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又一歸宿

3 又一歸宿

可以說,我即使活到現在也再沒見過當時的場景。

我這輩子一直都是孤獨的。當然,這個世界上肯定還有比我更孤獨的人。我是名副其實的孤獨大軍的一員。在我的記憶里從來沒有一群人如此熱烈地歡迎我、充滿笑意地看着我。我跟隨媽媽走到第三層的時候,是我唯一一次不孤獨的體驗。

媽媽在前面走,我在後面小心翼翼地跟着。我像個跟屁蟲一樣緊跟不放。還沒走到第三層,就聞到了一股氣息,無法用準確的諸如香甜酸臭之類的形容詞表示。我只感覺那是一種混沌的略微發悶的氣體,就好像什麼東西放在被窩裏餿了一樣。

我的眉頭略微擠在一起。

不一會兒媽媽停住不動了,我抬頭望過去,只看到一排排床鋪。原來這就是最頂層。媽媽俯下身告訴我,這一層是所有人休息的地方。她還教給我一個新奇的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名詞——宿舍。那些床鋪全部是木製床,上面鋪着五顏六色的褥子,個別床上還有小小的被。它們成排擺放。

我偷偷數了一下,每排五張床,共有四排。那時的我還算不出總共有多少張床。親愛的最高使者,敬愛的信徒們,你們知道我那時只有五歲。

媽媽冷不防吹了聲口哨,只見每張床的後面都突然站起來一個孩子。他們像雨後春筍一樣不可阻擋地闖入了我的視野。媽媽介紹說,從今天開始,他們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了。我對這句話的理解停留在非常淺顯的階段。我不知道兄弟姐妹對一個人來說意味着什麼。

後來當我大一些后才慢慢懂得,所謂兄弟姐妹,就是除了父母之外最親的人。

當然,這也分親生的和社會上的。如果你身邊自詡或他詡的兄弟姐妹是親的,那麼恭喜你,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幾十年間,你會得到無盡的關懷和幫助;若不是親的,只是在社會上相認的,那麼靠不靠得住就有待考察了。

媽媽的話我當時還無法完全理解。不過聽她的意思,我隱約猜到未來在福利院的日子裏我要和眼前這些孩子共同度過了。

我站在門口像是被眾人賞玩的兔子。和兔子相比,我並不活潑。我的大腦彷彿是媽媽給的。如果她不給我下達行動指令,我就只得獃獃地站在原地,任憑時間從我身邊流過。

媽媽又吹了聲口哨。霎時間,宿舍里的孩子們都歡快地唱起歌來。那是首高麗氣息濃郁的歌曲。我甚至聽到了我從未聽過的文字讀音。那時我雖然年紀不大,但認字量還算正常。可那首歌里包含着我非常陌生的詞彙。

我像是偶然步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同齡人們。

聽到一致而又響亮的歌聲,媽媽在我身旁滿意地笑了。她彎腰對我說:

“看,他們在歡迎你呢。”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他們並不是在隨便唱歌,而是藉著歌曲表達對我的喜愛之情。我真想和他們一起唱。但初來乍到,我還略微害羞。我一臉緋紅地站在原地,繼續看着發生在周遭的事情。

他們一邊唱歌、一邊笑着向我圍過來。不到二十秒就形成一個圓圈,把我圍在了圓圈中央。歌曲的音量加大了,音浪不斷衝擊我的耳膜。但我喜歡這種衝擊。耳膜的震動連帶着心臟的震動。受着不斷高昂的情緒的指引,我慢慢張開嘴,跟着哼起歌來。

看我加入他們,孩子們變得更加開心了。他們又加上動作,整齊一致地拍起手來。我們越唱越響亮、越唱越開心。

最高使者和信徒們,你們是否知道,前幾年我曾去首爾體育場看過幾場所謂的偶像團體的演唱會。我也總在設想,如果我站在幾萬人的舞台上,一邊享受鎂光燈的照射和鏡頭的捕捉、一邊盡情地展現自己的歌喉和舞姿,我的心裏會產生什麼樣的感覺。但不到幾分鐘我便覺得,即使那樣,也比不過初來乍到的我被福利院的兄弟姐妹們簇擁起來的感覺。我覺得他們不只是在單純地歡迎我、不只是在唱迎接我的歌曲。升華一點去說,他們是在給我剛剛受傷的心靈鋪滿希望的草坪、種下未來的花朵。

從那時起我開始意識到,我還是有人要的、有人喜歡的、擁有歸宿的。

唱歌聲慢慢落下,逐漸消失。圓圈形的圈子露開一個小口,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男孩子手捧鮮花向我走來。

“歡迎你!”

男孩熱情洋溢地說出了可能是事先想好的歡迎之詞,眼睛充滿熾熱的目光。想到那一幕我非常欣慰。雖然我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但我仍嚮往孩童時代的那些眼神。在一個人的童年——或者具體點說——在他七歲之前,他的目光會是真正意義上的澄澈、真正意義上的真誠。隨着時間和年齡的增長,目光就會糅進雜質,慢慢變得渾濁不堪。

我接過男孩手中的鮮花,雙手捧在胸前。那時我的胸部還是平坦的。你們知道,一個五歲的小女孩還沒有挺起令人驕傲的雙峰。

那是簇木棉花,象徵著純凈而高尚的友誼。我穿的是一件藍色連衣裙,裙子幾乎不貼身。那簇木棉花被我捧着貼在胸前的時候,我感覺到一股溫水的熱度。不知那束花被男孩捧了多久,綁在一起的花桿還往外散發著綿綿不絕的餘熱。

歡迎儀式接近尾聲。媽媽微笑着走到我身邊,一邊和我說話,一邊看着圍在四周的孩子們。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了。”

他們再次用稚嫩的小手鼓起掌來。

我並不懂得怎樣恰如其分地微笑,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怎樣在不同場合展露出不同的笑容。我只是本能地看着一旁的媽媽,努力學着她的樣子,咧開嘴角,做出和她一模一樣的表情。

由此,人生的第二歸宿便走進了我的生活。我也拜它所賜,頑強地走過了人生中那段少年時光。這便是我記憶的起點。

寫到此刻,我必須再喝一口咖啡。濃重的困意逐漸向我襲來。它侵蝕着我的大腦,讓我昏昏欲睡。我必須藉著咖啡的幫助提醒自己時刻集中精神。

說到此,我倒想插一句題外話,其實我一直覺得人的大腦是可以修復的,它並不像很多腦外科醫生說得那樣不可重塑。如果有足夠的信仰、足夠的毅力、足夠的的奇迹,絕對可以讓自己的大腦重獲新生。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殺人的場景了,那也是我第一次用槍。我對着那位身穿軍服的指揮官的腦門開了一槍。我本以為他中槍後會一動不動,誰知他倒地後手指還抽搐了兩下。由此我便認為,人的大腦肯定是可以修復的。

面前這杯咖啡難喝得可以,我剛剛又呡了一小口。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韓國土產的咖啡。我甚至能邊喝邊猜出它的產地。它絕對是慶尚北道產的。阿西吧,它們那邊的咖啡還是沒我們全羅南道的好喝。

可抱怨這個有什麼用呢,左右沒多久我就將離開這個世界。只要有咖啡喝,於我來說就是幸運的。等這半杯喝完我還得再沖一杯,但這有待考慮。因為飲水機在離我三步開外的位置上。如果離開書桌,不知道狙擊手會不會打破我的腦袋。因為他們很可能會誤認為我要逃跑。還是讓我考慮一下到底要不要再喝一杯吧。

最開始的日子,福利院的一切在我心裏都是新奇的。我像只鬆掉韁繩的柴犬,漫步目的地在整棟樓間遊盪。

媽媽不禁誇讚起我的兩面性來。她說我安靜時像洛東江的江水,躁動時卻又像漢江的江水。在她心裏這種兩面性是值得稱讚的。

如果人的個性過於單純、過於單調,用媽媽的話說是沒有前途的。我很感激她能這麼認為,因為她是第一個不因此批評我的人。我的親生父母活着的時候總是叫我安靜些安靜些再安靜些。在那二位眼裏,我似乎必須做一個小淑女。

五歲的我在整個福利院的二十個孩子中是年齡最小的。他們大都六七歲。零星有幾個和我同歲的,但出生月份比我早,我不得不管他們叫聲哥哥姐姐。但是在個頭上,我卻超出了全院平均水平。二十個孩子中,最高的是文智熙,作為一個女孩子,六歲的她足足有一百六十五公分高。最矮的倒是個男孩,金允植,才一百三十公分。都說女人比男人率先發育,可這種懸殊的差距還是不免讓人驚嘆。

這二十人裏面,最引人注意的當然還要屬李民俊。雖然六七歲的孩子還看不出以後會長成什麼樣,但他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顯現出眉宇間的清秀了。他是福利院孩子們的頭頭,也可以說是班長。雖然全院只有這麼一個班。另外,他也是我剛來時送我花的那個男孩。

最初步入福利院,我除了興奮和新奇,偶爾也會沉下心來仔細思考怎樣融入這個陌生的世界。在這點上,媽媽申英荷起的作用當然是最大的。她做為福利院唯一的老師,自始至終都在讓我變得快樂一些。

第二位起到關鍵作用的人便是李民俊。年紀不大的他體現出了非凡的領導才能。這種才能除了表現在統籌能力的出色上,還表現在他那溫柔細心的性格上。初來福利院的第二個星期四便是我的生日,是他將同學們組織起來為我開生日宴會的。雖然那所謂的生日宴會不過是在形體教室擺五根蠟燭、讓夥伴們一起給我唱生日快樂歌。但眾人的心意是無價的。時至今日,我仍感謝李民俊在我的生活里所付出的辛勤勞動。雖然在那之後他變得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但我仍願相信他是個好人。

福利院的一切是那麼遙遠,又仿若近在眼前。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多麼希望回到那個時候認認真真再活一次。那樣的話,我至少不會落得現在這樣的結果。但我曾聽一個偉人這樣說過——人的本性是生前註定了的,人會按照自己的生活軌跡生活,不論幾輩子都是如此。

也就是說,好人下輩子還會是好人,而壞人下輩子依舊是壞人。對於這種說法我持中立意見。因為我也不知道如果再給我一輩子,我還會不會這樣活。

偉大的最高使者、敬愛的教會信徒,你們知道嗎,回憶過去是一種享受。不要聽別人說回憶會讓人停滯不前。我認為經常性地回憶過去反倒可以給人不一樣的感悟和反思,而且還能尋回昔日的種種溫存和美好。我願意回憶過去,就像我現在正坐在書桌前寫出這些文字一樣。希望你們也可以和我一起,對過去充滿敬畏。

進入福利院后真得非常快樂。那種快樂無以復加,也不會再出現了。就好比我們活過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是獨一無二的,而它們一旦流逝掉,便成為了只屬於過去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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