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街踢館
整條道路上,都是茶樓酒肆,店小二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到最後都難以分清哪家是哪家了。
鬧市中不許縱馬,龍絮薇乾脆牽着韁繩在路上慢慢踱步,穿梭在絡繹不絕的人群中。但是她的眼睛,始終鎖在前面一輛高大馬車上。
馬車前後簇擁許多人,上面大大的旗杆,上有“龍門”字樣,生怕別人不知道是天下第一鏢局--龍門鏢局在押鏢了。只是龍門鏢局這幾年漸漸興盛,高手眾多,所以這樣的張揚非但沒有引來不軌之徒的覬覦,反而使人見之退讓。更有甚者,一老嫗與一孩童慌忙必避閃之間,腳下不知被什麼一絆,重心不穩,兩個人連老帶小一起向後跌倒。
龍絮薇不由得蹙起她黛色的眉,對這等囂張行徑很是不滿。她的眉不同於尋常閨秀那般細長,也不似男子那樣粗且濃,而是在這兩者之中找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頗有些俠氣。她將一頭秀髮高高豎起,剛好垂落到后腰,混在她紅紫摻半的艷色夾襖上,沒有刻意的男裝打扮,卻比許多男子都更加英姿颯爽。
一切發生的太快,周圍的人似乎都沒有反應過來。龍絮薇雖然看到了,但是奈何離得太遠,中間又隔着一整個龍門鏢局的浩蕩車隊,一時之間也趕不過去。
突然有一玄衣男子自房頂躍下,衣袍在風力的作用下向上掀開,如一瓢墨汁潑灑在空中。只見他落地之後迅速轉身,長臂一揮,同時摟住老嫗和幼童,藉著他們后傾的力道向後轉去,再轉過身時,三人已同時立住。
他正面向龍門鏢局的車隊,也同時是面向龍絮薇,一張銀質面具將大半張臉遮住,只留下一點白皙的皮膚,襯着一張唇薄如翼,一雙眼亮如星。
好久好久,龍絮薇才反應過來。滿腦子還都是男子從天而降的利落身姿,乾淨瀟洒。龍絮薇作為一個小武痴,雖然看得懂這一落一轉之間的深蘊武功。雖然她自小是眾星捧月地長大,周圍人都誇她有天賦,她自己也對自己的武功造詣很有自信,可她此時見了這個面具男的動作,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即便再學上五年,也難有他這樣的輕功,這樣的速度。
面具男抬頭讀着旗幟上的字:“龍門鏢局。”聲音圓潤溫雅,可是語調極為諷刺,即便隔着面具龍絮薇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猜想他必定是在冷笑。
果然。
“好大的威風啊。”面具男放開了老嫗,一雙手對拍了幾下。眾人都被他救人的速度驚到了,此時沒有人發出聲響,拍巴掌的聲音在空氣中顯得格外諷刺,一瞬間,龍門鏢局的人臉上又紅又白。
龍絮薇這才明白他是來找茬的,至於是順帶救人還是因為看不慣老嫗和幼童摔倒才來找茬,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按在包袱上的手緊了又緊,還是決定袖手旁觀。龍門鏢局久負盛名,找茬哪有這麼容易?
“你,”面具男指着最前面駿馬上的墨風,“你是這趟鏢領頭的?”
墨風是龍門鏢局當今鏢頭龍威從的親傳大弟子,早幾年就自己領頭押鏢,他手下無一趟損壞丟失的鏢,可見其人武藝之高、心思之縝密。此時街上已有不少看熱鬧的人認出了墨風,低頭竊竊私語起來。
墨風卻渾似沒有聽到,面色如常,從馬上下來,對着面具男深深鞠了一躬:“在下墨風,此趟鏢正是在下負責。適才趕路,未成想衝撞了老人家和小孩子,感謝閣下出手相助,不然摔出個好歹可就是我們的罪過了。”他原本也想出手,只是頭頂一片黑影籠罩讓他放棄了這個想法,靜觀其變。
隨後他又衝著老嫗和幼童遙遙拱手:“老人家,您沒有受到驚嚇吧?”
老嫗摟着自己的孫兒發著抖,害怕極了的樣子,卻拚命搖頭。
墨風像是看不到她發抖一樣,笑得一對狐狸眼眼尾上翹:“沒有就好,是我沒有管好下屬,在這給您賠禮了。”
老嫗哆哆嗦嗦地說:“不敢不敢。”
面具男一直在一旁看着,見到墨風又回到馬旁想要上馬,這才伸手一攔:“你要做什麼?”
墨風攤攤手,顯得格外無辜:“上馬啊。”
“上馬做什麼?”
“找地方吃飯啊,這都正午了,也不適合趕路。”
面具男被氣得語塞:“那這個老人家呢?”
“我不是已經賠過禮了嗎?老人家也說她沒事,讓我不必放在心上。”墨風好像很疑惑的樣子,“這位…俠客,你不餓嗎?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吃個飯,睡一覺,美容養顏。”
“我一個男人,要美容養顏做什麼?”面具男順口道,然後又像是反應過來一樣,有些抓狂地說,“你就這麼,道個歉就完了?不應該向老人家賠錢、看個病嗎?你們龍門鏢局這麼有錢,怎麼做了事還不敢當啊?”
街上的人覺得有禮,紛紛喊道:“對呀,賠錢!怎麼也要去看一看吧,老人家要是嚇出什麼問題來怎麼辦啊?”
話題的中心老人摟着孫兒抖得像是秋風中的一片落葉,嘴裏嘟嘟囔囔:“不敢不敢,不用不用……”
此時所有人都覺得墨風一定是要破財消災了的,只有龍絮薇歪着頭笑了笑,甚至看熱鬧地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想找個合適的吃瓜位置。因為她知道,墨風做事,自有道理,他那麼倔,既然一開始沒想過要賠錢,再多人強迫他他也不會給。
“我為何要賠償她?”墨風似乎很疑惑,“她走在我們車隊前面,我們離她有,這麼幾十丈遠的距離,再說了,自從入了城我們車隊的馬車就一直是這個速度,並不比他們快上多少,老人家絆倒也不是我們車隊掉下來的東西絆的,怎麼就要我們賠錢了?”
他這一通輸出竟然迷惑了眾人,剛剛還叫喊着要龍門鏢局賠錢的路人們一下子都被他說服了,不知道該怎麼反駁,這自然氣得面具男跳腳。,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坐回馬上。
可是墨風似乎還嫌不夠似的,上了馬又說:“對了,剛剛在下以為你戴着面具是怕自己容貌難看不敢見人,才勸你美容養顏,既然俠客認為自己一個男子不需要在意有傷風化,那就算墨某多事了。”
這一句話說得在場眾人無不瞠目結舌,卻只有龍絮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聽得面具男怒目尋生聲望過來。只是他剛剛做了好人幫助老嫗和幼童,此時也不好對一個女子下手,腳下一點,又登上了房頂。
這可能就是“挖個地洞鑽進去”的另一個版本了吧,“找個房頂飛上去”?不過其實也都差不多。龍絮薇滿意地想,是自己把他氣跑了,想到這,不加掩飾的笑聲更加肆意了起來。
被笑聲吵到了的人一隻手把玩着酒壺,懶懶散散躺在房屋上,眼神卻緊緊盯着龍絮薇,似乎這下面一出鬧劇都不及這個女子更讓他感興趣。男子坐起來,向遠望去,目光所及,正是一家酒樓。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日頭正是毒的時候,男子整張臉都暴露在日頭下,可他半點也不為熱而慌惱,反而閑閑一笑:“確實也到了該吃飯的時間了。”他逆着街道的方向跳下房頂,躥了幾下,趕在龍門一眾人坐上位前進了那個酒樓對面的酒樓,挑了個臨窗的位置,點好了菜,要了一壺酒悠閑地喝了起來。
果然,等到龍門的人進了那個酒樓,兩家酒樓都湧進了許多人。他“哼”了一聲,也不知道龍門這群莽漢怎麼想的,竟然在鬧市吃飯。況且,這可是蕭陽城。
蕭陽城,是除卻京城外最為富貴的城市,是東西、南北貨物往來的必經之地,運輸貨物的商人都會經過這個地方。蕭陽城容納了許多商賈,自然也會雇傭外地人勞務。所以即便蕭陽城不是任何一家武林門派的根據地,也還是隱藏了幾乎是所有武林門派的弟子。可能只有聖教、龍門鏢局和峨眉派是例外。
聖教就是傳說中的魔教,他們不用打工賺錢,靠得是搶,可是自從武林盟主與朝廷結盟后,武林所有人都成了在編製或不在編製上的官吏捕快,一旦有人燒殺搶掠立即出動,便是魔教之人武功再高,雙拳也難敵一群人,就這樣魔教漸漸衰敗了,差點全教都被殲滅了。好在後來出現了一個叫卞文瑜的教主,是個書獃子,狠狠批判教中“我不好過,也要拖你下水”的教訓,改成了“我要比你過得好”。後來他和武林盟主冉霖茵結為了連理,當了幾年盟主夫君,兩個人一起歸隱了。雖然是一段佳話,兩人還來聖教了一陣子,但是全部的作為就是給聖教上上下下洗腦了不允許搶掠,然後扔下一眾不搶不掠,也不會賺錢,坐吃山空的聖教弟子。好在卞文瑜的妹妹卞思玥闖蕩江湖歸來,本是帶着她從名門正派擄回來的小男友顧清武看看自己曾經住的地方就再回江湖闖蕩的,還是顧清武見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魔教竟然成了種地教,於心不忍,教給他們如何經商,後來又將武館開到了整個閔朝,於是魔教搖身一變,成了最富裕的門派。後來有正派中人也想經商,奈何天下的貿易鏈幾乎全被聖教壟斷了,他們不屑與聖教為伍,自此,江湖中鄙視商人的風氣傳開。只是這鄙視中有幾分惱羞成怒,幾分是拉不下臉去合作,又有幾分是嫉妒他們,懊悔自己沒有早點經商,那就不得而知了。
名門正派看不上商人,但是總得押鏢。所以龍門鏢局是江湖上除魔教外唯一有穩定收入的門派。畢竟正道中人最好面子,就算滿門上下連同教主都窮得只能吃野菜,押鏢的錢也一定不能少,所以龍門鏢局也就不去和別的門派爭那幾個店小二的名額了。
峨眉派上下全是女子,苦力什麼的不好拋頭露面,只靠着當師太替人除邪。只是民間對女子束縛太多,除邪他們信任武當派的弟子。所以峨眉派一度存活十分艱難,還是靠武當派分了一部分弟子去做苦力,讓出一部分市場,才勉強吃得上飯。只是後來還是有一部分峨眉女弟子吃不下白菜豆腐的苦,歸了紅塵。她們有人做了歌女,有人只是街頭賣藝,更有甚者進了風流之處。其實當今閔朝民風開放,武林更是沒有那麼多拘束,這些年也不乏有江湖男子去伶人館做活計,可偏偏峨眉當時的師太是個迂腐的,聽聞后大為憤怒,一口老血當場就噴了幾丈遠,然後下了死命令將她們逐出師門。只是峨眉女子還是念舊,即便後來天涯各自為生,還是聚在一起建了一個門派--娥媚。只是這個名字徹底將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師太給氣死了,她們只得改成了一個招收女子的尋幽閣。
這尋幽閣又有些什麼玄機,後面自然會提。只說男子不負所望,看到龍絮薇背着包袱,走來了這家酒樓。二層的桌子都滿了,龍絮薇有點不知所措了,早聽聞蕭陽城富貴,可也沒想到這麼多酒樓還能這麼滿的人,她想着要不還是買點乾糧隨便吃點吧。
不對,這一路上的茶樓酒肆都有小二在門前招呼客人,必然不會是坐滿了人。那就都是為了龍門鏢局這趟鏢?她暗惱自己反應遲鈍,果然爹爹說得對,自己的江湖經驗不夠,應該多歷練幾次。
只是,她抓着包袱的手收緊了一下:第一次來江湖就有這麼重的任務,她怕會辦不好。
這麼想着,她就看到窗前有一個男子,劍眉星目,一對紅潤的唇非但沒有讓他稜角分明的臉上顯出陰柔,反倒削弱了幾分凌厲,兩綹頭髮自額頭垂落,顯得不羈又放蕩。他一身灰袍,不似白那般太過翩翩,也不像黑那樣陰翳扎眼。
但是窗外烈日不識趣,照在他的臉上,依舊一眼就注意得到。那樣耀眼。
龍絮薇也見過許多美男子,有瀟洒到不羈很是投緣的,有溫和有禮的翩翩公子,也有孔武有力有安全感的。但她這時感受心臟一下下的力度,才第一次懷疑到,自己原來是一個看臉的花痴。也不知道這人是什麼來歷,她竟然從未聽說,若是…擄了回去倒也不錯。至少爹爹不需要一個佳婿穩固地位,母親看到這種臉的男子也是會同意的吧。
這時那個男子沖她招招手,又站起來對她一拱手。龍絮薇愣了一會才明白是對着自己拱手,剛剛看到美男的花痴情緒一下子斂了個乾淨,轉而警惕地打量那人:不知道是自己露出了什麼破綻,或者這個人就是目的不純。
她很快掩飾好了情緒,大步上前:“這位公子,是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