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驚霜點寒衣
梅崖方踏入大堂,就見周靈跪在面前。
“舅舅,是平兒連累您。”
忙上前將人扶住,見着這向來光彩傲然的侄女竟憔悴如此,梅崖心口泛疼。
“傻孩子,受苦最大的是你啊!”
眼眶發紅,梅崖走向自己親妹妹躺着的靈柩,面帶慈愛,摸了摸上頭棺面。
自他得知宮中消息,人早沒了先前的意氣風發,兩頭白鬢都增添許多。
父親將小妹託付給自己,他卻沒能護周全,還令這一對母女遭受如此冤屈。
梅崖忽然覺着累了,他堂堂一國舅,卻無用至此啊!
“舅舅,是平兒無能。”
周靈看出梅崖心中悲慟懊惱,終究落下一行清淚來,朝着人請罪。
若非自己不設防,怎會害了這麼多人?狼狽至此,都怪自己看不清時局,如今才曉得皇家與尋常家不同,如今才知她周家,早已不復當年模樣。
梅崖沒有說什麼,只是摸了摸她的頭頂,亦如當初自己的妹妹。
可他心裏明白,周靈比任何人都奪目,無人可及!
這孩子用她小小的身軀,十年時間撐起周家,打下這一片江山。這些年她所承受的,早已超越本身該承擔的責任,多太多太多,她用着一把劍,靠着一雙手,斬去包括他在內所有人的偏見,獨自扛起一面勢不可擋的戰旗。
她早便被拋下女兒身偏見,是眾人心目中無可替代的王!
可再如何耀眼,褪下這一身枷鎖,她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壓抑許久的周靈,終於撲入這僅剩親人的懷抱,如一頭受傷的獅子,嘶吼着發泄!
梅崖為她輕輕順着背,抬頭望天,忍去眼中的淚花。
周靈緊繃著太久,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當下便累得暈厥,梅崖忙同府中人將其送回卧房休息。
守着周靈身旁,確認她無大礙后,梅崖才稍稍安心,小心關上房門退了出去。
門口站着齊若,二人眼神交會,一前一後向遠處而去。
“國舅爺。”
至無人之地,齊若朝梅崖見禮,梅崖輕輕擺手:“不必多禮。”
“今日公主去面見聖上,歸來后便是那副模樣,只怕……”
齊若後面的話沒有出口,梅崖卻是知曉,冷下臉來輕哼。
不用說也知道,周毅既然下得了這般旨意,就鐵了心要幫周斌一脈。
“公主怕是要被送往和親了。”
輕輕嘆出一口氣,齊若憂心忡忡道。
梅崖死死擰眉,拳頭握緊:“她現在去和親只有死路一條!陛下當真是狠得下心!”
他周毅也不想想,這個江山是怎麼得來的。靠他自己嗎?靠那個狼心狗肺的草包太子?一磚一瓦,哪一處不是周靈戰下來的!
齊若如何猜不出皇帝心思,卻只能苦笑:“陛下想保儲君,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若非一個男兒身霸着,儲君他也配?”
梅崖冷冷唾棄,目光閃過堅決:“平兒絕對不能讓他們擺佈!”
除開周靈,其實手底下所有人,早便不拘泥於那點陳規的東西,生出其他心思來。
當下,梅崖便詢問:“聽府里人說,凌雲受罰了?”
齊若輕輕頷首,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公主她還是不願反。”
如今,他一時間也難想出破局之法來。
“事到如今,再由不得平兒了。”
梅崖看向齊若,神色極其莊重認真:“我會送你們一條路,平兒必會接住。但我懇求先生,定要盡心輔佐,護她安平!”
說著,梅崖竟朝着齊若,深深彎下腰。其中話語,悲戚哀涼,大有託孤之意。
齊若心下大驚,當即立誓:“齊若此生,只衷一人!”
梅崖連連三句好后,便伸手拍了拍齊若肩頭:“得士如此,平兒必不憂愁。”
臨走前,梅崖對齊若說了句讓他不明所以的話。
“待七期滿,你可着手安排諸多事宜。”
意思便是,七期之後,梅崖便會送他們一條活路。
可看着梅崖離去的背影,連齊若也想不出,這國舅爺到底鋪開怎樣一條路,如此篤定十多年來不改心意的周靈,會決意策反。
都城門。
梅崖護送常仁皇貴妃這天,除卻周毅,所有文武百官、皇親貴胄,皆來送行。
周毅畢竟是牽連梅氏一族,而且還欠梅崖交代,自感無顏見他。梅崖如何看不出周毅在逃避,心下冷哼。
事都做了,如今倒生出那點子愧疚來,虛偽!
“國舅爺,一路順風。”
周斌已被解了禁足,與此前相比,整個人陰鬱不少。
而梅崖仿若聽不見般,越過周斌,朝着身後的周靈拜別。恐怕若非顧及着周靈如今處境,只怕看見周斌人現出的第一刻,這憎惡分明的國舅爺早便一刀劈了過去。
“定要好好將養身子。”
看着周靈如今消瘦憔悴的臉龐,梅崖滿眼疼惜,輕柔說道。
周斌並不在意梅崖的無視與無禮,甚至退開在一邊好不打攪二人。
周靈壓下心中不舍,輕輕頷首:“舅舅,終有一日,平兒會親自迎您歸來。”
聽得周靈的話,梅崖舍掉眼中那點煩憂,爽朗大笑,深深彎腰作揖,掩去眸中不舍。
朗聲高答:“那臣定待殿下而來!”
殿下二字,一般只可稱呼儲君,周靈該稱聲公主殿下,可梅崖好似不知般,還對着周靈將這二字咬得極重。
周靈未覺,忙上前將人扶起。
周斌目光轉瞬陰冷,毒毒盯着梅崖。這幾乎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光明正大地打着他這位儲君的臉。
齊若心頭當即就沉下,瞳孔折射滿滿的震撼,望向梅崖。
梅崖話別上馬,百官作禮送別。
“恭送梅國舅!”
齊若彎腰,朝着梅崖離去的背影,深深拜下一禮。
他明白了,梅崖說的活路是什麼,也明白了,為什麼那般篤定周靈會改變心意。
國舅爺此言,必遭太子周斌記恨。
如今周靈雖失勢,太子一家獨大,可周斌骨子裏那份自卑猶在,只消周靈還活着一日,只消有丁點東山再起的苗頭,就能引發他內心無限惶恐。
東宮刺殺,皇帝的退讓,就是解開周斌瘋狂行徑的第一把鑰匙。一個已然瘋魔還無枷鎖的人,會衷於摧毀!
出了這座都城,梅崖就再也回不來了!
他是要獻自身性命,成為壓死周靈心中希冀的最後一根稻草,替周靈祭出一把血刀,摧毀困住王的牢籠!
這,便是梅崖的答案,也是他用鮮血鑄就的活路。
齊若身雖起,心卻朝那馬上真雄再拜。
梅國冤雪滿弓刀,來日帝遣戎兵安爾魂!
國舅,走好。