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他們不是朋友,他們是主僕。
嚴謹被帶走時,秋同在場。他是覺得奇怪,但嚴謹說沒問題,他便沒多想。他信任嚴謹,嚴哥說沒事那就是沒事。
所以當結束外勤工作回來的甄安詢問嚴謹哪兒去了時,秋同沒多解釋,只簡單地說了句「有個人找他,出去辦事了」。
甄二少的注意力主要在他理哥身上,捎帶手看兩眼嚴謹。秋同隨口一說,他沒放心上。
總台人來人往,每天找嚴謹的人多了去,每一個都關注那他也不用做自己事兒了。甄安咧着一口大白牙,笑嘻嘻地沖大家擺手,祝大家周末愉快,他先行一步。
甄安是大少爺,周末不上班;秋同是Omega,也不上班。
當局頒佈的《勞動法》以及《Omega保護法》中有明確規定,Omega員工每周工作時間不得超過35小時。別說周末,就平時秋同都極少加班,否則以總台的工作強度,努努力四天就能到35小時。
往好了說這是對Omega的合理關照,怕弱小的Omega被無良老闆惡意壓榨,遂出台法律維護Omega的合法權益。
其實就告訴各家公司:你們別招Omega,同樣薪資Omega的工作量少,不合適。同時也委婉地告訴Omega:你們別上班了,那點兒工作時間啥都不夠干,專心在家相夫教子。
自主創業的Omega不受這條規則限制,但又有幾個Omega有本事自主創業呢?
嚴謹沒有家人,穿過來時就只剩他一個,沒見過父母。進了周家也牢牢記着他是周家的僕人,存在的意義就是保護周理,周家是主人,不是家人。
也沒有朋友,他總一個人獃著,對誰都同一副疏離溫和的樣子。回莫星這麼長時間也只有秋同一個稱得上常聯繫的同事,還是因為秋同總嘰嘰喳喳地主動找嚴謹。但凡哪天秋同不主動了,這份同事情誼也就結束了。
周理倒是總在周末找嚴謹,可這星期他去外星開演唱會了,沒找嚴謹。
其實這周末秋同有給嚴謹發了幾張周理演唱會的照片,嚴謹沒回——關於周理的消息,嚴謹一直選擇性無視。所以秋同也沒發覺有哪裏不對。
各種因素累積下來導致的結果就是,無人在意全勤且固定加班的嚴謹為什麼周末消失了整整兩天。
等到周一,秋同上班后看到嚴謹辦公桌跟周五離開時一模一樣,才意識到不對勁。
他進辦公室后沒見到嚴謹身影時就隱約覺得不妙,心說是不是周末太累,晚點兒來。等了好一陣也沒見嚴謹來上班,找周圍同事打聽,都說沒見過嚴謹。
打電話還不接,秋同越來越急,望穿秋水地等來甄二少,他小跑上前迎,“甄安——嚴哥不見了!”
甄安沒當回事,輕輕拍了下秋同肩膀,嘻嘻哈哈地跟攝影師打招呼,然後才散漫地回應秋同:“哎呀,他還能去哪兒,一會兒就來了。”
“電話都打不通!”秋同着急地說,“嚴哥從不這樣!我剛去了趟停車場,車還在停在上周位置,說明他走之後就沒回來——”
甄安打斷秋同,“走?他去哪兒了?”
“我……我也不知道。”秋同一副要哭的表情,“就上周五,有個穿黑衣服的人來找他,說了沒幾句話,嚴哥就跟着走了……”
“黑衣服?對方長什麼樣?走之前嚴謹跟你說了什麼?”
“嚴哥什麼都沒說。我不太記得他長相了……嚴哥跟他走的時候挺正常的,那人挺英俊的,高個子,信息素應該很強,穿一身黑,頭髮很短,感覺是挺凶的……”秋同顛三倒四地說。
“什麼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嗎?”甄安摸出手機撥號。短短三十秒,他想了很多,嚴謹安靜低調,不與人爭執,這樣一個Beta能得罪誰?
甄安想到一個人,最近嚴謹跟周理走挺近,那人看嚴謹應當很不順眼。
“周五下午,你們出外勤的時候。”秋同確定地答,“走之後沒多久你們就回來了……”
電話通了,甄安抬手示意秋同等會兒再說。他捂着話筒走出辦公室,“舒雲!你有沒有見到嚴謹?你在總台嗎?”
“嚴謹?我見他幹什麼。”舒雲說著就要掛電話,“你有病吧,在我面前提嚴謹。”
“別掛有正事——”甄安搶道,“他上周被人帶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聯繫不上人,這事兒不是你乾的吧?”
“你有病吧甄安,我找他幹什麼?”舒雲不耐煩道,“平時不打電話,打電話找我要那個Beta,有病。”
“我不就是問問么。”甄安悻悻道,“你沒抓他那最好……都知道你倆……唉,我不就怕是你……”
說著說著,甄安猛地一頓,“真不是你乾的?!”
“我抓他幹什麼!”
“不是,你沒抓他……那抓他的是誰!”這一刻甄安臉上露出了罕見的嚴肅,沉聲道,“舒雲,可能出事了。”
“他一個Beta能有什麼事,怎麼?萬一是睡過頭了或者今天就不想上班。”
“你當他是我們倆啊——”
“甄安你什麼意思?他消失你找我要人?”
“我什麼意思?”甄安語氣認真,“拜託你動腦子想一想,別光合計你那點兒所有人都知道的想法——嚴謹沒了,雖然他是Beta,但那可是嚴謹!”
甄安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他怕刺激到舒云:那是一個從周理身邊跑了七年、仍會被周理要求給他打領帶的Beta……
這事兒挺奇怪,周理不是個寬容的Alpha,也不是個念舊的Alpha;但甄安覺得“嚴謹主動上到二樓,謙恭地跟周理說您領帶歪了,我想幫您重新系一下”這種場景更不可能存在。
“他沒了關我什麼事?我又不是你。”舒雲冷笑,“他是你上司,又不是我上司。”
說罷,舒雲掛斷電話。
甄安舉手機愣了兩秒,大抵是沒想到舒雲真敢直接掛電話。
那可是嚴謹啊!從周理身邊跑了七年,還能在周理面前全身而退的Beta。
甄安輸入周理的電話號,拇指在撥通鍵上方盤旋半天,愣是不敢撥通。
可萬一真是他大題小做怎麼辦?就像舒雲說的那樣,嚴謹只不過是遲到,白折騰周理一趟?那他沒了。
如果嚴謹真出事了呢?不及時通知周理耽誤了找人的最佳時期……
這些日子跟着嚴謹幹活,甄安常常產生懷疑,他大哥送他到總台上班,有沒有周理授意的成分在。
在這兒替周理看護着嚴謹,別讓這個弱不禁風的Beta在全是Alpha的莫星總台里被欺負的渣都不剩。
甄安遲疑不定,三秒后,他關了手機屏幕,大步流星地回辦公室找秋同。
“嚴謹家在哪兒?帶我去一趟,萬一他在家——”
——
同一時間,演播廳。無情掛斷電話的舒雲心神不寧。
她喜歡周理這麼多年,周理時刻落在一個Beta身上的眼神是什麼意思她最清楚。否則也不會施小手段給嚴謹弄走。
舒雲沒參加酒會,沒親眼看見嚴謹又幫周理打領帶的場景,但她知道在周理心中嚴謹一定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嚴謹消失她喜聞樂見,可她不敢讓嚴謹消失在她上班的地點,周理會生氣、會遷怒,而她承受不住周理的怒火。
舒雲一個電話要來權限查上周五的監控,想看嚴謹跟誰走的。結果她瞪着眼睛看完了金融部門一下午的監控也沒見到嚴謹是被誰帶走的。接着她趕緊調出樓梯間、電梯以及總台門口的監控,心說這裏總得有嚴謹了吧?結果還一無所獲——
那麼這就很可怕了,對方居然把視頻處理的一乾二淨。
舒雲徹底慌了,她害怕周理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鍋堆在她身上,馬上聯繫甄安:“你在哪兒!我看了上周的監控,嚴謹的鏡頭全部被刪了!手法高明,完全看不出破綻!”
“呃……”情況不容樂觀,甄安沉默,彷彿有股涼氣從潮濕的地面中竄了出來,“你再看看鐘崎?有人去找他嗎?能動總台監控視頻說明對方至少取得了高於安保中心的權限,他們找過嚴謹嗎?”
嚴謹家裏沒人,他和秋同剛站在門口一頓敲,問了鄰居和物業,也差了小區門口的監控,都沒看見嚴謹身影。
第二次經過嚴謹家樓下的時候,甄安留意到了那輛灰塵斑駁但經歷過特殊改裝、掛着只有周理能使用的車牌的黑色越野。他心想:幸虧來了,理哥還真重視嚴謹。
甄安再一次給舒雲打電話,接通后他倆異口不同聲地說:
“嚴謹沒找過鍾崎,但星期五那天鍾崎進過檔案室,他是不是接到了什麼通知去查檔案?!”
“嚴謹周末沒回家,真出事了——聯繫理哥吧?”
舒雲還有些猶豫,“會不會是周理找他……”
“也有可能。”甄安心煩意亂地說。但這可能性極小,周理出去開演唱會,憑他這段時間觀察到的情況來看,周理只私下聯繫嚴謹,沒公開帶出去。
而且聽秋同描述,感覺對方不像周理的人。
“我打電話問問。”甄安語氣凝重,“你去找鍾崎。”
舒雲捏着手機,不情願但沒辦法地說:“好。”
——
在分析處小黑屋被關了兩天的嚴謹靠在硬邦邦的審訊椅上,半閉着眼睛,呼吸節奏緩慢。
白天輪番審訊,晚上對着四盞高瓦數白熾燈,幾乎三天沒吃飯、沒睡覺的他臉色慘白,因為審訊室陰冷,還發起了低燒。
嚴謹沒想到分析處真懷疑他是個間諜,翻來覆去地問他人生經歷,問他每一個時間節點曾發生的事。
嚴謹能準確地回答他離開周家之後的經歷,卻不敢貿然回答他在周家的那十二年。
他沒見過自己檔案,不知道秦叔在那裏面為自己虛構了什麼樣的人生。
從這個角度想,分析處懷疑他情有可原——
他的人生是假的。
縱使后七年是真,可這真建立在前十二年的假之上,誰信呢?
劉處問他怎麼拿到的梅德斯公里大學Offer,問他多門外語在哪兒學的、跟誰學的、都什麼時候上課,問他為什麼了解貴族禮儀,為什麼知道議員胸針的內幕、為什麼認識甄安,父母何時去世、因何去世、葬於何處,到總台工作有什麼目的……
劉處和張晨翻來覆去地問,嚴謹一遍遍地答。
周家給過多少答案他便答多少,周家沒說的他不能說。他只能這樣,他沒辦法。
他不能冒着泄露周家存在的風險為自己保命。
何況分析處看起來也沒什麼證據……再不濟還有甄安……他發現自己消失一定會找,嚴謹只需要堅持住不說就可以。
這沒什麼難度,他垂眸望着地面,室內唯一讓他眼睛舒服些的位置,他受過專業訓練,他堅持得住。
到這會兒他算明白為何周家每年都有特殊訓練,就是為這種極端情況做準備。
無論什麼情況,他們都不能泄露周家的存在。
嚴謹的眼神彷彿一潭死水,可惜周家還是太「體貼」他們……沒有這種被強光照着不讓睡覺的訓練。這種訓練傷眼睛,周家沒安排。
門口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嚴謹微微動了下頭,大概是三個人的腳步聲,比平時多了一個人。
厚重的金屬門被推開,劉處站在欄杆另一端,目光森冷,“現在開口也來得及。”
“你們問的我都說了。”嚴謹氣聲微弱,他頭疼的要命,幾天沒吃飯,只喝到點兒水,這半年來好不容易長出來點兒的肉大概又都瘦回去了,“還要我說什麼。”
劉處打開電子鎖,走到嚴謹面前,黑色軍靴尖反射出寒光,“你檔案空白,你跟我說你就是個普通Beta?”
嚴謹心裏一跳。
怎麼可能!
但即便心裏再沒底這個時候嚴謹也不會表現出來,他閉了閉眼,過了半晌才牽動一下發白乾裂的唇,“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劉處深深注視嚴謹,沒想到這個Beta在這裏堅持了這麼久,他幾乎要相信這個Beta交待的都是實話了。
若非拿到上級許可強行打開了嚴謹被封起來的保密檔案——一份完全空白的檔案,該有的材料都有,但全部空白。
南戰區停戰,外部隱患暫時消除后,分析處將工作重心轉移回赫爾特內部。十多年的戰爭,不僅有外面混進來的間諜,還有許許多多被滲透、被策反的赫爾特原住民。
分析處未來一年的任務就是清理混在民眾中的敵對分子。他們先從外星回來的人中查起,剛好這時候接到一份匿名舉報:
總台某位性別為Beta的記者入職不滿五年,但一路順遂;在三分台被打壓,去南戰區刷夠履歷轉身就升職進了金融部;這個人家世不突出,交友圈單調,卻知道議院的潛規則……
這份不到500字的匿名舉報迅速引起了分析處的關注,再一調檔案,發現嚴謹已經被分析處調查過一次了,因有人往下壓才不了了之。
他們去找總台檔案處了解情況,得知嚴謹入職時調過去的是一份由當局系統認證的保密檔案,有人擔保嚴謹身份沒問題,但總台無權開啟這份檔案。
暗訪的人說嚴謹對宇宙局勢、各路資本非常了解,熟悉莫星金融市場,隨便選一位行內巨鱷嚴謹都能說出其來龍去脈並有針對性地準備採訪稿。
接着從外務司那裏得知嚴謹個人能力突出,不弱於任何一個Alpha,外務司發佈會上表現遊刃有餘。在梅德斯的人傳回信息:嚴謹入學前就已經掌握了多門外語,在校期間成績優異,名列前茅,遠超同齡人。
查到這兒足矣說明嚴謹有問題,分析處當機立斷,去總台抓人。
空白檔案佐證了他們的判斷,此刻他們也不在乎會不會傷害嚴謹,對間諜手軟等於對自己殘忍。他們只要保證嚴謹還有口氣在,活着說出上頭的人是誰,或者提供聯繫上級的方式就夠了。
——嚴謹上頭一定存在一個隱藏更深的間諜,否則保密檔案無從解釋。
劉處眯了眯眼,眼尾的疤深刻可怖,他輕描淡寫地抬了抬手,一個嚴謹沒見過的Alpha跟了進來。他打扮跟其他人不一樣,穿一身白大褂,手裏拿着醫療箱,還帶着口罩。
嚴謹轉瞬意識了到接下來等待他的是什麼。
針尖分別刺入肌肉和靜脈時嚴謹微微吸了口氣,不能寄託於這些年赫爾特分析處研究的致幻葯沒有進步,只得盼望他抵擋藥物的能力還在。
他好幾天沒吃飯,青色血管埋在蒼白皮膚下,攪了好幾下才找對位置。冰涼的液體摻進溫熱的血液中,嚴謹痛苦地皺起眉頭。
時間流逝,藥液漸漸起效。
嚴謹清晰地感受到他大腦思維渙散、視線逐步模糊的過程,折磨了他三個晚上的白燈驟然熄滅反倒不適應起來,視網膜上彷彿還殘留有四個刺目的光圈。
他的身體早在那場車禍以及這兩年無窮無盡的加班中透支,禁不起一丁點折騰。藥效帶來了不健康的熱,臉頰越來越燙,到最後呼吸都變成了一件難事。
嚴謹大口大口地喘息,慘白的臉色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紅暈,朦朧中又聽到那個森冷的聲音:“你從哪兒來的?”
嚴謹掀了下眼皮,微仰起頭看問他話的人。
一身黑色西裝的Alpha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嚴謹晃了晃頭,他來自哪兒?他來自周家。
可他不能說,這是個秘密,只能爛在肚子的秘密。嚴謹緩慢地想,思維好像有些不受控制,按理說他都不該想到「他來自周家」這五個字。
他咬住自己的嘴唇。
不能說。
不知過了多久,嚴謹又聽見那個人問他,“送你去梅德斯上學的人是誰?”
他自己去的……沒有人送他,不過秦叔應該在他聯繫學校這個過程中做了什麼,不然不會那麼順利……嚴謹的思維越來越慢。
其實他有通過數數查秒的方式記錄時間,但他現在的思維太慢,數的斷斷續續不說,還總忘了他查到了哪個數。
嚴謹搖了搖頭,大腦昏昏沉沉,他在夢境與現實中徘徊。夢裏秦叔就站在他面前,問他在梅德斯星球的生活怎麼樣,順利嗎?
他想說很順利,謝謝秦叔關心。話滾到嘴邊,才吐出半個音節,他又反應過來不對勁——秦叔不會和顏悅色地關注他的生活。
都是給周家幹活的僕人,他們足夠熟悉,一個眼神、一個手勢足矣,話不用說全。於是他意識到這場景不對勁,他不知道說什麼,只好搖頭。
他用力地握拳,儘管手上沒什麼力氣,但雙手使勁兒向下壓,總能使手腕貼緊手銬,進而產生可以令他短暫清醒的疼痛。
然後捕捉到了更可怕的信息:“再加一點劑量,這個Beta不簡單。”
“這已經是Beta能承受的最大劑量了——”
“再加。”
……
尖銳的疼痛被無限拉長放大,呼吸越來越困難,冷汗打濕了他的頭髮和襯衫,黏黏膩膩,非常不舒服。
嚴謹很少有這麼狼狽的情況,在周家那些年,嚴謹永遠妥帖;去梅德斯上學,那邊民風政策包容開放,沒人拿性別說事,成績優異謙遜有禮的他其實很受同學歡迎。
後到總台「打雜」,狼狽了些卻也穿西裝打領帶,雖然是Beta,但一說在總台上班,總歸有一份體面在。
嚴謹不舒服地蹭了蹭椅子,發出了細微的聲音。
“去梅德斯之前,你住在哪兒?跟什麼人接觸?有什麼朋友?”
住在哪兒……住在周家。
跟周家的人接觸。
朋友……
嚴謹呼吸變得急促,他沒有朋友,給周家幹活、給周理當影子……他們同進同出十二年,他最熟悉的人是周理,可他卻不能在外人問「你們是什麼關係」時說一聲他們是朋友。
他們不是朋友,他們是主僕。
嚴謹沒有朋友。
作者有話說:
晚點兒還有一章,謝謝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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