫荊閣,沒有姑娘恨我,因為是我給了她們做人的尊嚴!”

竺凝突然喉嚨發緊,眼眶發澀,鼻頭髮酸,有什麼感情澎湃而出。濕了面頰的,不知是雨還是淚。

竺凝扶住紫荊搖搖欲墜的身子,才發覺她已經渾身濕透,大驚:“閣主,您淋雨了,我扶你回去吧。”

紫荊搖搖頭,脫離竺凝的束縛,自己站直了身子,看着雨簾:“你來的那日,也是這樣的雨。”

那不過是八日前,又有什麼可回憶的呢。

竺凝心知她說的不是自己來的那日,撐起一旁的油紙傘走過去替紫荊擋住了萬千愁思:“閣主,我們一邊走一邊說吧。你給竺凝講講你來的那天。”

紫荊當真聽話地跟着竺凝走了起來,邊走邊說:“太久了,不說了。”

是啊,確實太久了。

可她分明記得清清楚楚。

滿門的血混着雨水流了整院,連刀都不必擦。

她被逼着接客,被逼着在各式各樣的男人面前虛與委蛇。

她成了頭牌,面上風光一時無兩。可誰都知道,她私下裏仍舊沒有半點選擇,所謂的風光下,連一點做人的尊嚴都不配得到。

直到。

直到王來了,將她帶走。

她學內功學拳腳,學攝魂術學暗器,為的是報答她的恩,也是為了自己。

現在她在聖教乃至全江湖,誰不是要尊稱一聲“紫荊閣主”,混跡在廟堂各個高官之中,隨意拿捏旁人生死。可那些屈辱的日子,依舊像烙印一樣深深嵌入血肉,連筋帶骨,清不幹凈。

紫荊忽然緊緊握住竺凝的手,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姊姊,是怪她嗎?”

竺凝沉思了一下:“有一點吧……”

忽然感覺身邊殺氣陡盛,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她有種連雨都停滯了的錯覺。

“你姊姊要你來,傷害王?”

竺凝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在如此強勢的壓迫感下依舊保持鎮定的,可是額角滑落的雨珠愈發多了:“我姊姊不會傷害…王的,紫荊姊姊,你放心。”

這是她第一次叫紫荊姊姊,卻意外的安撫人心。

紫荊與她相處不久,卻也知她不會說謊,緩緩斂了殺氣,神歸天外。

“哪怕只是你姊姊要傷害她這個消息,就足夠令王受傷了。”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在嘩啦的雨聲下,更是輕得像雨中飄零的葉片一般,很快就被雨潮吞噬,“王一直在後悔……”

竺凝一字不落地聽在了耳中,只是夜煞會自責,姊姊又何嘗不是一直在悔恨中度過的呢?

雨下得愈發大了,這勢頭怕是要下一夜。

雨簾的朦朧中,有一紫一黃兩道身影緩緩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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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桌子,隔開三個人,三人心思各異。

周海飛不動聲色地將許逸柯和龍絮薇的臉色收入眼底,眼角噙了笑意。

“你們應該都看出來了吧。龍門鏢局這趟趕路可謂是不疾不徐,雖然白日趕路速度快,可是一到飯點和夜裏,就磨磨唧唧,總是在城裏吃酒樓,睡客棧,只要到了一座城必定要停。就連走的路線也是經過城鎮最多的線。一點沒有押運重要物品的匆忙和重視。我們這些江湖人跟在後面這大半個月,竟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周海飛看着兩人:“你們覺得這正常嗎?”

龍絮薇脫口而出:“素聞墨風是個穩重之人,這也不算什麼吧。”

她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急了,可是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來。只得欲蓋彌彰地補了一句:“這些我也想過,只是到底覺得不是什麼大事。”

許逸柯也呵呵笑了幾聲,略顯尷尬:“是啊,我們之前討論過。”

龍絮薇心知他是為自己解圍,只是許逸柯裝得不太像是兩人討論過的樣子,與其說是解圍不如說是撇清關係。

周海飛像是沒發現一樣,繼續說:“這確實說明不了什麼,只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為防萬一,還是檢驗一下比較好。”

“怎麼檢驗?”

這下龍絮薇安靜了,許逸柯捧哏道。

“最簡單粗暴的方法——”周海飛說到一半,就被一個人打斷了。

“閣主,因為下雨,龍門鏢局的隊伍停了,說今晚在莫城住下。”

莫城,就是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

周海飛笑起來:“真是個好時機啊,你們說呢?”

許逸柯說:“前輩,不知您想如何去檢驗?”

周海飛不答,而是笑着看向龍絮薇。

龍絮薇心知自己方才的舉動太急了,事後的補救壓根沒有解除嫌疑,自己對龍門鏢局暗自的觀察必須要找個好的借口掩飾過去,現在沉默不是明智的選擇。

於是她硬着頭皮說:“前輩的意思怕不是直接找墨風,然後將運送去武當的箱子強制打開。”

正好在喝茶的許逸柯毫無懸念地被嗆到了,他萬萬沒想到周海飛口中的“簡單粗暴”是這麼簡單且粗暴!

他看向周海飛,希望在他臉上看出是龍絮薇太沒腦子了,可是他只看到一向在江湖上備受尊敬好評甚多的穩重的辰月閣主周海飛,此時正笑得一臉慈祥,恨不得將“孺子可教”刻在臉上。

瘋了,是他們瘋了還是自己瘋了?

不過,這樣也好,倒也省得他親自動手了。

無人察覺,許逸柯的唇角勾起一個得意的弧度。

看來,還是蠻順利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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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匹馬長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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